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世上有很多風,有的很象幸福,有的象一群螞蟻,還有的象媽媽的眼淚
那天的風很奇怪,在山澗吹起一片青岱,染了我清秀的眉
于是我皺了皺我的眉,八戒就馬上湊了過來
八戒飯量很大,能吃很多飯,也很愿意做事情,挑著擔兒,還不忘記時不時地拍拍白馬的屁
只叫白馬走快點,走穩點
我看著他憨厚的面容,心想著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真理
我的心很充實,有了陪伴總是比孤獨好很多
那風又來了,很清晰地傳遞著什么
就象我開始和師兄學“黃豆點穴手”的那些日子
那日子很美,總是有風箏會劃過藍的天,飛到后山松樹的樹梢
放羊的女子總是來,很柔很清晰地來,就象一陣風
每次有這樣的風,我就知道她來了,我該走了
猴子抓了一把風的尾巴,我偷想著,風的尾巴是象八戒的尾巴,還是象猴子的尾巴
猴子象看穿了我的心事,小小地呲了一聲
我很羞愧,總是想著人家的尾巴,的確是有點尷尬
猴子說有個怪,我一點都不奇怪
沒有怪的日子就象平靜的水面,鏡子一樣
師父說動的水是水,不動的水也是水
可在我看來,如果水總是和鏡子一樣,完全復制著一切,水就不是水了
有云在水里淺淺的波動,很是叫人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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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有時候蠻呆的,自己還老叫八戒呆子
自己在那邊用棒子打石頭,我在這邊被那怪輕輕地一拎
就到了黃風洞了
路上,我點了點那虎怪,他心挺好的,對我說:“等等,到洞里就給你水喝”
我終于明白虎的穴道和人的生得真是不一樣
綁我的是定風樁,這里倒是沒有了風
我睜大眼睛看著四周的鋪設,這個園子很象我的后院
至從我去了后山后,后院就不怎么去了
可是后院的破缸里還有雙眼睛,那是新來的師弟
他也喜歡呆在缸里,只是他呆在那里總是睡覺
于是,那缸里的眼睛總是閉著的
要是有風,就可以看到他那齊齊的睫毛被吹得東倒西歪的
這里沒風,我的睫毛不至于因為東倒西歪而擋住我的視線
只看見一只花腳蚊蟲歪歪地向我飛來
那蟲兒臉尖尖的,葵花籽似的
我心想著,要是八戒來變這蟲兒,那蟲的臉又是啥樣子的
恩,至少也該是顆西瓜籽
13
西行的路很遠,很苦
我卻一直很快樂,只是有著那么三次流淚
那鼠兒看著我,很是楚楚
須彌山的飛龍杖很是厲害,一杖化龍,龍舞兩爪,三螟本相
一只黃毛貂鼠就現了出來,毛皮如金浪,長尾柔美,煞是見憐
猴子說他是個惡賊,我知道那只是因為他打不過這鼠兒的緣故
靈吉菩薩拿妖本來是沒錯的,我卻不太喜歡他,最討厭的該是那李長庚,真是多管閑事
八戒謝他,是他管閑事,我厭惡他,也是他管閑事,可見管閑事也是有分別的
黃毛貂鼠只是偷了燈油,怕被責罰,才下了凡間
以前在寺的時候,那個愛睡覺的師弟也偷吃過燈油
師父要責罰,方丈卻說:“孩子身體苦,取了油,吃了,是身子缺。若是賣了,才是偷。在我寺里,沒有偷兒”
碧紗籠罩萬堆煙,這樣的佳處,本該也是沒有妖的
我學著猴子的樣子,抓起一抹風的尾巴,風的尾巴很輕靈,在我手里扭動了一下
我伸開手,以為她還在,她卻不在,就好象從來都沒有在過
大道向西,終于行過八百黃風嶺,挾魂崖交接平陽之地,不知何故,我有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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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有永久的憂傷,憂傷是一種不太好的情緒
我試圖著讓自己從憂傷的情緒中解救出來
佛啊佛,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怎么解救別人
穿過清冷的月光,我看到那樣一行字:“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
八戒說了很多笑話,甚至繪色地說到他醉后揭開的嫦娥的衣服
嫦娥的衣服本來就不多
我淡淡的笑了笑,讓下屬的馬屁拍了個空,也該是個罪過
在我看來,沙和尚最象和尚
我那愛睡覺的胖師弟,最后也長成這么個模樣
教我學“黃豆點穴手”的師兄終于是被師父請下了山
他走的那天,流著淚
攜著放羊女子的手,在山門前跪了很久
師父微笑著看著他們,也是很久
然后師父牽起我的手,輕輕地問我:“黃豆可熟否?”
徒弟有什么事情想瞞了師父,終究是不可能的
“你師兄和你的緣分已盡,勿再戀,勿再念”我記起那天師父對我說的第二句話,心情陡然好了很多
懼怕是種情緒,而且不好
除了和尚,我還是個男人,男人該有勇敢,男人該有誠實
八戒不太誠實,我看見他歪著頭,看那樹上的花,花很鮮艷,很象嫦娥發間的那朵
我微笑著,不再理會過去的光陰,輕輕取過猴子遞來的剃刀,輕輕剃去老沙頭頂的發
那看上去堅硬的發,其實軟軟的,就象八戒最喜歡的棉花糖
15、
西牛賀洲之地,那婦人勸我留了發,安下家
我有點動心,動心的是想留了發,不是光頭不知道光頭的苦楚啊
我是師父,讓那徒弟們的手在我頭上劃來刮去的總是不太好
每過幾日,總是需要尋了個清靜的有水的地,刮啊刮啊,保證著那頭上沒有一絲發
對著水里的自己,我想著要是有著滿頭的發,那這水里的帥帥的和尚該是會更帥的吧
八戒說是要放馬,我看他的眼睛,他想放的不是馬,倒是他的心了
猴子抿著嘴笑著,老沙彎彎的眼睛也裝滿了笑
八戒口里嘀咕著什么,小眼睛咕嘟咕嘟轉得飛快
八戒昨夜叫娘不知道叫了多少遍,最開始是快樂地叫
后來,就是痛苦地叫了
昨夜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菩薩,戲弄了八戒
八戒在樹上搖來晃去的,象一顆巨大的松果
以前在寺廟的時候,我最喜歡摘松果了
我很奇怪,不喜歡揀那些已經掉在地上的,只喜歡爬上樹,去摘下那樹上的
或許是因為爬樹很好玩
師父知道我摘了那松果,總是會輕輕地責問我:“那地上有的,你為什么不去摘,那樹上的果兒好端端的,你偏生要摘了他們?”
我然后,不回答,還是繼續
后來,有一天,我到遇到管理藏經的度嗔師伯
師伯聽到我的腳步,拉我到了藏經樓,在書卷的左近,我看到他早已瞎去的眼睛居然有著一絲欣喜的意味
度嗔師伯以前不是瞎子,后來瞎了。藏經樓由他管理,是件奇怪的事情
后來,度嗔師伯對我說:“你可知何為食?”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他想問的是什么。后來他說:“樹上的果需要食天上陽光,樹下的果需要食你的目光,你的心需要食安靜,你的手需要食合掌...”
我看著八戒,微微合掌。八戒該食的怕是已經食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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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刀鋒利地切割了時間和空氣,我的光頭總是很麻煩
我于是很有點仇恨這樣的要求,為什么和尚一定要是光頭捏
我望著面前的山,手指有點悶悶地劃過我的光頭
那山很是青翠,還帶著若有若無的霧藹,幾絲仙氣很優越地掛在檜柏之間
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
這個只供“天地”的觀很妙,有著很夸張的囂張,若那童子的云發髻,配著飄空的羽衣,竟然是瀟灑到有點過分了
明月、清風名字倒是俗氣得很,緣來這里也成不了什么大果的
奉上來的果子,我是不吃的。在我看來,那遠遠不如驢須山的香梨
驢須山離金山寺只有二十里。離開寺里的師兄很快和那放羊的女子成婚了。種著幾畝果園,放著一群小羊
到寺里來了一回,師父不肯見他,也不許我見他
他放下一筐香梨,就走了
遠遠的,我看見他的發在風里,輕輕的飄起,就象斜斜的雨絲
我很羨慕,羨慕師兄可以留起來的長發,羨慕師兄可以用黃豆點穴手遙遙地點下那一顆顆香梨
那筐香梨師父要我送去居士樓,不允我們吃
我偷了一個,犯了一戒
吃了,吃剩下的核,舍不得扔,藏了在枕下,只覺得還想吃,又犯一戒
過了幾日,師父對我說:“種下吧,你該想的還是想,沒有了,你更想,要是日日在你眼前,或許,你就不想了。偷了一個,你該還上百個,方能還了一戒。”
如今見了這草還丹,想著,還有一戒,該還了吧
若是久久地在甘甜里,你會忘記了苦的滋味,若是總想著甘甜,你就不想苦了
今天倒是有果子,那么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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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貪過,不想再貪是因為那后院里的梨樹已經長到老高
你不必去貪,那梨樹在度嗔師伯的照顧下,枝繁葉茂,年年掛果的時候,總有兩絲香風,一種快樂。香有梨香,還有女施主的香,后院對我曾經有著門禁,對其他人倒是沒有。快樂都一樣,師父只是還是不吃那香梨,可眉眼里,很是歡喜
每年掛果,總有人喜歡摘下果子送于家里的孩兒吃,孩兒吃了,會認真地習讀詩書,再不貪玩
八戒卻還是貪,仿佛只在吃上了。慫恿猴子偷了果子,是貪吃。猴子砸了樹,是貪斗。老沙吃了果子不與我說,是貪避。童子罵彀我們師徒,是貪爭。鎮元大仙袖子籠了我們,是貪顯。菩薩活了樹,是貪庇。
我說了這么多,該是貪言了
排排坐,吃果果。臨到了最后,我倒成了鎮元子的長輩
既是長輩,該有點尊嚴的,猴子在那山上竟是總不肯尊敬我的。還叫八戒伐樹,沙僧尋草,搭個窩鋪,要我與那妖精圓房
白骨精對我是沒有吸引的,當我沒有頭腦么。那我就不愿意了,和尚是和尚,和尚還是師父捏
我自從救了這猴子,他就沒有幾刻的尊敬
松間有風,那自然有散淡的時候,可是誰告訴你那風永遠不可能暴烈起來
如是我佛說:“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這話,有欺也有效
猴子走時,幻成四個身形,拜了我一拜
恍惚間,他那是一拜還是四拜?恍惚間,腮邊淚墜的是一個還是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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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直在沉默著行走,當失去成為一種習慣,失去了簡單的歲月就會在蕪雜中,錯亂著,猶豫著,甚至不知道對或是錯
猴子又一次離開了,踩上那天際的浮云
我不抬頭,用膝蓋都能想到那猴子傷悲著,嘶叫著在云上翻滾,在東海上激越地揮起他那憤懣的大棒
沙和尚和八戒其實都很好,可我的語言和心不會在統一中與他們交流
話還是在說,只是心依然在沉默,在長久的沉默中沉沒
只到我變成那只虎,我得感謝那碗子山波月洞黃袍老怪
我大叫著,大叫著,前所未有的呼喝
我是圣僧,我該寶相莊嚴,我是師父,我該平靜沉穩,可我總歸還是個人吧
我有喜,我有悲,我有郁悶,我制造規矩,我遵循規矩,我為規矩不惜趕走了猴子
我是虎,我雖在鐵籠,卻無比自由
以前度嗔師伯講過一個莊子的故事,說是莊子夢見自己成了一只蝴蝶,于是就自己瞎琢磨,自己到底是夢見了自己是蝴蝶,還是自己是蝴蝶夢見了自己
此為末思啊
我若是蝶,自有蝶之樂,何有人之思
如今為虎,很多事情倒是分外地清晰起來了
佛門有戒,如今不戒,是虎不戒
我在嘶吼后沉默起來,我沉沉睡去,夢到那纖纖的手,
夢到那掛鞍邊袋子里的糖葫蘆
在夢里,糖葫蘆在月色中自己飄起,幻化著卻落到那須彌山的黃毛貂鼠手中
八戒在不遠處的草堆著安心地睡著,如雷的酣聲還是無法掩住鼠兒和白馬如蓮一般的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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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后來告訴我,猴子回來之前還在東海里洗了個澡,說是怕那幾日染的妖氣驚擾了我
實相無相,諸法實相,實相無相,花瓣吹落花不落
我尋著空兒,一樣做了率性
春風綠,海棠紅,竟是四時景色都在快樂中
以前在寺的時候,最快樂的莫過與去那驢須山邊的霧蘆湖里洗澡
師父肯了,叫上胖師弟,那滿目的蘆花颯然柔情
可以小小地瘋喊著,在湖里赤著身子,也赤著心靈
猴子回來,是件快樂的事情
白馬入蘆花,鞍上無人,鞍下無馬,空氣中還隱約有笑,我抬起頭紅塵紫陌,綺羅弦管,那笑仿佛熟悉
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
眼前那樵夫,指間無繭,肩上少丘,怕又是哪位神仙變的吧
猴子樂呵呵地上了前,一把揪住那樵夫的胡子
日值功曹閃爍的眼神,只叫我心里咧開了嘴,就象那成熟的向日葵在午后的陽光里跳舞
我的手下意識地伸了伸,不知道變化中的胡子揪上去,疼不疼哦
我嘴上攔阻著,心的快樂一如身浸霧蘆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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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洞口有兩抹殘陽,斜斜地溢下,愈發顯得這山的靈性
若是有妖精,也該是個雅致的妖精
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你看到的都是你自己想看到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后來,有一天,幾個師兄又在后院擦拭那口破缸
那次卻與往日不同,方丈都親自過來了
我遠遠地看著,只見方丈喚了度嗔師伯,又叫了師父過去
方丈離我很遠,我卻能很清楚地聽見他們的對話
方丈說:“可知缸有何用?”度嗔師伯不語,師父大聲地說:“銀碗盛雪!”
方丈搖了搖頭說:“度嗔盲目,度癡盲心。如是三十年,你竟然還未放下。”璇即又說:“我還言,是還是有是,若似這梨,還比不得這梨!”
忽然我覺得一只手在召喚著我,我不由得走了過去
方丈突然問我:“這破缸里有什么?”我說:“沒有”方丈接著又問:“若是補了這缸,裝的什么?”我真不知道這缸還是能補的,于是惶惶然,無語
師父就在那天告訴了我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也告訴了我這缸,就是那缸。還對我說:“你若看就有,你不看就沒有,你看到的就是你想看到的”
這平頂山上有紅花,在愉快里看到的是活躍,在沉悶里看到的卻是妖魅
猴子有時候是只啄木鳥,啄木鳥的花冠很象喇嘛的帽子,我總幻想著要是八戒戴上喇嘛的帽子一定很是有趣
可是這會兒是八戒肯定又被捆了,心里只怕被腌了
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卻是有人呼叫:“救人,救人”
我口里自說著衣冠雖別,修行之理則同,心里天花亂墜
暗暗地嘆了口氣,怎么這些妖精沒有一個有些創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