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咽河緩緩流淌著。猶如一道撕裂的疤痕，靜臥這片土地上。西下的陽光打在河面上，泛出斑駁金光。岸邊的荒草叢生，死一般寂靜。華北的三月，天氣轉暖，偶爾看到星星點點的嫩芽，還能顯出一點生機的樣子。對岸那棵歪脖老柳不知在那矗立了多少年，像個佝僂的老人，守望著這條河流。扔一個石子過去，樹上滕躍起一群雀鳥，哄然間四處飛舞，讓這個靜謐的世界，多了一絲生氣。
河岸橫臥的枯木上，坐著一對兒青年男女。女孩依偎在男孩身邊，兩個人望著遠處的天空，聊著彼此的心事。男孩外面套著一件藍色工作服，身上的大片油污已經變得光亮。瘦高的身材絲毫遮不住他眉宇間的英氣。凹陷的臉頰讓他的五官更加立體，看到他就讓人想到了那些博物館里陳列的古希臘雕塑。
“強子，你說為什么這條河叫嗚咽河啊。”女孩把臉轉過去面向他，頭上的馬尾像彈簧一樣來回震顫著。她的眼睛不大，肥嘟嘟的臉上還透著一絲稚氣。
“小時候聽德發爺說起過，他說這條河流動起來發出的聲音像人哭得聲音，周圍的鄉親們就叫它嗚咽河了。”
“我怎么覺得有點害怕啊。”
“沒事兒，有我在呢。”強子一把攬住女孩的臂膀，女孩則在那“咯咯”地笑了起來。
“強子，今天我們學校的劉老師結婚，給了我幾塊喜糖。”女孩從自己羽絨外衣的口袋里掏出幾塊水果糖，放在了強子的手上。
“哎呦，你說咱都多大了，還惦記著吃糖。”
“沒事啊，吃一塊，咱也沾沾喜氣。”女孩說著就剝開一顆糖放到了強子的嘴里。
“金紅，你說過去一年了，你爸媽能回心轉意，同意咱倆的婚事嗎。”
“我不管那些，反正我李金紅這輩子就跟定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
“傻金紅，又說這些生啊，死啊的。今年我攢了不少錢了，再等等，我就再去找媒人提親。”
“嗯，強子。我等你。”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太陽僅還剩下一抹金橙色的光。強子牽著金紅的手，走到了村口。強子往東，金紅往西。兩個人站在街口，望著對方，誰都不愿提前轉身。多少年了，都是這樣，這個村子是他們的家，又是牢房。他們兩家僅隔著一條街巷，每到這個路口，他們只能背對背分別。
金紅到了家，看到她媽正在蒸包子，她就直接去洗手，然后拿起面皮兜起了包子。金紅媽抬頭瞪了一眼她，就繼續轉著手里包子。
“你還知道回來啊，又死哪去了，回來這么晚。”
“今天一個學生家長接孩子晚了，我就在那兒等了一會兒。”
“一個村里的民辦老師。這么負責干嘛。下次再不來接孩子，就直接送他們家去。籠共有幾個孩子啊。大姑娘家。天天回來這么晚。不怕讓村里人說閑話啊。”金紅媽一邊說，一邊轉著手里包子，包子的褶子也越來越少，沒幾下就直接捏上了。
金紅已經習慣了這種嘮叨，她頭也沒抬，也沒應和著，繼續轉著自己手里的包子，一個褶一個褶捏的深刻有力。包子兜好后，金紅就去抱棒子秸稈，到廂房里燒水蒸包子
包子蒸熟端上桌，金紅媽坐在炕沿，剝著蒜瓣。金紅爸剛往杯子倒了半杯酒，金紅媽就瞪了他一眼。
“你這個老東西，吃包子還喝酒。你說你，除了喝酒，還會干點嘛，這輩子我嫁給你算是倒了血霉了。”
“你媽的，你這是有病吧，天天放著好日子不過，你竟挑事玩兒，有癮啊。”金紅爸也急紅了眼，把酒瓶放到桌子上，桌子晃動，篦子上的一個包子跟著晃到了桌面上。
金紅拿起一個包子剛要離開座位，就被喝住了。
“老實坐著，今天還有事兒跟你說呢。”
“天天這么吵，有什么事就好好說呀，用不著這樣連吼帶叫的，也不怕讓人家聽到笑話。”金紅不敢再大聲說話，只能盡量安撫著爸媽。
“你三姨今天來了，想給你說個對象。”金紅媽吃一口包子，咬一口蒜，連看都不看金紅一眼。
“媽，你又算計這個事兒啊。你知道我跟強子談著了。還讓三姨給介紹對象。”“我告訴你，媽，你給我介紹的我一個也不去相。這輩子我就認定了強子一個人。”金紅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語氣，和她媽嚷了起來。
“強子！強子他一個修車的能有什么出息。面朝黃土背朝天，還不就是當個農民啊。你三姨給你說的這個。人家家里有廠子，縣里有一處樓。人家說了，將來要是結了婚。就到城里去生活，還能把你轉成公辦教師。”
“媽，你告訴三姨，誰稀罕就讓誰嫁去，我李金紅就想當個農民。別說他城里有一處樓，就是他有十處樓，我也不稀罕。”
“你就是死心跟著他強子一個人，是嗎。我告訴你，金紅。就算你媽我死了，也決不讓你嫁給那個窮貨。”金紅媽越說越來氣，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拍，“你個傻貨。現在小子多，閨女少。誰家的閨女不是挑個有錢有房的人家。”
“金紅，你也得聽聽你媽說的。現在單身的閨女少，誰家找對象都得找個條件好的。”金紅爸喝了口酒，繼續說，“就強子家那個條件，在這個時代，就得等著打光棍兒。再說，他還有個小兩歲的弟弟上大學。你要嫁過去，負擔得有多重。”
“我告訴你們。有我在一天，強子就打不了光棍兒。”金紅頭也沒回，轉身就離開了座位，回到了自己房間。
金紅昨晚一夜沒睡，就用被子裹著自己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剛放亮，她就自己騎著電動車到了學校。一整天，她的心始終懸著，精神恍恍惚惚。好幾次都走錯了教室。
放學之后，她就給強子打了電話，兩個人約在嗚咽河見面。
到了嗚咽河，強子已經坐在岸邊等著她了，一見到金紅，強子就站起來迎了上去。金紅一把鉆到了他的胸膛，大哭起來。強子不知道她怎么了，就摸著她的頭，問她出了什么事兒。金紅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兒跟他說了一遍。強子聽到了以后，兩條粗黑的眉毛就纏到了一起。
“這事兒不能再拖了，快刀斬亂麻，再拖你就成了別人家的了。”
“強子，你放心，除了你，我誰都不嫁。”金紅眼里含著淚水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好金紅，我知道你的心思。現在給女方彩禮都是八萬八，我現在自己存了六萬，我再讓爸媽幫著拆對拆對，過兩天，我就跟著我媽到你家提親。”
“嗯。”金紅的眼淚終于停住了，她拿出紙巾擦了擦自己的鼻涕，對著強子笑了笑。今天不能再回去晚了，兩個人就結伴回了村子里。
強子到了家，把這件事前前后后和爸媽說了一遍。強子他爸聽到后，連著咳嗽了幾聲。把煙頭一掐，別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強子爸鎖著自己的眉頭，端著那個大茶缸，和他說。
“強子，你也到了要成家的年齡了，新房咱也都拾掇好了。就差幾萬塊錢的彩禮錢。明天我就跟你媽，去你城里二叔家借點錢。”
“金紅她媽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人們都說她正張羅著把金紅嫁到城里去呢。咱到他家好好說說，只要是金紅自己愿意，料她也不能說些什么。”強子媽沒上過學，也沒經過什么世面。這個小個女人，一生都依附著他的男人和她兩個兒子。
“強子，你也別有太大負擔，你弟弟明年大學就畢業了，咱家難也就再難這一兩年。當初你考上大學沒去讀，家里知道你為咱這個家付出了什么。現在你有了難處了，咱這一家人都得幫你度過去。”強子聽到他爸說的這番話，自己的眼淚就流出來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天塌了，大家一起扛著。
走了幾家親戚之后，強子家終于湊夠了八萬八。這一天是周六，金紅也在家。強子和他媽拿著存折，提著一大堆活子就到了金紅家。
“有喜啦，有喜啦，金紅媽。”強子媽穿著一件大紅棉襖，剛進大門口，就吆喝著。院子里那條拴著的老狗泚著牙，對著強子媽狂吠著。
“誰家的瘋狗，看到來了客人還亂叫，等著把你宰了吃肉。”“哎呦，強子媽呀，什么事啊就有喜了，有喜了。俺家金紅可還是黃花大閨女，可別污了俺家的名聲。”
“你看看，金紅媽。這張嘴還是這么厲害。”
“強子媽，你這是要干嘛啊，你看你大包小包的，咱們都是老鄉親了，有什么話你就直接說吧，別拐彎抹角的。”說著話，金紅媽就迎著強子娘倆兒進了屋。
金紅看到強子進來了，眼睛里瞬間有了光。“強子。”金紅示意強子坐到她的身邊。“嬸子，快過來坐。我給你倒杯水。”金紅媽斜著眼瞪了金紅一眼。“金紅，大人們說話，你小孩子插什么嘴，快點去小鋪買點水果，別讓強子媽挑毛病。”
“你看你說的，金紅媽，咱兩家還什么毛病不毛病的。得了，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有什么事我就直說了。眼看咱家強子和金紅都這么大了，倆人也挺合適的。我今天把彩禮錢都拿過來了，咱兩家就把這婚事定下來吧。”強子媽說著就把存折打開，放到了金紅媽面前。
金紅媽用余光瞟了一眼存折上的數字。撇了撇嘴說道，“強子媽，你這就沒意思了。去年你也來了一回，我不是回了你了嘛，這倆孩子不合適，你們就別自討沒趣了。”
“嬸子，我和金紅怎么不合適了。我們倆從小就在一起玩，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嬸子，就算我求你了。同意我們倆的婚事吧。”
“你看，這孩子。怎么這么沒教養。大人們說話，你這小輩的摻和什么。”
“金紅媽，別怪罪孩子。強子也是心急了。咱們大人們都明白，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我也喜歡金紅這孩子。老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咱兩家坐下來好好談談，把親事定下來。”
“哎呦，我說強子媽，你這話可要講明白啊，可不能毀了俺家金紅的名聲。誰說金紅要和你家有婚事啊。強子媽，實話告訴你吧。我把金紅許給她三姨家那個村的鄧家了，馬上就要準備過彩禮了。你說咱這是誰毀誰的婚啊。人家是開廠子的，城里有一處樓。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家有什么。”說著話金紅媽連正眼也沒看一眼，就走到了客廳。
強子聽了這番話，攥緊了拳頭，低著頭，眼睛瞪得渾圓。臉頰咬合的肌肉，也鼓成了一個硬包。強子媽給強子使了個眼神，就趕忙追了出去，一如既往地陪著笑臉。
“金紅媽，俺家這兩年條件是不好。可強子自己有手藝。日子難過不了。強子的新房也蓋好了，四大間。拾掇好了，不比城里樓上差。”“話又說回來，金紅媽，這日子不得還是他們小兩口過。條件好不好，不也得看人嗎。”
“就你家那四間房，還是讓別人來享用吧，俺家金紅可高攀不起。”金紅媽轉過臉去，又說道，“一家子窮酸樣，有幾間破房還來顯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嬸子，咱有話好好說，怎么還罵上人了。”強子一下子站起來，站到金紅媽面前。
“哎呦，小子。你還想打人怎么的。借給你倆膽你試試。”“滾，全都給我滾，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金紅進了你家大門。”金紅媽進屋就把存折連同那些東西拿起來走到門口就扔了出去。嘴里還罵著。
兩家人就在金紅家門口廝打起來。強子媽氣的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哭喊著跟強子說，“我告訴你強子，這輩子你就是打光棍也不能娶金紅。”金紅回來時看到兩家吵了起來，扔掉手中的東西就去拉強子媽。強子媽一個巴掌，扇到金紅的臉上，罵道“你個狐貍精，休想進我們家的門。”金紅跪在地上哭喊著，強子扶著他媽回了家。金紅媽倒在墻根，指著金紅罵道，“你個賤貓，你要是再和強子來往，我就掐死你。”
一場爭吵終于停歇。金紅哭喪著臉，頭也沒梳，就走到了嗚咽河邊。強子已經坐在了岸邊，埋著頭。金紅坐到了他旁邊，沒說話，就低頭看著河水。
“咱倆還可能嗎。”金紅直勾勾盯著河水，突然冒出來一句話。
“不知道。”
“活著是不可能了。”金紅把頭埋在胳膊下。
“死了可以嗎。”強子終于抬起了頭，看著天邊的半抹月牙。
“可以”
“好。”
兩個人晚上誰也沒回家，他們坐在河邊，一句話也沒說。那棵歪脖柳樹就一直看著他們。第二天，他們倆一起到了城里。金紅買了一身紅色的裙子。在美容院里做了頭發，畫好了妝。強子買了一身黑色西裝。兩個人走在路上，旁邊的行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眼光。
他倆到了村口，這次再也沒有離別。兩個人直接走到了嗚咽河。這天陽光明媚，天氣出奇得好。到了河邊，強子拉著金紅的手，朝著東北邊磕了三個頭。那是村子的方向。強子扭過頭，笑著看著金紅。
“我們結婚了。”強子又繼續問道，“后悔嗎。”
“不后悔。”金紅很堅定，她從來沒有這么勇敢過。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兩個人拉著手，頭也沒回。跳到了嗚咽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