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子牙河畔,東面水,西面洼。
小時候以為天底下的地方都這樣,大了才知道,這是冀中大平原的一部分,叫黑龍港子牙河流域,屬于舊河間,解放了的任文大,現在的廊坊兒(鄉音)大城縣。
平原上的鄉野,性格是靜寂荒疏的,無言無語,不急不慌,蔫巴拉幾的。
是四季風雨和萬物輪換擾動了它,不然它是沒有表情的,永遠沒有表情。
所以,它就象一個大包袱皮,把馱負的一切,都兜了起來。
沒有它,下雨會漏了,人會掉下去。
從小就敬畏它,親近它,也忘不了它。
原野密集的地方就是村莊了。
平原村莊都離的不遠,一團團,一簇簇的。連接他們的是野地里的小土路,老鄉們叫“挨洼兒連地兒”,那沒有地界碑的界線,一記就是好幾輩子,一寸一尺都錯不了。耪一鋤頭就知道誰家的地,撅一锨土就知道那村兒的洼。
從這里就看出,這里的人們,即較真又倔強,即和絡又杠頭,說話都是大嗓門兒,聽戲都愛聽河北梆子。
平原是平坦的,村子是凌亂的。
從小記事,就記得村子里的胡同沒有整齊劃一的。寬窄由度,長短由樹,高矮由屋,磚坯由戶。
想必因一顆樹躲院兒,由一堆花桔垛拐彎,因一個豬圈挪墻頭兒的事都不少。一個農耕村莊,就象那地里得莊稼,高矮不一,好壞由性,也是個自然。
村前屋后也大都一樣,柴禾垛,柴禾棚,牲口圏,舊磚垛,小菜園。
有的村子,圍攏的都是小樹林兒。林子里,是豬狗雞羊的樂園,也是秋來冬到的灶火膛,每到這個時候,一大早就是人們摟樹葉得耙子聲。
原野挨著河堤近得地方,都是鹽堿地,莊稼長的不旺,草叢長的不高。一片一片的。扎篷棵,蘆草,臭蒿子,蒺藜秧最多。這些東西,連牲畜都不吃,可見這里的荒涼。
到了冬天,地里的小路都泛起來白白的鹽堿霜,象蛻了的舊蛇皮,曲里拐彎的,纏繞著這禿瘡地。
長莊稼的地,都在離河流較遠的地方,從遠處的匍萄洼到近里的小井,小廟墳,東李家洼,西李家洼……也都是漫天漫地的。除了春耕春播,秋收季節,大地都是一片茫茫浩浩。
遠望莊稼地和進入莊稼地是不一樣的。
進入后的密集和莊稼呼吸的味道,風刮過來嘩啦啦的聲響,一棵棵莊稼棵的上綠下黃,上茂下稀的迷迷離離,似進入網閉迷宮。特別是草叢的飛蟲,棵子上的爬蟲,那絲絲啦啦的蠕動都聽得見。偶爾有螞蚱的撞擊莊稼葉子的啪啦一下,會嚇你腳輕頭麻。
我怕這里的蟲子們。
那個時候,地里谷子多,黍子多。每到秋收一到,滿地沸騰一般。
前面用鐮刀收割的,用最快的速度彎腰,起來,蹲下。后面緊跟的是捆拾谷子的人和車馬把式。后面用鎬頭拾楂頭的人就亂了,你搶我刨的,亂成一團,哄起來那地里的各種活物昆蟲,漫天滿野,好不一個熱鬧。
人們都一直忙碌到天黢黑才回家。
沒有收割季節的回家路是歡聲笑語的,這農忙的回家路,人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已經連打招呼的氣力都沒有了。黑天村頭的街頭,只能聽到突突拉拉的腳步聲,和牲畜吐氣噴鼻的喘息聲。
荒野也有抒情的。天高氣爽,白云飄飄。下雨有彩虹,晴空有大雁。長風吹來,順著草尖扭扭曲曲的一溜小跑而去。雪花落下,大地和天空親吻到一起一樣,迷迷糊糊,不知道去向和和來向,跳躍起來一只兔子,那小坑坑的腳印一直逃到天界外面似的,無影無蹤。
晨起的露水,映照著陽光晃動。午間得蛙鳴,滿街滿洼的回響。傍晚到了,云彩成了透明的彩色,一道粉紅,一道絳藍,那小路伸向神秘去處一樣立了起來,似就了落地的彩虹……
晚上,星星低到樹稍上。銀河橫躍南北,牛郎織女一眨一眨,七星勺鍍上了銀色,流星你來我往,和村子里的孩子一樣,串來跑去。
最神奇的是,在有月亮的晚上,能看到夜鳥掠過,蝙蝠飛舞,飛娥撲火……
那個時候的平原村落是靜的,但它是活的,能和天地嬉戲。
孩子們的原野,是那花果成熟的晚上。總有孩子們去”爬瓜掠棗”。瓜未必是熟的,棗未必是甜的。手上帶著泥土,但吃起來是香的,是解癮的。這不叫偷,叫能耐,誰有爬瓜得本領,誰就是孩子們里的英雄。
也是,那個時候,每個男孩子都有一把手銙的木頭搶,進瓜地,褲腰帶別著槍,學著電影匍匐著爬進瓜地的……
原野上除了莊稼還是莊稼。在北洼除了莊稼還有一排木電線桿兒。
電線遙遠的那頭和遙遠的這頭,成了孩子們納悶地方。每到坐在電桿兒的草地上,聽著嗡嗡的響聲,就爭論著這個具有挑戰遐想的話題。
“那頭是孫悟空去的地方!”
“那頭是濟公的家。”
“那頭是閻王殿。
“那頭是你姥姥家!”
“………………”
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
最難忘記的是那個時候的荒野的不荒,就是夏秋里的漫天滿地的蟲豸飛物。
啪拉拉漫天的螞蚱,呼拉拉一團團嘰嘰喳喳得麻雀,翻上飛下得蜻蜓軍團,據坑占溝的綠營蛤蟆,游來游去的蝌蚪,織錦十字繡一般的螻蛄,地鼠,屎殼郎,蚯蚓,地虎,拱地蟲……
莊稼草棵上的瓢蟲,蝴蝶,螳螂,蛾子,牛子,毛毛蟲,蠓蟲……
它們都在河堤樹林啄木鳥的嘟嘟有序的節奏中,共同舞蹈和歌唱著。
現在。
那漫天的蜻蜓沒有了,蚊子多了。
那滿坑的青蛙蝌蚪魚兒沒有了,
水成了綠色。
那成群麻雀沒有了,害蟲靠了農藥。
那屎殼郎沒有了,化肥土地板結了。
……
害蟲沒有了,害人的來了。
在我的平原鄉野生命體驗中,大地生態,沒有益蟲和害蟲,他們是和諧的,共存的,共生的,平衡的。
沒有了它,也就沒有了它。
看來,背離“道”得所謂人類科學,有時是給天地自然添亂的,苦果還得人類自己吞下。
家鄉人的一句話,此刻滾在鄉野:
一報兒,還一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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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戊戌夏夜 于字西廬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