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在床上看一本書《皮囊》,只看到第二篇《母親的房子》就幾度落淚。文章講的是作者母親,在小鎮建一座四層樓房子的曲折故事。建房子本來是件很直白、沒什么好拿來說的事,但發生在一個父親癱瘓,姐姐到了結婚年齡給不出嫁妝,作者大學學費沒有著落的家庭,母親卻執意要把10萬塊積蓄用來建房子,即使在知道房子最終會因為修路而被拆掉的情況下依然要建完它,這事兒就十分荒唐、可笑、沒道理了。作者的母親執念于此,理由是“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口氣,這口氣比什么都值得”。
這口氣是啥?是中國鄉村,人情來往最看重的“臉面”,是俗世意義上的“出息”,而建房子這樣一件“大事”,做成了,臉上就有光。
這篇文章看得人扎心,讓我想起了我的爸媽,他們這一生也是執著蓋房子買房子,為了那一點看得見的“臉面”,咽下許多看不見的生活的苦。
我想講講我的爸媽,和他們房子的故事。
我家有兩房子,縣城一套,鄉下有一棟兩層的水泥房,這棟水泥房子從蓋成后的“新房”生生空置了近20年,變成了舊房子,自建成后就沒有住過一天。
但在我的童年,它卻是我爸媽想做成的,最大的事業。
和作者的家庭一樣,賭著一口氣,非要在眾人眼中掙點臉面的人,大概都曾經被瞧不上過。作者家的原因是他父親中風癱瘓了,在中國的鄉下,就是家里沒了主心骨,所以容易被瞧不上。而我爸爸的原因,是另一種慘法。
我爸是家里最小的兒子,最小的,通常有2種待遇,一種是很被疼愛,一種是很不被疼愛。我爸是后面那種。
他有2個哥哥2個姐姐,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爺爺把他作為人情送給別人當兒子,五六歲的他顯然已經能看清真相。在別人家住的那陣子,他感覺自己是被丟棄的,所以他表現地很怯懦,吃飯的時候不敢和別的孩子爭搶食物,每天吃不飽,在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下,他顯得懨懨的、特別沒有靈氣。
后來奶奶不忍心,去跟人家要回兒子,那人說,還給你吧,這孩子也沒什么生氣,大概也不是“可以成才的料”。
就這樣,我爸回到了自己家,但這事對他影響很大,他感到自己是不配擁有父親的疼愛,不配和別人有一樣好的生活,變得自甘低人一等,他自然也不被兩個哥哥瞧得上,這樣的陰影伴隨著他的童年,成長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這個故事,是在我滿了18歲、即將讀大學的一個晚上知道的,那天他決定在縣城買房。說著幾十年前難堪的回憶,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淚。
我爸爸長得不高,很單薄,也不怎么好看,在那樣一個熟人關系的村子里,從長輩到同輩都覺得他不是一個會有出息的孩子,他一直想要折騰的大事,就是建房子,讓別人刮目相看一次。
所以那棟從來沒住過的房子是怎么來的呢?
在我爺爺去世的時候,2個伯父已經都搬了新房,爺爺說,老房子就留給我爸,可能自覺對他的虧欠,囑咐我爸爸不用建新房了。
爺爺過世的第二年,我爸就把遺言拋在耳后,著手建房子了,房址選在了山腳下,為什么是這么沒人氣的地方?第一,我爸已經開墾了那片山坡,種了2年西瓜。第二,沒有別的地皮愿意給他建房子。
山腳不通大馬路,所以裝磚塊的卡車,挖土的挖掘機根本開不上來,我爸媽和請的小工一起,人工挑磚、人工挖土。據我奶奶回憶,那時候我爸媽就跟一頭黃牛一樣,非常能干。我童年的“噩夢”之一,就是每到晚上,要給我爸媽捶背,用很大的力氣,捶幾百下這樣,我媽把肩膀露出來,都是被重擔壓得粗糙而淤黑的一大塊。
但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快樂。因為我們都熱切期待搬到新房子,開始新生活。
努力了一年多,房子終于建成,我爸站在門前,對我說:前面挖一口小池塘,池塘前面種幾排樹,池塘上架一座小橋,池塘邊給你弄個秋千,你覺得好不好?
我說那太好了,我屁顛兒地跟著老爸到山上去挖小杉樹苗,在50米開外的門前種了三排杉樹。
然后,我們在山坡上種滿了橙子樹,橙子就是我爸的發家致富夢。有房有錢有妻兒,你看,這已經不是loser了。
但到了橙子樹可以掛果的前一年,印象中是98年,一場霜凍,把橙子樹都凍死了。
橙子是結不出來了,我爸出門打工,還1萬多的債和攢錢裝修房子。
2001年過年的時候,家里托木工做了一個很大的圓桌,我們決定搬新家。
那個時候,我的兩個伯父去了縣城(沒錯,又甩開了我爸一條街),我的二伯父,在學校任職,他認識我們那個鄉的校長老師之類的,然后跟我爸說,聽說你兩個小孩學習不錯,不送到縣城里讀書嗎?
于是,我們又沒有住上新房子,我和哥哥奶奶一起去了城里讀書,租房子住。爸媽繼續去打工。2000年初的時候,鄉下孩子去城里讀書需要借讀費,兩個人一學期3600。我意識到為了供我們讀書,爸媽變得十分辛苦。
從初中到高中的那幾年,他們從外地回來,跟我們一起擠在出租屋里,去伯父家拜年,回來的路上,“要是我們也有房子多好啊”,“哪兒有錢買房”… 然后沉默一路。
所以,在城里買房,一直是我不敢奢望的事情。
我和我哥的學習成績沒有伯父說的那么好,或者說沒有繼續保持那么好。我哥甚至跟人打了一架就不肯回去讀書了。而我,第一年高考的時候,只有一個三本的通知書,學費要一萬多。
電話那頭,我爸問我:“你想去讀嗎?你想去的話,我支持你去。學費我付得起”。
我說我不想去,我去復讀(因為差二本線沒幾分,復讀不用錢。)
我知道我爸硬著頭皮說付得起,他不想我失望,而我不想他為難。
08年,我第二次高考完,即將讀大學,意味著一家五口,除了奶奶,四個人都離開了縣城,意味著平時沒必要租大房子,但過年又要大一點的房子。
我爸特地從外地回來,買了現在住的房子。我們挑了面積最小的,123平,勉強付得起首付。
我很好奇他的錢哪兒來的,我有一個伯父(非爺爺所生),在銀行上班,簽買房合同的時候他陪著來了,他對我說,“你爸媽每年回來,在我這兒存個一萬多兩萬多,供你們讀書還把房子買了真不容易。”
買完房的冬天,過年很拮據,向二伯父借錢,二伯父潑了他一盆冷水,你買房子干什么?你在城里有工作嗎?你靠什么吃飯?
也有朋友戳他,說一些泄氣話,“你買虧了,現在是房價最高的時候。你會后悔”。
決定買房的那晚,他跟我說,買房的原因,是已經在城里待了6年,哪兒有打包行李回鄉下的道理。硬著頭皮也要買。最糟糕的情況也就是還不起房貸,房子被收了而已。但他相信日子會越過越好,不會走到那一步。
他還說,鄉下那個房子,其實建完后的第一天就后悔了。山上不遠處有墳,我媽一直害怕搬去住。
對了,房子前修高速公路,長大成林的杉樹被推了,這事兒發生在我讀大二時。
我爸不擅吹牛,但他想要別人認為的他,一定是這樣的:蓋過房子買過房子孝順了自己母親供了孩子讀書的人。是擺脫了童年那個被父親拋棄哥哥瞧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