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花開(一):
? ? ? ? ? ? ? ? ? ? ? ? ? ? 豬蒡上的薔薇花
? ? ? ?第一次看電影《葉落歸根》是在暑假旅游動蕩的長途汽車上,漫長的車途只能靠看部電影來打發時光。看完后不太能理解農民工老趙為什么一定要把已經“走了”的工友背回故鄉。當時總覺得如此夸張的手法實在不靠譜。
? ? ? ? ? 今年春天,一個春暖花開、小雨淅瀝的夜晚,望著窗外層層疊疊的新綠,突然有一個畫面闖進腦海:小小的池塘上已經怯生生地探出幾片嫩綠的荷葉,池塘邊用茅草蓋的豬蒡頂上已經開滿了粉嫩粉嫩的小花。從豬蒡的東側泥墻腳枝葉攀援而上,幾根粗壯的莖爬上茅草頂后開始蔓延,深深淺淺的莖葉幾近綴滿前半個茅草頂,然后優雅地向著西北角慢慢隱去。總應感嘆大自然的渾然天成,深綠淺綠的莖葉互相糾纏的那么自然,婉轉的弧線總是那么的動人。淡粉色的小花,單瓣,越向花心中間花瓣顏色幾近粉白,襯托出鵝黃色的花蕊楚楚動人。三朵、五朵占滿枝頭,在春日的陽光照耀下呈現出細膩的質感,愈發顯得明媚動人。一陣風兒拂過,在深褐色的茅草和旺盛的綠上,成百上千朵花的花瓣隨風翩翩起舞,這肆意的青春總是那么令人動容……
? ? ? ? 想著想著就覺得美好,突然似乎頓悟為什么老趙要歷盡艱辛把工友送回故鄉?為什么離鄉的人會帶一捧鄉土?為什么鳥飛反故鄉,狐死必首丘?因為那是一種在襁褓中就種下的情愫;那是一聲在咿呀學語時就深深刻在腦海的鄉音;那是一片在蹣跚學步時就沁入身體的赤子之心!幾近周折,終歸要尋一處身心的安寧所在!
? ? ? ? 因為種種原因,我們村傍水而居的四組,幾年前,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幾年后,衰草枯楊,蛛絲兒結滿雕梁。幾次特意去看,確是看得滿心荒涼。
? ? ? ?記得小時候我家屋前跨過一片橘樹田是發小于曉曉的家,一進五間瓦房前靠右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的后面便是一個稻草和著泥巴壘砌而成的豬蒡(意為豬圈,菀坪話口耳相傳的是豬蒡),上面蓋著茅草,生活著一只整天呼嚕呼嚕叫的豬。于爺爺似乎覺得豬蒡這么好的農家肥旁不種點什么有點暴斂天物的罪過,在豬蒡一角種了一株薔薇花。兒時的我們對豬蒡并不感興趣,可是每年春天我們總會忍著濃重的豬味兒流連忘返于池塘連著水泥場的爛泥路。不大的池塘里,小魚、小蝦快活地生活著,它們也成了我們快活的源泉:抓小魚,捕小蝦,豬蒡旁挖土蠶子(菀坪土著語,意為蚯蚓)。然后自己居然會做魚竿魚鉤去房屋西山頭邊的小河里釣魚,居然還會釣到魚,搞不清是魚傻還是我們傻!反正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完春天!
? ? ? 夏天是快樂最多的季節!秧苗已經種上一段時間,茁壯成長到我們小腿肚那兒了!這個時候會給秧田里上水(估計是大人覺得我們實在沒有什么好玩的了,制造點樂子),我們一小隊人馬在一個沒啥太陽的下午,一人手提一個袋子出發了!沿著田埂一路向東南西北,進行很有成就感的勞動:撿田螺。秧田清澈的水下時不時會蝸居著田螺姑娘,有群居的,也有獨居的,運氣好的話晚餐加個菜是不成問題的!至今還在思考著我們隊長哥哥的話,他當時走在隊伍的第一個:“田埂上如果有蛇會咬第幾個?”我們一片茫然,隊長哥哥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會咬第二個,應該第一個走過去的時候他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個走過去的時候他就明白過來了。”話音一落,然后就是一隊人馬像炸了鍋,找到最近的大路做鳥獸散。
? ? ? ? 初夏的午后,等到一場雨下完,我們一幫發小又要集結出發了!這次是沿著小河走大路了。因為路旁有很多樹,大的,小的,粗的,細的,鮮活的,枯朽的,當然我們還是最喜歡枯朽的,因為上面會有蘑菇。我只能感嘆,生活真是出真知的,菌類就是在枯朽的木頭上成長的。鮮鮮嫩嫩的平菇一叢叢地長在河邊的樹上,這種時候,身手敏捷的就是展現風采的時候了。三下兩下爬上樹,拽著根,輕輕一扯,一窩灰褐色的蘑菇就到手了!這個時候,大部分時間我只是扮演一個出來散心的觀眾,但是看著就覺得很開心。走著走著,就到了別的村里,人生地不熟的,偶爾會看到別人家門口有一條兩條看門狗,不知誰嘀咕一聲,大家就像魂飛魄散了一樣地瘋跑,把人家的看門狗嚇得大呼小叫。如果現在的學生練800米有這樣一個情境的話,估計跑出來的成績肯定是不得了的!
? ? ? ?到了盛夏的晚上,吃過晚飯不管遇沒遇上停電,都無所謂:因為沒電視。大人們搖著扇子開始聊天,小孩看完明晃晃的月亮就沒啥事了!然后就拿一個電筒到港邊沿(菀坪土著語,意為河埠頭)捉石蟹去了!晚上,河水清澈,河蟹在晚上似乎也是遲鈍一些,一人打著電筒,大家屏息凝神,眼睛緊盯著水里石頭上有沒有八只腳的小動物,一旦發現,極為激動,又不能出聲,緊捏著同伴的手努著嘴,示意這邊這邊,等到電筒終于弄明白啞語的意思,再由一人下河邊抓。我們一路小人馬走到我家屋后鄰居的河岸邊,他們家的河埠頭下三級石階,河水里擱置了一條長方形的石板,走下去洗個腳也是極好的!我們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招呼打電筒的把燈光對準河里的石板,想先看看有沒有石蟹。當電筒燈光順著石階照過去時,在第二個臺階上探出了一個深紅色的小腦袋細長的身體,逆著燈光往上昂。一群人馬上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已經驚恐地說不出話來,只剩下拔腿跑啊,跑啊!至此后再也沒有去捉過石蟹了!改成,夜晚捉迷藏,在家家戶戶的橘樹田里跑啊跑啊,踩爛了菜,掙破了網,撞上了樹,摔得一身的泥夾雜著大人的罵聲,像個小廣播一樣聲音回蕩在田野里。從此夜間群體活動歇業了很久,大家養傷的養傷,受罰的受罰,不在話下!
? ? ? ? 轉眼到了秋天,小伙伴們的閑暇時光都被稻田給占領了。大人們捆好稻草把子,我們負責把它們堆在田埂上,這絕對是個技術活和體力活。這時,大人們一改往日的厲聲責罵,完全是好的教育家的架勢,秉承“好孩子是表揚出來的”原則,極盡哄騙之能事,傻乎乎的娃娃們可勁的堆啊,堆啊……伙伴們堆了一天的稻堆回到家別說玩,吃個飯都嫌累。后續還要和大人們一起堆脫了粒的草堆,堆得高高的,可有趣了!草堆著起火來也是大大的!被大人打屁股打得嗷嗷叫的!
? ? ?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年年,孩子們長大了,陸陸續續離開這個小村莊了……我們,那些年,思無邪,那些憨萌的年少時光,盛開在了豬蒡上的薔薇花里,充滿了生命的張力,率真,倔強又美好!
別院花開(二):
? ? ? ? ? ? ? ? ? ? ? ? ? ? ? ? ? ? ?抖動的番茄樹
? ? ? ? 在我十歲之前,我們一家四口住在爺爺造的一進三間的瓦房里,屋前場地前面有三棵碩大的橘子樹,一人多高,枝干粗壯,向四周散開,樹皮紋理清晰,樹葉油亮茂盛 ,夏天一群小伙伴在樹底下過家家,蕩秋千。正屋的西南角有兩小間門朝東土墻砌起來的房子,一間廚房一間雜物間。它們和正屋間留了一條窄窄通往的西邊小河的磚路,和村里的“主干道”交匯到一起。河邊有一片小竹林,一直向后蔓延生長,長到了屋后,長到了鄰居家的地界,正好也給屋后我們家的菜園擋了擋肆虐的西山太陽。
? ? ? ? 屋后的菜園是大人們的驕傲,菜園不大,一畦畦蔬菜各地劃地為營,種類不少,修整地干干凈凈,鮮見雜草。在炎熱的夏天,迎著耀眼的陽光正是展現蔬菜們青春靚麗的好時光:豇豆藤、黃瓜架、毛豆、番茄、茄子、辣椒,紅紅綠綠,大自然里鮮亮的顏色,干凈又美好,很是養眼。那個時候,家家戶戶的菜園在餐桌上可是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特別是炎炎夏日,黃瓜和番茄這兩種可當水果可當蔬菜,在物資不是很豐富的年月里很是招人喜愛。
? ? ? ?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午,爸爸下班回家吃完飯,走到西山頭準備點了煙順帶看看菜地,這估計是他忙碌的工作中最閑暇的時光。這天天氣很熱,沒有風,邊點煙的檔口發現離他最遠的番茄地里有一棵番茄樹兀自地晃動了幾下,這大白天的,可是出了奇了!爸爸停下手中的活,朝四周看看,沒有什么異樣,繼續盯著番茄地。過了一會,西里索羅一陣聲響后,靠近的另一棵番茄樹也兀自地都抖動了起來。拿爸爸的話說,這青天白日的,是怎么個回事?扔了煙,走進菜地,看到的畫面真是哭笑不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孩躺在番茄地里,昂起頭對準紅通通的番茄屁股就是一大口咬下去,嘴里塞得滿滿的,然后躺在地上頭枕著雙手,可勁地嚼著,咕咚吞下,完了再昂起頭再來一口。爸爸問他在干嘛?這娃抹了抹沾滿番茄汁的嘴巴,還理直氣壯:“沒瞧到我在吃番茄嗎?還問。”爸爸笑著問他:“你要吃摘了吃就好啊,干嘛躺在地上咬啊?”繼續的理直氣壯:“我不高興,摘了多麻煩,這樣吃多舒服。”……
? ? ? ?話說這娃是后面鄰居家的兒子,華哥,比我年長好幾歲。那天被爸爸捉了現行后,拉著他找著他爸媽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通。得到的結果只是他家父母呵呵一笑,這娃是皮啊!簡單一句,草草了事!晚飯桌上,聽到爸爸和媽媽討論:一句都沒舍得說他啊……
? ? ? ?慢慢隨著年歲增長,華哥已然長成玉樹臨風的帥小伙了!論長相與劉德華也不遜色分毫啊!關鍵人家華哥是完全的素顏啊!寫得一手好字:鋼筆字,毛筆字都寫得很瀟灑(大人們這么評價)。畫得一手好畫,房間的墻上除了很多香港明星的畫報,還有好幾幅他用鉛筆畫的畫,像真的一樣,掛在墻上!我們一幫小屁孩一直是懷著膜拜的心情去他家欣賞墻上的作品的!除了贊嘆還是贊嘆。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素描!
? ? ? ? 一天傍晚,依稀記得,鄰居家門口的場院里站了好多的人啊!孩子的哭鬧,大人的謾罵,呵斥,絡繹不絕。爺爺不許我去看熱鬧,只能在家剝毛豆。晚上聽到飯桌上的新聞:華哥用剪刀剪傷了一個小男孩的小JJ。這可是人家家里的香火啊,要命的東西,這還得了!受傷的孩子爸爸領了一幫人來登門算賬,最后這一地雞毛終于在華哥父母的道歉和賠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錢中息事寧人。華哥不以為然,這才多大點是事情,“桃花依舊笑春風”啊!
? ? ? ? 又過了幾年,放暑假的時候,突然有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不知哪來的漂亮姐姐天天來我家西山頭的井邊汲水洗衣服,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甜甜的笑,蔥白似的修長的手指,每天她來我家洗衣服我都蹲在旁邊看她,看她洗衣服!后來她才知道是華哥的女朋友。過不了幾個月,洗衣服的姐姐換了個新的,可還是那么漂亮!我在晚飯的時候嘰嘰喳喳地講給家里聽,得到的回復是:吃你的飯!后來的后來,有好幾位姐姐在我家井邊洗過衣服,都是漂漂亮亮的!可是衣服好像洗的都不怎么樣。這件事情也讓我琢磨了很久……
? ? ? ?再往后,我出去讀書,放假回來,聽到街坊鄰居只言片語地散落下華哥的現狀:吃公糧去了!原因是和幾個伙伴拿把刀問過路的要了點錢。然后大家就感嘆一下:那個時候管一管,不至于的!可惜了啊!
? ? ? ?如今的華哥已是年過不惑,據說是依舊過著游絲般飄蕩的日子,拿筆的手也生疏了吧?俊美的容顏也已不再了吧?拿好男人的標準來衡量估計得打到黑五類里去,可是回想起他,更多的是——無奈。一個翩翩美少年,卻隕落在愛不釋手的寵溺中。這一棵傲嬌的番茄樹如果當時在抖動的時候,牢牢地穩住他,好好地教而不只是供養著,終不至于零落成泥!真是應了那句話:你不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最后還是會讓別人給他上好這一課,只是代價過于沉重!有的時候果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別院花開(三):
? ? ? ? ? ? ? ? ? ? ? ? ? ? ? ? ? 沾滿鮮血的塑料繩
? ? ? ?瑕的命運分界點出現在她六歲那年。六歲前她是我們生產隊里生活最富足的女孩。父親在外做生意,總會給她帶回來很多新鮮玩意,吃的,穿的都是我們隊最時髦的。他們的生活成了大人們在田間地頭干活歇畔時聊天的談資:“小梁是能干,瞧他穿的用的,那氣勢走在路上,連路邊上的草都礙事,肯定是賺了不少錢的。”“老這么在外面,幾個月才回來一趟,總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 ? ? ? 就在有一年的春天,瑕家屋子西山頭的河里,一條水泥船的船頭站著瑕的媽媽,哭得紅腫的眼睛,船頭還放在一個大箱子,隨著竹篙在水里一起一伏,河面上蕩起一圈一圈的水暈,瑕媽媽也離我們越來越遠。畢竟是六歲的娃,瑕沒有哭, 有點茫然,她跟我們說:奶奶說我媽媽要走了。河道里看不到船了,小孩子們又開始玩樂了起來……
? ? ? ? 慢慢地,瑕不能經常和我們一起玩了。穿的衣服也越來越不好看了,還臟兮兮的,頭發被胡亂剪成了齊耳的短發,手指甲里也總是黑乎乎的。等到金黃的油菜花開得漫山遍野時,我們一群發小兀自地在田埂上瘋跑,瑕只能在油菜花地里拔草喂兔子,她奶奶讓她拔滿一個大籮筐才能回家。瑕只能在拔著草的間隙從菜花里探出個腦袋來看著我們,烏黑的短發上沾滿了一層金黃的花粉,襯著白嫩漂亮的小臉,很好看,瑕就一直一直盯著我們,看著我們瘋。
? ? ? ? 瑕也有瘋跑的時候。盛夏的一個中午,日頭毒辣辣的。我和爺爺在家曬收割回家的毛豆秸稈。忽然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淺一聲,深一聲地隨著熱浪飄過來。我拔腿就跑出去看:生產隊自西向東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瑕正沒命的往前跑,一面拿袖子揩著眼淚,一面時不時一臉惶恐地往后面看。后面,她的叔叔正騎著他的新自行車追她,一臉畸形的笑:“快跑,快跑,被我追上就要挨打……”絕望的哭喊聲回蕩在田野里,自行車和一雙小腳揚起的灰塵在土路上久久散不去……
? ? ? ? 瑕跟我是發小,我們很要好。瑕沒有人給她買玩具和零食,但她總會送我不知哪得來的小玩意兒。我和誰鬧矛盾時,她永遠站在我這邊,替我吶喊助威!有一天傍晚,我坐在爸爸自行車上回家時,老遠老遠地就聽到哭聲,隨著車輪向前滾著,哭聲也越來越近,路過瑕家的門口的一剎那,在大樹下看到瑕的人影。 血腥的畫面直撲過來:瑕背靠著大樹站著,腳是脫空的,衣服上泥土淚水混成一團,一雙小手高高舉在頭頂上,不對,是被綠色的塑料繩捆著吊—在—樹—上,兩只小手鮮血淋淋,捆綁小手的塑料繩面目猙獰,撕扯著手上稚嫩的皮膚,上面沾滿了早已被風吹干了的紅褐色的血跡……她被吊在了樹上,她,不足十歲,到底是怎樣的罪孽深重,要受到如此這般的“極刑”。爸爸把自行車停在家里時,我還是懵懵的,腦子里一直是那雙鮮血淋漓的小手。恍惚中聽到媽媽說:“作孽啊!才多大的孩子,沒個人來管,小梁自己又不肯帶在身邊,那個時候就該判給她媽媽,也不至于受這個罪……”
? ? ? ? ?瑕的童年就在干不完的活和挨不完的打中跌跌撞撞地度過了!初中沒有畢業她就出去打工了!沒過幾年,瑕出嫁了!當天村里很多人都去看她,待嫁的房間里擠滿了人,瑕,還是那么的漂亮。當她踏出門的時候房間里所有人都掉眼淚了,只有她一個人是笑的,燦爛如花!苦難的童年陰影似乎都留給了身邊的人!既然我們無力去改變,像她這樣沒心沒肺地生活何嘗不好?
? ? ? ?瑕,六歲前是父母眼里的美玉;六歲以后,就如她的名字一樣,別無選擇地成了父母失敗的婚姻里的一個黑點,他們都不愿去觸碰她,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繼續圓滿,把孩子流放。叔叔的累贅,奶奶的負擔,委屈的淚水,驚恐的眼神,鞭打在身體上的傷,烙印在心里的痛,統統要讓弱小的身體來承擔,這是一種泯滅人性的撫養。若干年后,父親惻隱之心開始噴發,用金錢來填補父愛的漏洞,一種多么殘忍的補償!總是會覺得蕓蕓眾生的婚變,是對孩子的判刑,愛的殺戮!
? ? ? ?在我們農業倫理中,信奉儒家的規范,以至于當家暴出現時,周遭的人會忿恨,會憐憫,但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忍,至多扼腕嘆息。因為所有人的隱忍讓這個明晃晃的虐待更加地有恃無恐。如果那時候有個聲音來責問,如果那個時候有人去擋下拿著鞭子的手,是不是瑕就不會受到那么多的傷害?更多的眼睛也許就不會藏進那么多的恐懼!
別院花開(四):
? ? ? ? ? ? ? ? ? ? ? ? ? ? ? ? ? ? 飛來的小石子
? ? ? ? ?歲月的車輪一無反顧地向著遠方滾去,一道道車轍印烙在了路上;記憶的車輪卻是不斷地回頭,回放那些曾經的過往,一點,一滴,鏡頭慢慢放大,畫面越來越清晰,不要恐懼那是老去的征兆,那是因為我們在沉淀,往事才會心滿意足地浮現。
? ? ? ? ?孩子的童年只有在暑假里才會得到舒展,才會張揚,才會變得美好!忘記了是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的暑假,村里新給我們隊鋪了一條石子路,大大小小,各種形態,稀稀拉拉地鋪了一地,大人們抱怨:還不如原來的泥路,騎車在上面顛得屁股痛。一個不知名的下午,我們依舊一群發小聚在一起找各種樂子。這回于曉曉小她一歲的表弟駿還有一幫更小的娃娃也跟著我們一起混。樹底下打了一會彈珠,小把戲的我們覺得小小把戲跟著真沒勁,一拔腿就跑,準備把他們給甩了。誰曾想,我們跑,他們也跑,追得可起勁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膈得腳痛,曉曉撿了個石頭就朝他們扔過去,小小把戲們嚇得直躲。這可有趣啦!我也順手撿了個石頭,邊跑邊回身,估摸著怎么也有個十來米的距離,嗖地一下小石子就飛了過去,巧也真是巧,現在回想起來我這身手真是了得,簡直是打哪指哪啊!怎么沒選進國家射擊隊啊!小石子不偏不倚,正中曉曉表弟駿的腦門眉心,登時一股鮮血就涌了出來,順著鼻梁往下竄,駿背砸得懵了,也沒哭,拿袖子一抹,涂了一臉的血,看到血,他才開始哭了起來……白亮亮的石子路耀得我有點眼花,發小們的說話聲也越來越遠,突然世界變得好安靜,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知怎么回的家。
? ? ? ?看到煞白的臉,爺爺問我怎么了,我也不說話。突然,一個激靈,跑出了家,沿著熟悉的田埂,大路,田埂,一口氣跑到了外婆家。看到外婆的臉我就開始哇哇地哭了起來,外婆嚇壞了,一把抱著我,我一邊哭一邊結結巴巴地說了前前后后。外婆安慰我:“么事,么事,你就待在這里,爸爸媽媽來了跟他們說,不要緊的啊!”有了這顆定心丸我終于放心了:起碼不會挨打了吧!
? ? ? ?我正趴在桌子邊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大步流星地跑過來了,一進門,腦袋被外婆家土墻的矮門框撞得“咚”的一聲響。一句話也沒有,抱起我就往外走。我就知道這下徹底地完了,說好的“么事”呢!接下來的畫面,像極了那時候流行的港臺劇情節:爸爸扛著我往家里走,我奮力地朝外婆揮舞著雙手,拼命想抓住外婆這最后一根稻草,哭著喊著:“外婆奶奶,外婆奶奶,你過來呀,你過來呀……”外婆緊跟著爸爸的腳步就出來了,一邊朝我搖手,一邊喊著我爸爸,可是外婆瘦小的身體哪跟得上爸爸的腳步啊!爺孫倆的哭喊聲,混著爸爸啪啪地剁地聲飄蕩在田埂,大路,田埂,我家的小磚路上。終于到家了,外婆也到我家了,爸爸在門口放下我什么也沒說。我朝屋里探了探頭,駿的爸爸沉著臉坐在里面,爸爸走進屋倒茶,遞煙,連聲說:“安啊,前后鄰居的,不好意思啊!真是難為情!孩子看的醫療費我來出!”駿爸爸沒有理會爸爸的話,兀自地說:“小孩要還是要好好管管的,這么深的傷口以后肯定是要留疤的。要是砸到的是眼睛么樣搞法?”爸爸尷尬地杵在那里,朝門外的我一瞪眼,厲聲說了兩個字:“過來!”我趴在門旁,當時真是魂飛魄散了,嚇得腿直抖,立馬明白爸爸這是要給我“好看”了,遲遲邁不開腳。后面的外婆一把摟著我(實在是抱不動我)。推推搡搡地進了屋,朝著駿爸爸賠不是:“對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啊!倒也不是成心的,回頭肯定要好好地說她。”眼見著我外婆在駿爸爸也不好再說什么,悶著頭回家了!
“去,到你奶奶像前面跪著去。”爸爸也不朝我看,丟下這句話走了。外婆朝爸爸千叮鈴萬囑咐后回家了!爸爸最終還是礙著丈母娘的面情,沒有打我。那天在奶奶像前面跪了不知道多久,我也沒有反省出什么來!估計是爸爸要苦苦我的心智吧!這個愿望沒達到,估計是苦了他的心智:沒打到我。倒是勞我筋骨了,等到他“赦免”我的時候,我站都站不起來!這都無所謂,反正在那時的我看來,沒挨打已經是萬幸了!我總得為我闖下的禍承擔點什么。后來,爸爸媽媽買了東西去登門道歉的!這大概是我呆憨的童年里唯一讓大人們跌落眼鏡的一次作為。
? ? ? 那天以后的整個夏天,我基本隱匿在我們村的“江湖”了!孩子們知道我犯下如此大的罪行,估計大人們也教育他們對我避而遠之,反正也沒有人來找過我玩。
? ? ? ? ? 倒是很多年以后,再偶遇駿的時候,看到他額頭上淺淺的“V”字一樣的疤痕時,它像一支箭頭直指著我,不屑地提醒我:這是你留下的。這支箭的傷一直住在心里,需要安撫!總覺得那個時候應該當面給他道個歉,無論是有心還是無心,總是我的過!
別院花開(五):
? ? ? ? ? ? ? ? ? ? ? ? ? ? ? 情竇初開的四姑娘
? ? ? ?蔣勛說,《紅樓夢》里描寫的是大觀園里的青春王國,一群八九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的男孩女孩美好青春生活。這樣一部文學經典巨著,十二歲,二十歲,四十歲,每個層次讀出來的體悟不徑相同,似乎十來歲的孩子去讀《紅樓夢》,這些小兒女的情懷,可能會產生很多情感上的共鳴。
? ? ? ?可惜在那個年代的鄉村,連看書的氛圍都沒有,更不用提看經典書籍了!父輩們忙著農活,顧著溫飽,孩子們似乎只忙著田家地頭的瘋跑:和伙伴玩得瘋跑,被父母追著打的瘋跑,瘋跑的腿越長越長,心坎上的的那朵小小的豌豆花靜悄悄地吐露芬芳!
? ? ? ?是緣分還是巧合,還是送子娘娘施錯了法,那一年,隊里從南向北依著住家的順序出生了四個女孩。鄰居們的議論紛紛中,孩子們不經意間慢慢長大。柏是四個女孩中的老大,一頭齊耳短發,細長的臉,細長的眼睛,細長的身體;瑜出生在夏天,和無錫的水蜜桃一樣長著圓圓的粉嫩的臉,彎彎的眼睛,微胖的身體,一天到晚咯咯地笑著,不知道哪來那么的快樂;蕪是第三個出生的女孩子,總是覺得她父母這個“生產廠家”對“出廠產品”不太負責任,盡是些糟粕遺傳給了她,以她自己的審美標準,得是回爐重造才能看得順眼一些。帶著這種想法,以至于她看到的東西都不太順眼,從早到晚都蹙著眉;瑕是漫天大雪中出生的,凝脂似的皮膚吹彈可破,一對遠遠黛山眉襯得一雙明眸格外璀璨,挺拔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縱使因為一直干活臉上總是糊得黑乎乎的,也不影響大人們評判她是四個姑娘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
? ? ? ?因為瑕一直要幫“家里”奶奶干活,所以很少有空出來玩耍。只是在田里偶然碰到他們,也只能是遠遠地看著她們瘋跑。她也有一次也跟著瘋跑的,結果是被奶奶摁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打那以后,他們在田埂上瘋玩時,她只顧砍草,心卻是早跟著笑聲跑了幾個來回了,那三個娃卻是再也不敢走近一步的:瑕奶奶朝著田野里放過狠話:下次誰再來找瑕,試試看?
? ? ? ? 又是一個油菜花肆意開放的春天,甜膩膩的花香總會讓人心生美好。柏、瑜、蕪三個娃一人編了個菜花環戴在頭上在油菜花里躲貓貓,樂了一會兒,就看見瑜忍住笑,朝另外兩個招手,示意她們輕悄悄地走過來。三個沾滿油菜花的頭蹲在一畝田的梗上,隱隱約約地聽到另一頭的地里有兩個人在聊天。
“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我也不知道!”
“你爸爸媽媽不找你嗎?”
“管他們呢!”
……
“哈哈哈,你們在干嘛?”兩個人的聊天被笑聲打斷。三個女娃順著田埂,沖到了油菜田的這一頭。果然是瑕,還有一個不認識。瑕蹲在田埂上熟練地砍著油桿間的嫩草,瑕身后的大路邊斜坐在樹下的是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男孩。一只手里拎著一根狗尾巴草,草莖咬在嘴里,“狗尾巴”在嘴邊不停地扭動著。看到突然不知從哪沖出來的三個人,瑕和小男孩傻愣愣地呆在那里。三個滿頭菜花的女娃,看到一張陌生的,關鍵還是一張漂亮的男孩臉龐,也傻愣愣地釘在了那里。還是瑜最先反應過來,只是動作也開始扭捏了起來,不好意思的扯下頭上的菜花環,望著小男孩,問瑕:“瑕,這是誰啊?我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兩個女娃也跟著扯下彩花環,抖落身上的菜花。瑕也反應過來,一邊指著遠方,一邊說:“我也不認識,剛從大路那邊走過來的。”男孩放下嘴里的狗尾巴草,警惕的眼神從她們臉上一一掃過。然后低下頭再也不做聲了。瑜和柏不相信,走近男孩身邊,問他是誰?從哪來的?男孩手一撐地,支起身體,起身就跑。瑕望著她們,咯咯笑起來:“你們把他嚇跑了!”三個女孩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著笑得花枝亂顫。
? ? ? ? 等到三個女孩笑聲越來越遠時,小男孩不知從哪又冒了出來。瑕一臉吃驚:“你怎么又回來啦?”男孩又往樹下一躺,說:“不想跟她們說話。”瑕問:“為什么?她們都是我的朋友,和我一樣大!”男孩望著天空,頭枕著手,嘆了口氣:“她們長得不好看!”瑕的臉噌地一下就紅了,趕緊低下頭,加快手里鐮刀割草的速度。頭一次覺得有人在夸她長得好看,心里甜甜的。瑕一邊砍草,男孩一邊說著他是怎樣來到這里的,發生了怎樣的事情,瑕默默地聽著。籃子里的草滿了,瑕朝著男孩說:“我要回家喂兔子了!你也走吧!”說完挽著提籃,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男孩也不做聲,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到了瑕的家里,瑕自顧自去喂兔子了,男孩倚著院子門就站在那看瑕喂兔子。正巧,瑕的爺爺從田里回來,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院門口站著的這個男孩,走到兔子窩前問瑕男孩是誰?瑕一看是爺爺,嚇得臉都白了。結結巴巴、抖抖索索地把原委說給爺爺聽:男孩賭氣離家出走的,稀里糊涂跑到了我們隊里,碰到了瑕……不曾想爺爺竟然沒有打她,把男孩暫留在了家里,讓兒子跟鎮上派出所聯系。往后的兩三天里,男孩就像瑕的影子一樣,瑕走哪,男孩走哪;瑕干活,男孩蹲在邊上看瑕干活。因為男孩在,家里人對瑕也比以往客氣,不罵也不打,這種待遇瑕是過年時候才有的。兩個人說說鬧鬧,久違的笑容在瑕的臉上蕩漾,藍天白云,燦爛一片油菜花海,日子溫暖又美好。瑜她們天天找著理由來找瑕玩,衣服都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說著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瞟著小男孩。小男孩在她們來的時候就低著頭,不做聲,直到她們無趣的離開!第四天一大早,就有一輛小車到瑕家門口,下來一個衣著講究的男人,在民警的指引下,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小院,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男孩一把摟進懷里……不一會兒,男人帶著孩子走到車子邊上,緊緊地握住送行的瑕爺爺的手,民警也和瑕爺爺揮手示意,院子門口早就擠了一堆看熱鬧的鄉鄰,瑕爺爺僵硬的臉上擠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腰桿挺得直直的,滿足的神情溢于言表。大伙目送車子慢慢開走,再叨叨了一會都各自散了。瑕從頭至尾蜷坐在院子南邊的草堆旁,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摳著自己的手指甲,間或倔強地揉揉眼睛……
? ? ? ? ?瑕平淡無奇的生活中難得一見的彩虹隨著男孩的離去也漸漸消散了!慢慢地,生活又回復到了往日。豆蔻的年華,心里盛開的那朵豌豆花,像一只小小的紫蝴蝶輕輕地落在瑕的頭上,風兒一吹,慢慢彌散開去,絲絲縷縷的情愫卻已纏繞心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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