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位畫家,名氣不大,但許多人稱他為前輩,就比如說我。他住在環境優美的鄉下,每天除了清理菜園,就是畫。一個是為了生計,一個是為了愛好。
乘著周末,我特意提著些肉去拜訪他。下車時,還要走上一段路,路兩旁是青山,山頂云霧繚繞。村門口有棵大樹,大型車輛是過不去的,也沒人用那種車。離大樹幾米處有一口老井,這井沒什么人用,現在每家都會打口井的,并不需要去村口挑。前輩很喜歡這口井,還為此作畫,畫里的井水很清,清得你能仔細看到里面的水草和小蝦,各成形態,總體給人一種新世界的感覺。
進了村口,我很快找到了前輩的泥瓦屋。敲了半天門,路過的村民告訴我前輩去臺上了。臺上是方言,在半山中。我知道前輩在臺上有間小屋,專門用來山里作畫時休息的。于是我在門上掛上肉,轉身去臺上。
見到前輩時,前輩在菜園澆水,見到我走來,他停下活,提起水桶往屋子走來。屋子面前有個大水庫,傍著一座山。水面時不時有圈紋蕩開,那是魚在嬉戲。前輩讓我進屋,禮貌地端了一碗水給我,他邊笑著邊講:“這里沒什么東西,你隨意。我等下準備下筆,你也幫我參考參考?”前輩笑著時,臉龐的皺紋一條接一條地展開,下巴有密密麻麻的胡子,顯得老了許多。其實他也只有四十來歲,離過婚。他跟我閑聊了幾句,收拾東西就去屋外了。
本以為我們要走很遠的路去選景,但前輩就在門口側搭上畫架,看來他要畫水庫。前輩往水庫舀了一碗水,回來時,我問他:“前輩,您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的?”“很久了,大概是20歲吧。”“那您是怎么接觸到這行的呢?”“因為,一個人吧。嗯?你問這做啥?”“想把你寫個簡傳。”前輩一聽,呵呵幾聲,擺手道:“要那傳做啥?我又不是名人,別費心思了。”說著,他將一滴染液滴入水碗中,拿給我,說:“你看這碗水。”我低頭只見紅染液漸漸擴散,像觸手伸到清水的每一處,慢慢地合成一體,變成淡紅色。“你有沒有發現,一個人就像這碗水,原來什么顏色都沒,因為某些人進來了,從此你身上都有了他們的顏色,終其一生。”前輩邊講邊開始畫,仿佛在和自己的心說話。“那前輩您從我身上看到了什么顏色呢?”“我不知道,我連自己都看不清,怎么會管別人?”我越發覺得前輩在和自己說話了。我沒接話,在想前輩的話,突然想到前輩的妻子曾經的一幅畫,畫里女人在教男的作畫,神情甜蜜。
氣氛變得尷尬了,我想不到該說什么,抬頭才發現前輩畫得奇怪,感覺畫出了冬天的景色,但眼前是夏季的水庫啊。“前輩,您這畫怎么有雪啊?”“哦,我在畫冬天,就是練練我的記憶。”“前輩,這種畫法真是令我耳目一新啊!”“呵呵,這是我前妻發明的。”前輩風輕云淡地帶過。這時,前輩已經畫好了青山了,正在增添岸邊的雜草,雜草綠中夾著黃。
“做人啊,就要做這些雜草,遭受了風雨,要不依舊,要不衰頹。能口述的苦難都不叫苦難。”前輩畫雜草時,面對著水庫。“唉,好久沒跟人聊天了,有些胡言亂語了。”前輩思路回到我身上,停下畫筆,對我輕微一笑。“沒事,前輩,您就當我不存在,盡管說,我聽著呢?”我能體會到那種孤芳自賞的落寞,他太久沒真正說過話了。
前輩說了很多哲理性的話,可以看出他對自然的細致觀察。當然,作為一名畫家,這點是必不可少的。“假如,用心去看世界的話,會看到更深層次的東西。”作完畫,他說了最后一句心里話。眼前,一幅冬季圖與夏季景形成了強烈對比,震撼噴涌而出。
收工時,烈陽高照,蟬聲起伏。前輩和我下了臺,走過掛肉的房,我不打算進屋了。他送我到了村口,我要他停下,不用送了。他單薄的身子站在樹蔭下,風把頭發吹得蓬亂。他朝我揮揮手,那一刻,心里百感交集,竟有把這一刻畫下來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