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第二章)

父親走后的這幾個月,我很難想象母親究竟是怎么過的。父親剛走時倒還好說,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的身子越來越沉,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日子就更是難過。那日早上母親正挺著肚子在院子里挑水,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喊聲,母親回過頭來張望,一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她的面前,母親瞬間淚如雨下。不錯,是父親,他的身后跟著一位六七歲的小男孩兒,也就是我的二哥李洪江。母親欣喜得撇下了手里的水桶,呆呆的望著父親,任由桶里的水灑在地上,和了泥巴。良久,母親終于回過神來,激動得挺著肚子向父親跑去。誰知剛邁了兩步就一腳踩在了泥巴上,母親腳下一滑驚叫一聲就勢摔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從母親的額頭流了下來,已經到了母親臨盆的日子。

我很難想象能從死亡中掙脫的父親是怎樣的慌張。父親拖著殘疾的腿一把將母親抱到屋里,囑咐洪江照顧好母親,然后發瘋了一樣拼命往村子里面跑去,嘴里不停的喊著“陳媽,陳媽。”陳媽是父親的乳娘,父親打小便在陳媽家里長大。也正是這位陳媽,一手將我帶大,待我跟親孫子一樣。那個時候,因為我們家住在村子外面,離村子還有一段路程,因此看到將要臨盆的母親,父親是別樣的惶恐。

母親是在生完我五個小時后才醒過來的,期間父親一直守著母親寸步不離,我則一直由陳媽照料著。父親看著母親醒來后欣喜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望著母親,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母親則望著眼前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眼里不住地涌著淚花。父親的確變了,曾幾何時父親那雙溫柔的眼睛變得格外堅強,那張英俊的臉頰棱角分明,刻滿了戰爭的洗禮,本就瘦削黝黑的身子也被戰爭侵蝕得更加堅挺,威威如松一樣高大,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幾十年,再不會只是個留下一句話便偷偷跑去參軍的男孩兒。

因為父親愛母親,所以父親在母親面前像極了小孩兒,可以隨時討要特有的溫柔。也正因為母親愛極了父親,才給了父親無限的包容。母親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忽然發現耷拉在床前的那條丟了腳的、血肉模糊的腿,流淌的鮮血已然浸濕了大半條褲腿,膝蓋處的血漬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母親看著父親殘疾的腳眼里涌起了淚花,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的腳,怎么了?”

“丟了。”父親輕描淡寫地答道,眼睛里浮現出一絲溫柔。

“吃了不少苦吧。”母親問。

父親又是微微一笑。

母親強忍著淚水哽咽著說:“我想聽,給我講講。”然后又看了看二哥,眼睛里充滿了慈祥,“對了,那孩子呢,記得剛才是他一直在我旁邊照顧我的。”

父親注視著母親那張慈祥的臉,心想這個曾經那么美麗的女人因為自己吃了多少苦,著了多少罪。如今自己已經回到了這個家,就一定要好好守護這個家,再不能輕易離開她,不再讓她受到哪怕一點兒傷害。父親沉思良久,終于開口說道:

這是我的戰友李國民的獨苗,叫李洪江。孩子今年六歲,很懂事。九一八事變后,我離開家直接投奔了65軍,在65軍師部訓練了一段時間,本以為可以去前線打鬼子,誰知上面一紙文件,打死不許抵抗。當時我們營的戰士可就炸了鍋,便集體請命鬧到了營長張保華那里。張營長也算是個有血性的人,便死命不從上級的命令,帶著我們在小江屯附近打了一場伏擊,殺了二百多鬼子。張營長以為把事兒鬧大了上級便再沒不管的理由,自家的院子讓人占了擱誰都得生氣。可誰知我們在前線打得正是火熱,上面居然聲稱我們營不是65軍的直屬部隊,是人民自發的起義軍,拿的不是軍資。這樣一來鬼子為了報復便死死咬住我們不放,后方又不給我們補給,我們和鬼子僵持了不足半個月,便被鬼子包圍了起來。我親眼看見戰友們一個個倒在敵人的槍口之下,那種恐懼與不安難以言說。

當時我們彈盡糧絕,面對鬼子的重重包圍,一營僅剩的十五名戰士商量不管怎樣,張營長待我們不薄,一定要把張營長活著送出去。于是我們制定了作戰計劃,其中我和洪江的爸爸李國民負責從包圍圈西側佯裝突圍,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其余戰士負責掩護張營長從東側突圍。當時張營長死命不從,后來在我們的一再堅持下便答應了計劃。臨行前,張營長眼含熱淚地對我和李國民說:“世友國民啊,我張保華這輩子欠你們一條命。”

因為我和李國民平日里關系十分要好,今日又共同執行著死命令,于是我們攀談起彼此的家室,他說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家里的那位老母親和自己的兒子,如果我能活著出去一定要替他照顧好他的母親和孩子,我答應了。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次行動兇多吉少。

突圍行動十分順利,我們很順利的就穿過了敵人的包圍圈。可是我們的任務是吸引敵人的注意力,讓張營長他們突圍,于是我們就在敵人的外圍放了幾槍,打死了一個鬼子。鬼子們十分憤怒,頃刻間向我們撲來。我們拼命的向西跑,跑了足有一個時辰,我們看到東方一枚閃光彈劃過夜空,這是營長他們傳來的信號,表示突圍成功。我們知道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了。我對李國民說:“走吧,咱們的任務完成了,找個地方藏起來吧。”

李國民微微一笑,說:“不走了,兄弟那也不去了,你走吧。”

我說:“說什么傻話,走。”

李國民忽然一下子趴在地上,背部滲著的鮮血染濕了衣服,原來李國民的背部早已中了兩槍,而他卻背著這么重的傷跑了足有兩個時辰,如今已再沒力氣。我看著李國民說:“說什么傻話,兄弟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來,兄弟,我背你走。”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記著找到我的母親和孩子,替我好好照顧他們。”

我說不行,我們一起走。李國民突然拿起手中的槍指著我對我說:“求求你,照顧好我的孩子。”說完,瘋了似的對著背后的鬼子扳動了扳機望南跑去,鬼子尋著火舌也撲到了南面。

我見國民已然抱著必死的決心,便撒著眼淚繼續往前跑。慌亂中一顆子彈射穿了我的腳背,我忍著劇痛又向西跑了兩個時辰藏了起來,想著突圍時李國民一直跑在我的身后,等待天明。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