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講“我愛你”講得最透徹的,其實不是維基百科,也不是什么《愛的藝術》之類的書,而是法國現代大師羅蘭·巴爾特的晚年著作《戀人絮語》?!拔覑勰恪笔窃摃渲械囊徽?,中文版占了足足10個頁碼。這一章開頭就寫了這么一句:“我愛你,這一具體情境不是指愛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指愛的反復呼喚本身?!卑蜖柼赜美潇o的語言學家、邏輯學家的研究方式解構了“我愛你”這句短而有力的抒情話語。巴爾特的微觀工具是詞法、句法、結構主義符號學,其實宏觀一點看是用了情景工具,這一工具的完美演進在此后最終生成了一門名叫情景邏輯學的新學問。巴爾特對戀人間親密關系做了睿智和冷酷的具體解構和分析,大家盡可把《戀人絮語》找來看看。
該書中文譯者汪耀進在這一章有一個譯注。他寫到:“‘逆動’,戀人若不說‘我-愛-你’,以一吐胸中積蓄,而借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或轉彎抹角的語言來暗示愛情的話,勢必陷入一種無法排遣胸中愁結的不能自拔的狀態;語言的迷藏亦破壞了愛情的原始沖動和自然表達。這個不健康的現象被巴爾特稱為‘逆動’,即與一睹為快的‘我-愛-你’的抒發宣泄方式和過程相悖。由此不難理解巴爾特在下文中將寫愛情的文學稱為‘逆動文學’。因為愛情作品正是在情人之間躲閃騰挪、心照不宣的捉迷藏上大做文章,如果男女主人公一出場就開宗明義地相互宣布‘我愛你’,這部愛情小說恐怕也就索然無味了?!?/p>
巴爾特用反戀愛故事的語序結構使一句句情話從敘事變成了動真格的活語。愛情沒有完整的故事結構,只能是幾番感受,幾段思緒抑或幾個情景的瞬間,寄托于一片癡愚的混亂的毛線團。這些情景當中,“我愛你”被說出了,或沒有明白地說出。
2.
寫這篇文章源自我用英文翻譯詩人南樂的中文詩《亞得里亞海的女王》最后一段時的感悟。
我愛你
亞得里亞海的女王
你浪漫的情懷
我心里
永久的港灣
南樂寫的實際上是一種紀行詩,是她游歷威尼斯第一天的內心情懷的寫照。我在翻譯到這一段時,也落入到巴爾特解構的情話的情景邏輯中了。我該直接用英語的 I love you? 或是從莎翁以及勃朗寧夫人甚至聶魯達的愛情的十四行詩中去尋求用典的靈感?我困惑了。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選讀了莎翁和勃朗寧夫人的文本,我翻開了2002年在洛杉磯買的西英對照聶魯達《愛情的十四行詩100首》。我大聲朗誦,淚流滿面,我墮入了巴爾特式解構的情景片段。
其中勃朗寧夫人的詩中直接呈現了“我愛你”的反復呼喚:
I love thee ... mark! ... I love thee -- in thy sight
我愛你!……我愛你!……在你的眼里
(勃朗寧夫人抒情十四行詩第十首)
當我從勃朗寧夫人的情景片段中出來時,我依然困惑,我要解決的不是passion(激情)而是text(文本)。我腦海里一個聲音提示我,威尼斯!威尼斯!當然是意大利語。我在谷歌上查到了簡潔有力的“Ti amo!”,對,就是它了——Ti Amo/我愛你。我寫下了這一段的譯文:
Ti amo
Queen of the Adriatic
Your moods of romance
In my heart
Everlasting marinas
3.
我在查閱Ti Amo時,同時還看到了專欄作家Francesca Di Meglio(領英上有她的詳細背景資料)寫的文章《Ti Amo的真正含義是什么》。文中說美國人用I love you來表達對寵物、孩子、親戚以及戀人的情感,這過于寬泛,但從母親對孩子的甜蜜熱愛到戀人間的激情性的情感就只是其中之一。而意大利語是有嚴格區分的,Ti voglio bene(I want you well)是對寵物、孩子、家人說的, Ti amo卻是深情的表白。Ti amo不僅是說一個人怎么怎么好,而是在這兩個詞中傾注了巨大的愛的希望和夢想——Ti Amo!
巴爾特在我們前述的章節中最后寫道:
作為一種呼喚,“我-愛-你”屬于付出,那些孜孜于呼喚這個詞的人(抒情詩人,說謊者,流浪漢)便是付出的主體:他們支出了這個詞,似乎這個詞無足輕重(一錢不值),卻可以期翼在什么地方得到補償:他們處在語言的邊緣,語言本身(除此之外誰又能這樣做呢?)意識到自己無牽無掛,便孤注一擲了。
4.
在這個薄情的時代,“我愛你”這三個字在我們這個所謂的現代社會或后現代社會極度需要審視。
春情萌發的小年輕可能會這么說:“世界沒你想象的那么好,世界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壞。你過來,來我身邊,月亮不抱你,時光摧毀你,可我愛你?!保ā豆馀c專屬少年》)
而活躍的段子手“回憶專用小馬甲”卻會這么說:“‘一句我愛你,不如我陪你?!嫠{愿在百忙中為亞男#留白時間來表白#,因為亞男是他在乎的人。連娛樂圈愛情最大的對手——時間,都與他們化敵為友,看來在今后的愛情時光里,已經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了。[心][心]時間也是肌膚最大的對手,想破請戳:網頁鏈接。”鏈接卻是指向一個天貓美妝的一個什么韓后旗艦店。當然,這位段子手也包裝了一本短篇的小說集叫《愿無歲月可回頭》,好像很受無知少女們的追捧。但成年讀者們是勢利的,他們不相信你一個三十來歲的普通人能寫出什么深刻的人生道理。
從來不講道理的所謂治愈系列情感繪本,用另外一種圖文并茂的碎片化語言把意大利語的Ti voglio bene 生拉活扯重塑成Ti amo。其實也顯得非常淺薄,像童話書。
活躍的高產寫手“懂懂”用非虛構文學的體裁呈現了另外一種“我愛你”的解讀。懂懂遠比上兩位深刻,貌似日常的話語中透出犀利。比如他中秋節這天發布的《守舊》以及7月份發布的《愛是你我》。讀者已經成熟了,他們追求真實大于虛構。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打開的微博跳出來的是老愚轉發的封新城的一條微博:“中秋。古時,感慨地理距離,而今,感慨心理距離?!蔽蚁?,這或許就是對“我愛你”的一種審視吧。
5.
上一節本就可以結束本文,但我此刻卻意猶未盡。在這個獨自一人的中秋夜,我坐在電腦前,回味著幾個愛情悲劇的情景。
我想起了納西神話中的風神開美久命金,她是傳說中第一位殉情而死的納西女子。“我會回來,只要你還在這里,”但開美久命金等不到了,她沒有停在停在情人將回來的的地方。
我想起了維吉尼亞·伍爾夫寫給丈夫萊昂納德的絕命情書,她最后寫道:“我相信,我們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彼裏o數次與抑郁癥斗爭,直到生命的盡頭??上莻€年代不知道抑郁癥是器質性疾病,心理干預效果很差,不然也不至于這樣英年早逝。
還有一個情景是法國當代作家帕里西斯的小說《戀人》中描繪的:“今生今世,我不會再見到她,不會再聽到她。她離開了候車大廳。但她在經過的所有地方帶起的微風還在不斷的呼喚著我?!弊髡邔λ劳龅睦斫猓瑢嗜ト说慕忉專约澳欠N法國式的惆悵。這似乎是詩歌與死亡縈繞的愛情,透徹而抽象,不是深刻的就是膚淺的。
“我們每次分手后,總能重新相聚。我希望在這個問題上毫無疑問:我們將再次以其行走在時間的街道上。”讓-馬克·帕里西斯在小說《戀人》的結尾這樣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