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老了,是真的老了。他用了半輩子的拐杖,竟也派不上用場了。拐杖倒在墻角,就像爺爺躺在床上一樣。生命在他們,是一片夾在書中的枯葉,所有過往皆已蒙上灰塵,若去探究,只能抖落一地的碎葉罷了。
過年回家,爺爺握著我的手,他的手不停地顫抖,但仍緊緊包著我的手,他略顯吃力地湊過身子,說,你給我寫碑文吧,這個本子你看一下,我的事都在里面記著呢。
我想拒絕又不忍拒絕,我想接受卻又不忍接受。只好從柜子里拿過了本子,它用針線縫起來,看著皺巴巴的,細看卻干干凈凈。有的字跡消退了,有重新加上去的痕跡。
只是,腦海中突然閃現年少時說的一句玩笑話。那次趴在窗臺看爺爺往院外走,我就趕緊喊著問,"爺爺,你去哪呀?"爺爺說:"我死去呀,你去不。"我立馬搖頭說,"我是小孩我不去。"年少時,我不懂何為死亡;年輕時,爺爺也離死亡太遠。只可惜時光匆匆,如今我已知曉死亡,知曉陰陽兩隔的悲慟;爺爺也已到了死亡的關口。他一直巴巴地等著盼著,也無意識地逃避著。
爺爺老了,他不再開著玩笑,明明時間晚了,卻還打趣道:“回來得早嘛”。他的話變得很少,別人不主動找話題,他會一直沉默。好多次,我看著他陷入沉思,都好想問,“爺爺,你在想什么?”可終于也未說出口。
小時候,有人來串門。我無意間會聽到一兩句,“那誰也是因為扛不住重壓,才上吊的,丟下妻兒的……”他們的語氣聽上去似乎沒有任何情感,語氣壓著,一直壓到地底,不愿被人碰觸到。
爺爺的腿,每到陰雨天,總是要痛的。晚上痛得睡不著,他就吃安定片,安定片吃多了,也就不頂用了。很多次,他都睜著眼睛等天亮,漫長的夜里,他會狠狠的捶裝著假肢的腿,他會輕輕哀嘆。這個孤冷的夜晚只屬于他,就好像那段歷史也只屬于他一樣。
五十年代,因知識分子下鄉,爺爺回到農村工作。人人敬仰的鄉長,如今回來,鄉親們竟全是惡意。一樣的農活,一樣的時間,村里給爺爺記的公分明顯會少很多,而且時不時的拳打腳踢,一頓惡罵,讓一家人陷入極度緊張的狀態。每次出門,爺爺都要小心翼翼,小心說話,小心走路。盡管如此,突如其來的折磨還是經常會降臨到爺爺身上。那段日子,世人都在與你作對,而你根本無法反抗。
有一次,爺爺趕回去給母親過喪事。痛失母親的他,一路小跑,眼里帶著淚。可沒想半道被人攔住了,不由分說就打,剛開始爺爺也求饒,說母親去世了,回家看看;無人理會,爺爺就反抗,試著沖出包圍圈,可一人力量怎能敵得過。爺爺最終被打得鼻青眼腫,動彈不得。那些人看爺爺是這個這樣了,嚇得都跑了。
那個地方,正好是兩個村莊的交界處,人煙稀少。爺爺走不了,只能躺在地上。中午時間,煙囪里冒出的煙氣,人們的呼喚聲,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模糊掉。他睡著了。等醒來,已經在家。炕邊圍著的是奶奶和孩子們的哭泣聲。
歷史從來都是個人的歷史,每個人的經歷會給予歷史不一樣的解說。我聽過學校老師對文革的評價,他們看來,文革鍛煉了意志與身體,讓城市的孩子體會到了純真的快樂;而在爺爺的歷史里,文革似乎是一場對靈魂的泯滅,以及人性的不自知,生命的腐蝕。在斗爭的漩渦中,爺爺永遠是里面的浪花,任人把玩與捉弄,卻不能有半點的反抗。而不經意間的一瞬間,就足以讓一個人的一生都沉默……
一天,村里派爺爺去拉鍘草機,他一個人吃力地拉著架子車。腰貓著,臉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而后面跟著的五六個年輕人,光說話,互相逗趣,根本不去推架子車。時不時還拿著棍子吆喝,像催促牲口一樣催促著爺爺。爺爺被趕得緊,只得卯足力氣向前。路過小橋時,因為重力的不平衡,架子車側翻,車轅打斷了爺爺左小腿。
爺爺倒在地上,因為疼痛不自覺的嗚咽了幾聲。那幾個人最初罵罵咧咧了幾句,說什么資產階級腐朽思想,裝病云云。后來看爺爺一臉蒼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才用架子車將爺爺拉回家里。
沒有人過問,仿佛事情沒有發生。奶奶去找人,人們都搖頭,說在家養著就好了,還能怎樣。奶奶哭著出門,又哭著回家。爸爸、大伯、姑姑他們不懂,也只是使勁哭。爺爺忍著痛,安慰著,卻也無濟于事。他慘白的臉,無意識的呻吟,還有越來越腫的、發著膿的腿,已經阻止不了別人的眼淚。
這就像是一朵無人過問的衰敗的花朵,正在一點點的凋零、凋落,甚至腐朽。后來,奶奶去找爺爺的弟弟,他那時當著村長。雖然因種種原因,關系已經斷裂。但奶奶想著再怎么都是兄弟,不至于不管不顧。然而,階級的對立,讓這一切幻想停留于幻想。我曾經對爺爺的殘疾設想了很多種原因。但這樣的結果,這種將一個小小的骨折,因不及時治療,以及錯誤的醫療措施,所造成的截肢,是我從未曾想到過的。
然而,無論如何,爺爺沒有怨天尤人。七十年代,他積極上訪,終于取消了他頭上戴著的罪名;他也有了公職,有了一份收入,有時候,還會接濟他的弟弟;他對人謙卑和氣,很少生氣,說話慢條慢理,要是村里有人找他辦事,能辦的他都會辦。我試著從歷史的浪花中去尋找蛛絲馬跡,但爺爺仍舊如此平和,仿佛那是他人的歷史。仿佛他的腿,一直都在;仿佛那些苦難,都是幸福。
在本子的最后,我看到幾句話:
那時候,最艱難的日子。我想,自己怎么就成了殘疾了呢。很多時候我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就睜著眼睛,大腦一片空白。晚上睡覺,無意識的,手就往下伸,可什么都觸摸不到。這樣過了多久,我不記得了。我甚至想到自殺,和很多人的選擇一樣。可最后,看到娃他娘,看到孩子們,有一天,我終于醒來了。殘疾算什么,苦難算什么。有些人是怎么樣都打不倒的。
我想這幾句話,是爺爺說給自己聽的,也是說給我的聽的。我也突然記起,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瘋狂的借閱文革書籍,甚至想著寫成畢業論文。我想親歷那個時代,那些苦難是我最感興趣的。我想去揭露那個時代之殤。
可翻著爺爺的本子,我明白了,時代有傷痛,但那些人性的光芒之處更應該被看到。爺爺的堅持,還有一家人的愛,這些足以使一切都熠熠生輝。而翻開的本子,也不終于不再是本子。它變成了我與爺爺之間的交流,穿越時代、穿越輩分的交流。又或者更像是一種精神,而正是這種精神才讓一個人永遠的活著,不畏時間,不畏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