1990年,她18歲。
兩張大學通知書擺在桌上。夏日的風卷著熱浪,從窗邊吹來,她遠遠地忘著,谷場上骨瘦如柴的兩個身影,她的眉皺得更深了,像上了鎖,在隨后一個多月的日子里,銹在眉上。她顫顫巍巍,問自己,要怎么辦。
夜色如水,傾滿了湖,傾滿了稻田,傾滿了小屋子。她坐在窗邊,靜靜聽著蟬和蛙似是相應的鳴叫,靜靜地,很久。她仿佛看見那時捧著書坐在湖畔田邊的女孩,那個女孩,沉浸在書里,抬頭就被深邃的星空打動,累了就醉倒在無邊月色里,又被沁鼻的稻香喚醒。嘴角沾濕了淚,落在舌尖,她不知該是什么滋味。人生何如,該往何方,沒了答案。她背過身來,將其中一張通知書放進口袋,融入到窗外的夜里。面對著那片湖,面對著層層稻田,如同祭奠什么一樣,她把懷中甚至來不及仔細撫摸的一頁紙,深深埋在腳下的泥土中。山丘上,月倚枝婭,天空似墨,靜得,聽不見蟬聲了。
1981年,她在深圳,19歲。
手里忙著裁衣,腳下的縫紉機轉得飛快,她揉揉眼,抬頭望見墻上嶄新的日歷。該回家看看。看看父母,看看弟弟,是啊,弟弟湊夠了學費上大學,還不知道是不是一改頑皮,變成個書生模樣。這樣想著,竟像卸了千斤重擔,身輕如燕般,腳下的縫紉機也轉得飛快。
夜深,她拖著行李,環顧小縣城,點點燈光在寒風中若隱若現。她想起曾經在山坡上看書,回頭,眼中的村莊,也是這樣閃爍朦朧。快到家了,雖然街道寂靜無聲,她仍歸心似箭,只渴望擁抱記憶中的燈火。一輛摩托車載了她,送往她心里的地方。風很大,車主露出埋在夜里的獠牙,她的恐懼和刺骨的寒風一樣席卷全身。望著月下搖曳著,卻不落下的枯葉,她從車上跳了下來。堅硬冰冷的水泥撕裂了她的腿,她只是抱著懷中的小包,躥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高粱地。快忘了呼吸,她只是聽見機器突突的聲音,再也忍不住地任熱淚濕潤早已麻木的面部肌肉。連月亮也看不到了,還會見到太陽嗎?她不知道。
寬廣的高臺上,婦人不停翻抖著手中的篩,篩里是粒粒飽滿的紅豆,她知道女兒好甜食?!皨尅?!”她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婦人卻聽見了,激動地放下手中的活兒?!霸趺磁K兮兮的呢,苦了我的孩子”婦人拉著她的手,不停撫摸著。她見到太陽了,她就被太陽包圍著呢。“火車太臟,可就算把身上弄臟了也要回來?。 薄盎貋砭秃?,回來就好!”“姐~你終于回來了……”
家里的半個月,她拿來當半年歡笑。
1982年,她還在深圳,20歲。
提木材的工人又請假了,她去木材廠催料子。騎著工廠的自行車,風輕輕吹著長發,天氣很好,她也一路沒停下。才進木材廠,她就聽見熟悉的鄉音。循聲望去,一個干干凈凈的年輕伙子靠在墻邊,正用她夜夜在夢里呢喃的言語打電話。她進門,他隨后。忘了是誰先開口,他們坐在長木椅上,一言一語,他笑得溫暖,她聽得歡喜。原來,他也是南下謀生的一員,創業做室內裝修。
他們不經意遇見,時常坐在一起聊天,再也不只她一個人抱怨異鄉的飯菜太淡。她們一起站在天橋上吹風,討論小時候的故事,數盡這座城市的燈光。她覺得,真好。這一年冬天,沒有雪,他們在一起。這一年春節,沒有孤單,他們一起回了家。
1986年,他們還在深圳,她24歲。
家里出了變故,家人讓她回去找工作。他在海邊為她單膝跪地,許給她一場秋天的婚禮。她不記得有多久沒流淚了,以為自己都快忘了怎樣流淚。但是,那一天,她的眼淚猝不及防,再也停不下來。面前的這個男人,把她捧在手心,給了她再不流淚的諾言。
第二年春
她接到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他朋友說,他還沒來得及撥通給她的電話,就永遠倒在了房間。世界沒了焦點,一切啞然失色。他早知道自己將永別于世,她還心心盼盼她的新郎,他怎么忍心不告訴她,她要是知道又怎么忍心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離開他哪怕一分一秒?他甚至沒有道別。她寧愿他是找一個借口讓她不再等。她恨他,可是分明心痛得讓她恨不起來。她失了心,和他一起埋葬。
這年秋
她收到的是他在生前為她做了近一年的婚禮彩禮--一整套涂著清漆的木質家具,從她離開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在與現實作斗爭,痛苦地一步步籌備心里虛無的美好未來。她把整套家具擺滿房間,每個醒來的清晨,聞見木頭的清香,仿佛他還在那里。原色的木頭,沒有任何的藻飾,就像她的生活,已是一張蒼白的薄紙,如何暈上任何色彩?
小女孩很喜歡去外婆家,在媽媽的房間里,有清一色的木質家具,有陳舊的書。她喜歡打開窗簾,讓陽光透進來照在家具上。她喜歡用小手撫摸它們光滑的表面,看里面細細的清晰的紋理,想象那是流動的清涼的水。她喜歡坐在小木椅上看舊書,即使媽媽說了很多次不要動這些書,即使自己根本看不懂書上講的是什么,但她無比喜歡翻動那些寫著同一個她不認識的名字的書,觸摸那些泛黃的書頁,她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問自己,是不是自己還沒長大,不然怎么到現在還解釋不清我對那些家具的情感,到現在還讀不懂那些泛黃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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