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媽媽第一次被叫去談話，是女兒蔓蔓上幼兒園的時候。

老師是一個溫柔靦腆的小姑娘，大眼睛，長頭發，說話輕聲細語，但表達的意思明確又清晰。班上前兩天進行了一次創意書畫大賽，題目是半開放性質的，叫“我喜歡世界上最——的動物”。小朋友們思維活躍，想象豐富，在規定時間內，有畫最美的動物孔雀的，有畫最大動物鯨魚的，有畫最可愛動物熊貓的……隔壁家的小胖子，第一個交卷，他畫了世界上最快的動物——獵豹，得到了一朵大紅花。可蔓蔓卻畫了一只烏龜，而且慢吞吞地，超過規定時間半個小時，最后一個交上去。

“這孩子做事很認真，可就是喜歡拖拉，而且思維——怎么說呢——跟平常人有點不一樣！”

走出幼兒園，老師的話依然在耳邊回蕩。媽媽心里很難過，但臉上平靜如常，此刻，她身后還跟著的一條小尾巴，那就是走路慢吞吞的蔓蔓。

“媽媽，老師是怎么評價我的畫的？”蔓蔓突然問。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子，柔聲說：“老師說，你畫的很用心，也有創意，一般人想不到這么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為我就是一只小烏龜呀！”蔓蔓嘻嘻笑著，一臉純真無暇。

媽媽笑了，摸摸蔓蔓胖嘟嘟的臉蛋，說：“寶貝，烏龜不是世上最慢的動物，可也夠慢的了。這個世界變化很快，你真的愿意做一只慢節奏的烏龜？”

蔓蔓思考了一小會，沒有說話，卻堅定地點了點頭。

媽媽緊緊抱住蔓蔓，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再一次被叫去談話，已經是幾年以后了。

老師變成了和藹可親的中年大叔，短頭發，國字臉，聲音抑揚頓挫，很好聽，只是話中表達出來的意思，不由令人擔心。三年級組織了一次動手實踐活動，要求每個學生在玻璃瓶里種一粒種子，并觀察和記錄種子的發育過程。別的孩子似乎個個心靈手巧，短短十幾天，大家的種子都長葉子了。隔壁家的小胖子種的沙漠玫瑰，已經開出幾朵小黃花，受到了眾人嘖嘖稱贊。然而蔓蔓的種子，卻還沒有發芽。

“這孩子心細如發，卻做什么都慢。這個習慣要改，要不然，我真擔心她跟不上時代！”

走出學校，老師的話縈繞在媽媽的耳畔。媽媽眼中含著淚，抬頭望天，不想讓身后慢吞吞的小姑娘看見。

然而還是看見了。

“媽媽，你被老師罵了嗎？對不起，我……”蔓蔓也哭了，一臉傷心和委屈。

媽媽擦干了蔓蔓臉上的淚水，堅強地說：“寶貝別哭，剛剛是沙子飛進媽媽眼睛了，老師沒有罵我，也沒有說你。他說——別急，種子遲早會發芽的！”

“媽媽快看，真的已經發芽了！”蔓蔓盯著玻璃瓶看了一會兒，突然興奮得如同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在玻璃瓶的灰色培養土中，紅色種子就像一條圓滾滾的蟲子，腳下已經長出一簇簇雪白的須根，頭上的嫩芽兒開始往上沖，正準備破土而出。

媽媽欣慰地笑了，慢慢地，兩個人聊了很久。

夕陽下，兩條影子很長很長，那只帶著歲月痕跡的大手緊緊拉住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沒有松。

第三次被叫去談話時，蔓蔓已經讀中學了。

老師是一個快退休的老教師，光頭，驢子臉，看上去威嚴肅穆，但人其實很隨和，說話條理分明，一絲不茍。學校開運動會，班上的同學并不踴躍，有些項目稀稀拉拉收到了幾張報名表，有一個三千米跑的項目，壓根就無人問津。老師把家長叫過來的目的，是希望家長們做做孩子的工作，積極報名，為班級爭光。

來了的家長吵吵嚷嚷，口頭上一致請纓，卻又找出各種理由，說明自家孩子不適合。隔壁家小胖子家長的話最有代表性，我家孩子速度快，報短跑可以，長跑就吃不消了。正當老師準備放棄三千米這個項目的時候，一個孩子的報名表交上來了——是蔓蔓！

不出所料，蔓蔓跑得慢吞吞的。其實她并沒有運動天賦。說話慢，學習慢，干什么都慢，跑步自然也快不了。她像蝸牛一樣在紅色跑道上慢慢蠕動，用了半個小時，以倒數第二名的成績，結束了這次比賽。

回家的路上，青蔥的蔓蔓紅著臉，小聲跟媽媽說對不起，在媽媽和全校師生的目光注視下，跑這么慢，丟大臉了。

媽媽卻說：“傻孩子，你已經很棒了，有孩子沒有堅持跑完，而你，一直跑完了全程，媽媽為你的堅持不懈，感到驕傲！”

蔓蔓點點頭，嘴角揚起了微微上翹的弧度，眼睛彎成了細細的月牙。

一陣風吹過，吹亂了蔓蔓烏黑發亮的秀發，也揚起了媽媽夾雜著白絲的黑發。

又一次被叫去學校，已經是多年以后了。

滿頭銀絲的媽媽，端坐在主席臺上，正向現成黑壓壓的人群講話。她是被邀請過來分享育兒經驗的，她的孩子，那個當年被叫做蔓蔓的小女孩，已經是全國最知名的文物修復專家。最近的新聞剛報道，面對一件碎成渣子商周青銅器，國內外眾多專業人士都素手無策，是這個叫何蔓的女教授，花了十年心血，復原如初，搶救了一件價值連城的國寶。

“您是怎么培養出這么優秀人才的？”“何大師成長過程有什么不尋常的？”“孩子遇到挫折時您是怎么鼓勵的？”

面對這些問題，媽媽的心中無限唏噓，也無限溫暖，往事如一部老電影，緩緩飄過眼前，每一幕，都歷歷在目。

“當孩子說想做烏龜，我告訴她，烏龜看上去很慢，卻是陸地上壽命最長的動物，可以活到幾百歲，它看上去慢，但一輩子所走過的路，并不比大多數動物少。”

“當孩子的種子十幾天才發芽，我勸慰她，這個世界上物種多樣，有些人是草的種子，有些人是花的種子，還有一些人，注定是樹的種子。樹的種子發芽慢，出土以后剛開始也長大慢，但它會一直緩慢地生長，直到有一天，會聳立在云端，為大地帶來蔭涼，也為樹下的花草遮風擋雨！”

“當孩子跑步獲得倒數第二名，我叮囑她，人生很漫長，不是百米跑，也不是千米跑，而是馬拉松。輸在起跑線沒關系，輸在階段的終點也無須在意，堅持最重要，即便跑得慢，只要持之以恒，就能贏在終點！記住，你是最后發芽的那一粒種子，不怕慢，就怕站，要一直往前奔跑！”

臺下沉默良久，繼之而來的是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