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樓是一個聽不到半點鳥叫聲且鮮有人光顧的地方。
小林第一次爬向六樓時,便因那些陡峭而黑得發亮的樓梯“望而卻步”。但他還是打算先看房再隨便找個理由拒絕,才不算辜負房東的一番好意。然而,小林又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尤其是鑰匙轉動、門吱呀一聲打開之后,一間還算干凈且白得發亮的屋子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時,那些從地板和白石灰上反射出來的光竟令他有些贊嘆不已。
“你知道嗎?隔壁有個媽媽帶著孩子已經在這住了三年呢。”房東見小林猶豫不決,指著對面緊閉的房門說道。
“可我并不是一個喜歡鬧騰的人,你知道我最討厭小孩子的哭鬧聲,他們吵鬧的時候你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小林對這樣的新鄰居并不滿意。他一向不大喜歡那些長著天使面孔的“愛哭鬼”,所以每次租房都盡量避免和他們成為鄰居。但事實上,他的鄰居最后幾乎都是他們。
“放心吧,這家的小孩特別乖。從不哭鬧,也不打架。很乖的。”房東像了解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逢人便夸“這是一個多么乖巧的孩子啊”,以至于你不回以微笑就有點不給她臺階下。
聽說小林有自己下廚的意愿,房東還主動提出幫小林換掉廚房的排氣扇。她親自動手修好了一把老舊的門鎖,在大門上又添加了一道插栓,像坐在自家沙發上那樣檢驗著一張積滿灰塵的木板床。相比那些雙手合抱站在一旁若無其事的大媽,她的態度已經足夠誠懇了。
小林有些動心,立馬答應先住段時間試試。那時,正是小林最窮困潦倒的時期,畢業后剛到一家出版公司實習,每個月只有一千來塊的收入。所以能租下這樣廉價的一居室對小林來說,也算是幸事。
可這樣的房子,除了廉價外又基本毫無長處。就連房東費盡心思把屋子刷亮、打掃干凈,也純粹是為了掩飾屋子易發霉的屬性;而她贊美的那幾個孩子也遠不如傳聞中那么乖巧,他們甚至成了小林周圍噪聲的主要來源。
每到晚飯過后,當小林打開電腦準備完成樣稿校對時,西邊屋子里總會傳來姐弟倆大吵大鬧的聲音。弟弟奶聲奶氣地說著一口地方方言,向屋內某個角落里的母親大聲告狀:“媽,她又打我!”
“誰打你了?是你先打我的。”小姐姐回以標準的校園腔,她大概正忙著計算今天布置的某道數學題,而她的計算過程顯然不太順利。
“你就打了,哼。”弟弟不甘示弱地撐著腰,幻想以同齡人的口吻和姐姐理論。見姐姐不搭理他,又偷偷摸摸地躥到姐姐身邊,打算趁其不備從旁側偷襲,卻不料姐姐很快逮住了他。而他在匆忙逃竄的過程中,無意間撞上了書桌的一角,就像失控的快車撞向路旁的行道樹一樣,車子凹陷破碎、樹木也慘遭折斷。姐姐慌忙地拾起打翻的牛奶杯,舉著淋濕的作業本對著弟弟瘋狂咆哮。
弟弟則像負傷的士兵那樣做出強忍疼痛的表情,再次奔向了母親。他知道如何乖巧地出賣自己的可憐相,以從母親那里獲得一些責備姐姐的獎勵。可他并不擅長節制自己,當他一味博求同情而把握不好度量時,母親的耐心也逐漸被消耗殆盡。弟弟的頭頂上又多了一處值得哭上好一陣子的印記。由此,那歇斯底里的哭鬧聲瞬間傳遍了整個六樓。
這是一天中最熱鬧歡騰的時候,似乎在這一刻,封鎖在六樓的生靈終于得到了釋放,生活也還原了它本應有的氣息。畢竟剩下的二十多個小時里六樓始終都沉浸在一片寂寥中。正如這棟樓里的其他樓層都活得悄無聲息一樣,狹窄的樓道幾乎從早到晚彌漫著死寂。偶爾,也會有急促的腳步聲在暮色蒼茫中響起,但很快又消失在樓下阿婆絮叨的嘴角邊。
而經歷了哭泣和死寂的多次循環之后,小林也漸漸明白,這是一個與聲音光線永世隔絕的地方。除了哭聲還能證明人的存在外,幾盞低瓦數燈泡已無法照映出一張清晰的面孔;至于不開燈的時候,室外的陽光更是將此處遺忘了。
“作為姐姐,你應該多讓著點弟弟的。”母親的情緒漸趨平靜,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她一貫主張各打五十大板。
“是他先惹我的。你怎么不說他?”姐姐小聲嘟囔著,不復之前的憤懣。她發現弟弟正坐在床沿上專心致志地舔一張包裹著法式小面包的油紙,油膩烏黑的手指頭卻放在她的校服上隨意磨蹭。她一把奪過校服緊張地揉拭著衣服上的手指印,沒好氣地說:“拜托!別坐我衣服上!”
沒成想,重心不穩的弟弟卻直接摔倒在床頭上。可他并沒有哭,反而發現了一種意外摔倒的樂趣。他開始無休止地重復著那一套假摔動作,并一遍遍被自己逗樂。弟弟的笑就像天使發出的清脆的悅耳聲,天真爛漫,極具感染力。
但是在當時那不足十五平米的狹窄空間里,誰也沒有心思去判斷弟弟的笑聲是否純真無邪。就連小林這樣一個外人,也只會將他的存在視作嘈雜的來源,甚至從中嗅到某種煩悶的氣息,更何況俯身學習的小姐姐?小林停下手中的活,有好幾次站起身怒氣沖沖地走向大門,準備上前敲門警告一番,但每次走到半途就悻悻地放棄了。他只好拉開窗簾把剛敞開的門窗重新關上,以阻擋窗外那些瑣碎的噪音。
2
沒過多久,小林對姐姐的擔憂還是應驗了。當姐姐拿著一張不太樂觀的成績單出現在自家門口時,她開始猶豫該不該進去。盡管她知道媽媽帶著弟弟出去上班還沒有回來,可她依然沒有勇氣打開那扇門走進那間房間。仿佛她已預感到某種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而她將把自己置身于危險中一樣,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只是立在門前喃喃自語,“倩倩今天一路有說有笑地回了家,她總是那么開心,而我做不到……”
“媽媽今天……肯定又得打我了。”
倩倩是誰?和姐姐一起上學的玩伴嗎?
幾個小時后小林問起身邊的房東太太,她這樣回答:倩倩是樓下孫大娘的孫女,她和姐姐在同一個中學上學。她們一個住在高大的六樓深處,一個睡在低矮潮濕的平房里,其間僅有一條過道相隔。可誰也不明白,天天忙著幫奶奶賣菜的倩倩哪來的時間做功課,而且還能回回考進全班前三名。
姐姐一直面朝大門站著,絲毫沒有進屋的打算。如果今天沒有這張成績單,生活或許還得像往常一樣,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淘米做飯,準備一家人的晚餐。而這樣的日子明明已經重復了三年卻沒有任何改變,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懊惱。她想起班上那些家庭條件不錯的同學,每天放學后相約著趕往不同地方補習,心里就有些發酸。她覺得成績單上那些刺眼的分數,很大一部分要歸結于自己的家庭環境。看看人家每天放學后都在忙著學習,而她到底在干嗎?連個安心做作業的地方都沒有。
姐姐低下頭偷偷地抹起了眼淚,站在身后的小林極力想出辦法安慰她也不見成效。興許她只是對一個陌生人充滿了警惕,小林失落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無法想象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臉上會透出那種決絕而痛苦的表情。
小林還是有點不放心,他重新回到走廊上打算和姐姐好好談一談。可他發現姐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上下樓的人群中,來來往往的腳步使他無法判斷姐姐的去向。或許她只是去找媽媽和弟弟了?
吃罷晚飯后,正當小林打開電腦打算加班時,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開門的聲音。他屏氣凝神地等待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談話,而這一次,房間內的聲音似乎比以往小得多,基本聽不清說了什么。小林決定放下手頭的工作,再一次靠近大門以便聽得更清楚些。
“你還有臉哭?看看你考的什么好成績,你還有臉哭?”母親將那張揉皺的成績單重重地砸到書桌上,桌子回以猛烈的敲擊聲,把一旁專心玩耍的弟弟嚇得不輕,而姐姐仍趴在桌沿邊小聲哭泣著。
“你說我能指望你什么好?”母親指著姐姐破口大罵。“讀書不行,干家務不會,讓你照顧弟弟還總是百般不情愿。你說說,你除了每天抱著個手機玩,到底還能干點什么?沒出息的樣!”
母親的訓話沒有得到多少回應,姐姐依舊埋著頭與世界隔絕起來。這便使得母親的火氣越來越大,語言重起來了。她用力抓起姐姐的胳膊希望得到她的正視,以獲得某種“做母親”的威嚴。可姐姐非但不配合,反而鉚足了勁硬是趴著不動。
“好,我讓你倔!看誰擰得過誰!”母親的嘴角露出輕蔑地苦笑,“從明天起哪也不許去!你就給我待在家!書也不要念了!既然念不好,還不如留錢給弟弟上幼兒園。”母親將姐姐的書包狠狠地摔到地上,房間內頓時傳來書本和文具“稀里嘩啦”落地的凄慘聲。
“不去就不去,誰稀罕?”姐姐仰出了半邊臉,用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望向身后的母親。“反正我就是個蠢貨,哪有你的寶貝兒子強!”
“行!長能耐了?還敢頂嘴了!”母親隨手操起煤球旁的火鉗,“啪啪啪”地往姐姐的身上撲去。“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一聲、兩聲、三聲……硬邦邦的鐵棍砸向姐姐的運動服,屋里響起了渾厚而有節奏的回擊聲,其間還混雜著姐姐痛苦的慘叫。
東躲西藏的姐姐宛如戰亂時期飽受迫害的難民,此前的“囂張”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只剩滿臉的驚恐和狼狽的神情。
“打吧!打死算了!反正你從來都不關心我!”姐姐抱著頭躲在椅子旁嚎啕大哭,她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地喊出了整句話。
姐姐的反駁就像一記耳光狠狠地甩在母親的臉上,她的眼中滿是屈辱,轉而加重了對姐姐的鞭打。“我不關心你?你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樣不是我花的錢?我不關心你?你的學費又是誰掙?我要是不關心你,早把你留在到那窮山溝喂狼狗了!”
“大姐,別打了!快別打了……”小林突然按捺不住內心的煎熬,沖到隔壁開始狠勁兒砸門。
“你說我不關心你!可這幾年,你那死鬼爹娘一個個去世之后,我是怎么待你的,你不會不知道吧?我什么時候虧待過你?你說呀!又成啞巴啦!”母親扔掉火鉗,轉而用手推搡著坐在地上的孩子。
“大姐,冷靜一點……有什么事好商量。不要輕易動手打人,孩子是無辜的。”
“知道我為什么打你嗎?還不是你不聽話,不長記性!你上次怎么給我保證的?要是再不學好就怎樣?”
“可是打人不能解決問題啊。你有沒有想過,孩子學習不好也和家長有很大關系?”
“不說是吧?好,我替你說!要么退學,要么打斷你的腿。今天,我就要打到你長記性為止。”
“我的天,你這人怎么就不聽勸呢!簡直是喪心病狂!根本不配為人父母!”小林氣得直跺腳,大聲咒罵道。以前的他并不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人。
“我不配?誰在那?”
“給我滾開!我的家事用不著你瞎操心。”母親被小林的挑釁激怒了,轉而把矛頭指向門外這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
“誰稀罕管你這些破事!可你這樣做是違法的!是家暴!虐待兒童!懂嗎?”小林也絲毫不肯退讓,鼓起勇氣和她對罵起來。
“哎呀,真是好笑。你算哪根蔥?我教育自己的小孩,礙你什么事了?”
“是……是不關我什么事,可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小林挺起胸脯,內心膨脹得宛如一位臨陣殺敵的勇士。
或許是被小林的愛管閑事惹得極不耐煩,母親終于不再訓斥孩子,而是徑直沖到門后一把拉開房門,表情猙獰且一臉鄙視地打量著小林。
“原來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愣小子,你有什么資格教訓老娘?等你養過孩子,再來和我講那套歪理吧!”母親的挖苦聲宛如一把鋒利的刺刀,飛向了無限膨脹的小林,他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母親冷笑了一聲,打算轉過身去關門,這時一個羸弱的身影從半開的門縫里鉆了出來,像一只受傷的麋鹿逃進了黑夜里。
“站住!混賬東西!”
母親還沒緩過神來,卻發現姐姐已經逃進了漆黑的樓道里。她打算立刻追上前去,可是又想起了什么,連忙返回屋子抱起愣在一旁的弟弟。“快!快追你姐姐去!”弟弟愣愣地呆在母親懷里,臉上依然殘留著某種無法言狀的驚恐。
臨走前,氣急敗壞地母親還不忘找上門來要挾小林,“如果我女兒有什么三長兩短,你也脫不了干系!”母親走得很急,她幾乎是一步踩著兩三層臺階走的,就連鉆在母親懷里的弟弟也隨著母親的步伐劇烈搖晃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