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讀詩,大概有五六年的時間了。終日忙碌,工作學習,這些正當的借口背后藏著的真正原因,是我對詩歌漸漸死去的興趣。
快節奏和永遠滿檔的生活,把我寶貴的閱讀切成了以分鐘計時的碎片,我沒有成段的時間來體會詩歌 。而在主觀情緒上,我也寧愿選擇思辨性更強的散文,或壓縮了八方觀點的評論。詩歌,是一無是處的抒情,是需要誠實面對自己的拷問,是一種看不到即刻回報的付出。它既消耗我的情感來體會每一個比喻、每一處擬人,還讓我學不到任何可以用指尖數出的知識。忙著茍活的我,沒有心情讀詩。
某天無意看到余秀華的一首敘事詩,讓我再次對詩歌拾起興趣。詩很簡短,短短的幾句寫盡了一個村婦不受自己掌控的命運:
當年,她一襲紅衣,頂著明月進橫店村
楊柏林窗口的燈光被她抓住
貧瘠的日子照著更貧瘠的女人:沒有祖籍,嫁人,逃婚。
和村婦命運一樣貧瘠的,是詩人同樣不加修飾的言語。簡單,平直,一句句像拳頭一樣打到我的心口,讓我為腦海里構造的悲劇場景里心痛了一場。
那一刻,詩歌以它毋庸置疑的魅力擊垮了我長久建立起來的防備,用它的誠懇促使我繼續翻頁。我也意識到,過往對詩的避諱,其實最好地反映了我自己對“真實”一物的避諱。在我生活的美國環境里,真心真意地面對我的時間,我的情感,我的當下,是一種弱者的表現。所謂文化里褒獎的強者,都像是沒有情感、高速運轉的時代稻草人。我當然想做強者,于是和很多人一樣,把忙碌當做夸獎,把鴻鵠之志當做常態。我避諱細膩的小心思,避諱風花雪月的時間,并對自己警告說,“那是可笑的小家子氣”。
余秀華的詩歌仿佛一把扒開了我的偽裝,告訴我,世界上真實的事情恰好就是形形色色的“小家子氣”組成的。她是一介農婦,生活在世俗氣很重的鄉村里,寫進詩里的都是卑微到塵埃里的事物:白云,死掉的狗,來回踏爛了的村路,和一個愛著卻總受到傷害的男人。她的世界充滿了失意和缺陷,而她的言語也如此誠實地把生活里的庸俗掀開給外人看,一字一句都是苦痛和天真醞釀出的陳年珍珠。據說,余秀華用“云里寫詩,泥里生活”形容自己 。在沒人理解、粗俗當道的普通生活里,余秀華不害怕地展示心里的詩意,這和貴族在粉紅色的下午茶派對里,撩起袖子講臟話一樣勇敢。我自己沒有寫詩的勇氣,但在她的白話里,我感到無處安放的小家子氣仿佛有了歸屬,有了同伴。在她的坦誠下,我可以被愛情背叛,被生活無視,被夢想嘲笑,甚至被自己所擁有的當下感到失望。我在她毫不遮掩的真實里,看到了自己內心里沉睡的情緒,比如懦弱、自卑、邪惡、低賤。
面對夢想,余秀華寫道,
她一言不發
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楊柏林絕望地
澆不滅這光。
即使腳踏著鋼筋泥地,但我仿佛也和這個楊柏林里的婦女一樣,現實潦倒,夢想的光卻仍未泯滅。我并不在比較身世,因為那是永無止境的一場比較。我只知道,此刻我們在現實的柴米油鹽里抬頭寫詩的愿望,是相似的。
這“澆不滅”的一束光,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喝彩。眼睛習慣久了黑暗,一閃亮光也呢會感到刺眼。讓余秀華一夜走紅的,正是一首名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她對情欲大膽的提及引起了很多不適,總有道德高地上的正人君子們批判她的“蕩婦體”。而我剛讀了開頭,就被她詩句原生態的力量深深吸引了。她這么寫: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
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寫得多好啊,兩性之間赤裸裸的靈性在她筆下有了生命。對于蕩婦體的評論,余秀華的態度并不在乎,一副“蕩婦體就蕩婦體”的樣子。我在心里暗暗叫好。在思想干枯的志士仁人面前,她沒有必要解釋自己。當下的華語文學里,把主流價值觀和媒體關注剪拼成的作品泛濫,所謂的“名媛”和“才女”也下落成廉價的銷售標簽,已經有太多的人環游世界,兜售觀點,向公眾展示著讓人羨慕的生活。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只是,若我每天的生活里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來閱讀,我并沒有讀它們的欲望。在時間的限制下,我渴望言之有物的文字,渴望不加修飾的情感,渴望直擊心靈的表白。
我想,大環境越是對健全人格和完美人生有不切實的要求,我們就越需要余秀華的出現。她對完美,道德高地,粉飾太平沒有興趣,所以她敢說,
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
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
荒謬是允許的,而風暴是生活的常態。她通過突兀的比喻,來表現一個被成功快車領導下的社會,選擇性忽略的實話。她也不遮掩作為一個詩人與農婦間似乎矛盾的身份。在一個在乎結果,做事需要目標的主流價值觀里,一個成年人該對自己的“玻璃心”感到羞恥。所以她也自嘲道,
偶爾想起沒有寫完的詩歌
知道自己還有不可擺脫的矯情
我和她詩歌里的形象感同身受,因為我們承受著同樣的壓力和質疑。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路,但在本質上,我們都是飲夢為生的人。是一股骨子里的不甘心,一種與階級屬性不符的,神圣而渺遠的情懷,讓她的詩歌擁有了煽動我的力量。
我想象,一個村婦在田野里和雞鴨打完交道后,回家伏案寫作的樣子。從前,和大部分人對寫作的想象一樣,我以為那是個靈感一瀉千里的迷幻過程。直到我開始堅持寫作后,我才發現,寫作是一件與壯麗毫不搭邊的,凌亂不堪的事。把自己的情緒擺成白紙黑字撫平,有時候甚至很痛苦。我無法想象,余秀華對愛情的追求、對情欲的肯定、對精神生活的癡迷,在一個沒有聽眾的環境里,曾讓她感到多大的孤獨。我敬佩,是懷抱著多少對寫詩的癡迷與虔敬,讓她年年歲歲堅持了下來。
今天,作為一個專業讀者和業余作者,我眼中的詩歌是天地之間最古老而執著的形式。文明的更新和人工智能的進程,都無法改變這原始的表達,無法改變這來自肺腑的訴說。甚至,在人工智能完全可以通過堆砌詞匯來接手普通寫作的近未來,余秀華式直言無忌的肝膽,想必將成為唯一的幸存者。名媛可以被復制,俏皮話可以被重寫,但真實而生猛的文字,依然會有生命力。
讀完余秀華的詩集,我從一家咖啡館走出,有一種“不知魏晉”的靈魂出竅之感,像醉酒一般。我突然想到年初的一個夜晚,我和一個同樣飲夢為生的朋友深夜徹談后,從打烊酒吧里被趕出來的場景:霓虹滿眼的路上寒風刺骨,我們拿出手套和圍巾,把身上的大衣裹緊,挽手依偎著快步前行。一路上,我們緊緊勾著對方的手臂,不說一句話,生怕先前把酒言歡里談到的夢想,要被雪擦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