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魚的身體漸漸變成了泡沫,透明的泡泡在空中轉轉悠悠,飄飄忽忽,最終順著海平面上的第一縷晨光消散了。
緊鎖的大門被強行撬開,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王耀翻下了止步不前的戰馬,毫不猶豫地沖進了火海。
正當士兵們面對熊熊烈火進退兩難時,王耀已經從里面沖了出來。他的皮膚被燒的殘破不堪,懷里已然抱著一個瘦弱的老人。他飛快地將老人交給身邊的士兵,接著又立馬再一次邁進被火焰吞噬的王城。
士兵們相互對望,鐵下心緊跟著王耀的步伐沖進了城里。
藍色的火焰像是身穿刀刃的鬼魂,在屋舍間歌舞歡慶,慶祝王城的覆滅。王耀一次又一次進入城中,又無數次有驚無險地救出里面的平民。
等巫術之火將城墻都完全吞噬,王耀抱起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最后一個孩子,說:“沒事了。”
他帶領著一支不足百人的小隊,救出了所有被困住的老人孩子。
“沒有辦法……巫火已經燒到骨頭里了,我也不知該怎么處理,只能去找亞瑟想想辦法,我現在去叫他過來。”
弗朗西斯長嘆了一口氣,不敢再去看王耀被燒出了骨肉的雙腿。量他醫治過的傷者再多,也從沒見到這樣嚴重的燒傷。他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騎士長居然還能活著,甚至能這樣平靜地回到軍營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嗯,麻煩你們了。”
王耀半垂著眼瞼,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雙腿,在弗朗西斯離開后抬起頭對著一直躲在營帳邊偷看的男孩微笑。他說:“這沒關系,不算太痛。”
“如果不救我,會不會好一點……”
“不會的,心臟會在我回想起自己見死不救的時候加倍疼痛,我只是做出更正確的選擇。”
男孩盯著那張笑臉,呆站在原地,竟是了神。你說是不是很神奇,那個被燒的狼狽不已,連頭發都焦了的男人,笑起來比王都教堂里供奉的神像還要美麗。男孩想,如果有一天再次回到教堂他一定要雕刻一座騎士長的塑像,讓皇城的人永遠記住他的樣子。
這時,身后傳來了腳步聲,黑色的影子籠罩住他。男孩轉頭看見大巫師陰沉的臉,立馬驚愕而又驚慌的跑開了
“任誰也不會蠢到用未來作為抵押,這場交易你倒是難得的虧本了。”亞瑟半是嘲諷地調侃,“萬一剛好失去你最重要的那部分呢?”
“那也無妨,”王耀向著陽光伸出手,于是金色就從地面蔓延到了他的眼睛里,“這是最好的選擇,我認為較為正確,我需要來到陸地,也想要撞見你。”
聽見這話,亞瑟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扼住,生生漏了一拍。
泉水里發生的事情似乎給民眾帶來了不小的沖擊,王耀親吻了大巫師的事情以奇怪的方式,在王慶生的第一天,一傳十,十傳百,最后竟傳到了王的耳朵里。
原本阿爾弗雷德正在度過一個悠閑美好的公休假期,沒有堆積成山的公務,沒有喜歡找事的大臣,只是他一個人。
手上夾著煙草,桌旁擺著茶點。偶爾抽一口煙,再喝上半口茶,描描他引以為傲的帝國圖紙,然后再暗搓搓地喃喃一句“本英雄的帝國果真是不一般的大啊”。
這副平靜的假象持續到阿爾弗路過花園時聽見“曾經的騎士長大人被邪惡的大巫師下咒迷惑失去貞操”這樣及有沖擊性的言論,然后威嚴的他一個趔趄就栽倒在了綠油油的青草地上。
其實原本阿爾弗一直都覺得當年征戰后幾乎全已隱居的部下們應該都已經過上了教科書一般“娶妻生子抱孫子”的平靜生活,愣是沒想到自己國家的騎士長和大巫師搞上了。
而更加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接下來從近侍口中了解到的詳細情節。
“大巫師走到了泉水旁禁止踏足的區域,然后臉色陰沉,眼神惡毒,猙獰無比的皺了一下眉頭,向還未反應過來的騎士長使出了致命一擊,我們令人尊敬的大騎士長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擊,他始終沉默的承受這一切……接著,大巫師又使用了迷惑的巫術,對,就是他的斗篷,當時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那斗篷的來歷,正是第三任女王的那件迷惑人心的斗篷——它導致了當時帝國的政治危機……天吶,大家簡直不敢想象,大巫師竟用它來對付騎士長大人!速度之快連在旁邊的圣法師也沒能來得及阻止,實在是無恥!而且……”
“等等,等等,冷靜下來,近侍。”在聽這個故事期間差點笑出聲的王,終于忍不住打斷了這深情并茂的故事演講,“這個版本你是聽誰說的?”
“我的妻子, 陛下。”
近侍深吸了一口氣,用盡量平靜的口吻回答,然而他的臉依舊漲的通紅。
“我想萬事可不能單憑主觀判斷。”阿爾弗挑眉,“我記得到大巫師沒有你妻子說的那么……嗯,至少他決不會刻意去皺他自己的眉毛。”
近侍搖了搖頭,想要反駁些什么,卻被國王揮手的動作打斷了。
“幫我把我的煙管拿來,我必須得拿什么東西,先塞上我的嘴冷靜一下,否則我真的很害怕我大笑出聲,你妻子講的版本實在是……太精彩了。”
實際上已經裂開了嘴的王滿臉興味。太好笑了,亞瑟柯克蘭的鄉巴佬款斗篷是第三人女王的?還被批到了王耀身上?天知道那玩意兒飽含了多么大量的鄉土氣息,阿爾弗第一次見的時候就覺得可以從上面聞到幾千年前的味道。
果真是“可怕”而又“惡毒”的大巫師!
——阿爾弗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故事,那位妻子實在有才,這都可以編成一本書了——《惡毒巫師柯克蘭大戰深沉騎士王大耀》。憑借著騎士長在城中積攢的人氣,定是能夠大賣。
回憶起王耀在戰事會議上滔滔不絕,在軍營里喋喋不休和簽訂附屬國契約時咄咄逼人的模樣,阿爾弗滿面僵硬地接過近侍遞來的煙管,用力抽了一口后又補充道:“回去告訴你的妻子,他可能要失望了,騎士長從不沉默。”
“是的,我當然明白,我會告訴我的妻子,騎士長大人在惡勢力面前從不保持沉默!”
“咳咳咳咳……”阿爾弗一下子被吸到一半的煙嗆的,不知是因為近侍過于充滿正氣和崇拜的表情,還是那句“在惡勢力面前”。不,或許是兩者皆有。
“我的意思是他不論什么時候都話多的要死,而且這里的不是外祖母式的嘮叨就是什么人魚哲學,上古文獻,要么煩得沒人想聽,要么就直接聽不懂——我現在都很好奇那本幾十年前出版的《王耀騎士精神語錄》是誰編出來的,神他媽的還那么暢銷?”
估計又是哪個當年被王耀搭救過的懷春少女。
阿爾弗往煙灰缸里抖抖煙口,瞇著眼睛搜尋記憶中對于王耀的印象。除了他拿劍時還有點威風的模樣,深下的全是他講過的一堆廢話——騎士長表面高深莫測,實則堪比萬歲老太。
近侍聽著點頭,卻依舊是滿臉狐疑,估計是在猜測著國王與騎士長關系不和,仿佛王耀就真是一個多么高大,不帶任何世俗的形象。阿爾弗也不在意近侍怎么想,他低頭擺弄著扁平的煙袋,再開口時話題已然轉成了煙草的進口。
王耀帥氣的騎士長形象的確是屹立不倒的,這得歸功于首都城的少女們。在戰爭時期初,敵軍趁著國王帶領的軍隊在前線打仗,組織了一小波巫師,想要潛入首都城放上一把火,燒了這國都,滅滅阿爾弗一方的士氣,卻沒想到發現他們行跡的阿爾弗命軍中御馬速度最快的幾人前去救場。
帶頭的自然是騎士長。
只是當他們趕到城中時,火已經放了。無法撲滅的巫術之火從國王的城堡一直燒到最外圍的城門,馬匹因為懼火怎么也不肯再前行。王耀在城門口聽見里面婦女和孩子的呼救聲,哭泣聲,轉頭看見進退兩難的騎士們,閉上了眼睛,接著毫不猶豫地跳下馬,沖進了天藍色的火海里。
大概也沒有幾個人有勇氣在巫術之火下前行,而當時的王耀帶領著百人不到的小隊,硬生生救下了一座城的人民。最后放火的巫師自然被找到了,王耀騎士長奮勇救人的形象也被印刻在了人們的腦海中,被仰慕他的少女們以詩歌,文字的形式傳頌到了帝國的各個角落。而當戰爭結束,騎士長是鮫人王子的事情被公開,再回想起他不顧作為鮫人畏火的特質,拼命帶頭沖進城里拯救與他不同種族人類的這件事后,他英勇的形象在人們心中便再也無法倒下了。
“說起來,他們現在在干嘛,不是說來給我慶生的嗎,怎么連半個人都沒有?”
煙草的是剛說到一半,阿爾弗又突然提起了關于自己慶生的事。近侍又去取來了國王的時間排表,最近半月的安排都寫著休息,正式的慶生宴會被排在了最后一天的晚上。
“我還真是懶,居然全排了休息……看看這群鬼東西鬧出來的政治糾紛,都把世界的英雄折磨成什么樣了——中央集權有什么意義,不如直接把這些鬼事都扔給弗朗西斯,他不是閑得很嗎?我需要調休。”
“陛下,您已經在調休了……”
阿爾弗癱倒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沖近侍擺手,學著王耀賣起老來:“年輕人,這不叫調休,這叫最后的晚餐。”
“啊?”
“等我的生日會過去,我又要再等上100年才能休息了,你說慘不慘?我都忍不住為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淚。”
“陛下,您勤理國事,為萬民謀福,是好事啊。”
“那么我勤理國事的時候,那群大臣在干嘛呢——等等,有意思了,亞瑟柯克蘭和王耀現在在哪,伊萬布拉金斯基呢,他當時不是在場嗎?把他叫來,就說國王青春期荷爾蒙泛濫,想聽少女愛情故事!”
“國王陛下,大巫師和騎士長就在王城附近,我會馬上讓人去找圣法師,但是,陛,陛下……少女愛情故事?”
“…冷酷高傲的鮫人王子王耀與美麗善良林中巫師亞瑟之間不能言說的秘事,這樣的?”
而此時,悠哉漫步在王城小樹林中的王耀和亞瑟同時一個趔趄。
王耀直接摔倒在了地上,他已經太久沒有用腳走路了。亞瑟穩了穩身體站直后,伸手拉王耀起來,輕聲抱怨了幾句,正準備繼續往前走時,王耀確興起地回頭查看自己被絆倒的地方,用腳踩了踩那塊凸起。
“小心點,別又摔倒了,騎士長大人。”
“是一條溝,上面還鋪了層葉子。”王耀有些笨拙地轉身,跟上亞瑟,“叫王耀吧,你那么叫我太嚴肅了,而且聽著變扭。”
注意到王耀的步子邁得吃力,亞瑟放慢了腳步,他腦子里滿是對這位鮫人騎士長的疑問與好奇。與巫師同行感到不適與困擾倒是正常,但誰會因為被大巫師特意示好地稱之為“大人”而感到變扭呢?而且之前發生在泉水邊的事情,王耀也沒有在提起。更別說作出對于他們之間聯系的解釋了。將“初次見面”與“我很想你”放在一起,任誰都會感到奇怪,更何況是在他們當眾發生了親密過頭的接觸之后。亞瑟思索了一下,認為還是等對方自己提起才更為恰當。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非常向往陸地。”
王耀突然停下,有些突兀的開口,似乎是聽見了亞瑟的想法。
“咋木去過陸地上她告訴我那里有各式各樣美妙神奇的東西,像是焰火,陽光還有紛爭——那是我在海里從未見過的。”
亞瑟也隨之停下腳步,認真傾聽鮫人王子的故事。
“于是我想著要是能去看看,玩一玩,就再好不過了,但我不是平常的鮫人,鮫人的皇族到了這一代,就只剩下我一個繼承人了。”
“原本我想著還是算了,如果真的跑到陸地上去玩,后果實在不可想象——鮫人唯一的王子失蹤鬧的事鬧大了,按照家法,我父親還不把我的尾鰭給打斷?”
王耀倚在旁邊的一棵樹上,以給他的雙腳休息的機會。
“但你看,我現在能夠站在這里,就證明事情并沒有這樣擱置下去,深海的女巫答應幫助我,只要我用未來一百年的‘美夢’作為交換,她就能令我畫出雙腿,并且說服我的父親。”
“然后?”
亞瑟望向王耀。
王耀回望他,微微笑了一下:“結果到了陸地上玩過了煙火曬夠了太陽參加的戰爭,卻發現海里才最適合我,我有點想回去了。可我不能言而無信,參戰前說了要幫忙打仗,那就會打完。”
“最終戰爭勝利了,我回到了海里。可是我又后悔了,因為我想起我把我最在意的東西留在了陸地上。”
“我在陸地上停留那么久的原因,不是煙火,也不是戰爭,而是因為他。”
亞瑟突然想起了王耀胸口的疤痕,那些傷必然是在戰場上留下的,但他卻怎么也沒有想起戰場上有過這個人。
“那找到了嗎?”
“找到了,
但他再也不是我的了。”
王耀的笑容稍微黯淡下來。
“我回來的好像有點太遲了。”
“我想您拿去做交換的東西不是美夢吧?”亞瑟發現了王耀的情緒,神差鬼使地靠得離他更近了些,卻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別扭地將話題轉移開去,“是未來。”
只有失去過未來的人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是,的確是非常重要的‘未來’,我出賣了對它的擁有權。”王耀不再做掩飾,直白地解釋道,“直到現在我還在做出不切實際的測想,想把它搶奪回來。”
“只要是您愿意的話,或許搶得回來。”
亞瑟說。
“畢竟聽口氣,您不像輕言放棄的人。”
“是嗎?”
“是的,”亞瑟認真地看著王耀的眼睛,作出回答,“您也只是做出了更正確的選擇。”
像百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