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的時候，太陽還沒下山。

于是風拂亂了女孩的額發(fā)，男孩伸出手去幫她理順。風里有淡淡的青草味，還有女孩發(fā)間的梔子葉味。

男孩問她，為什么你總要這么護著自己劉海啊。女孩說，很多女孩都這樣啊，要是掀了劉海就變丑啦。男孩聳了聳肩，說這有什么，反正你一直都很丑啊。然后女孩就鼓著腮幫瞪他，卻馬上笑成了瞇瞇眼。

其實女孩很好看，額前梳齊劉海，腦后扎一把簡單的馬尾辮，笑起來時會露出嘴角的一顆小虎牙，眼里映著天光和云影，好像流轉(zhuǎn)著一整個春天的光。

小鎮(zhèn)的鐘樓每天傍晚敲五下鐘，他們每天都會來屋頂看日落，鐘聲悠悠又朗朗，夕陽在鐘聲里映著一世界的余輝緩緩墜落，美好得讓人想共誓白頭。

屋頂?shù)膬扇司瓦@么坐著，女孩總是嘰嘰喳喳的，說這說那，男孩大多數(shù)時間都沉默地聽著，偶爾開兩句玩笑。有時男孩抬起頭來看女孩，夕陽中她的臉籠罩在溫暖的光暈里，發(fā)絲在余輝里通透盈光。

女孩說，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斐濟島，還有大堡礁還有普羅旺斯，還有施泰瑙……

女孩說，有一個城市叫佛羅倫薩，特別漂亮，到夜晚的時候，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溫暖的黃色里，像是圣母的光。

女孩說，外面的世界真好啊。

男孩默默地聽著，他看見女孩的眼里跳閃著異樣的光彩，像是一個看見天國的孩子。

有一天女孩遞給了他一朵小花。

男孩說，山葵啊，到處都是啊。

女孩搖頭，這朵不一樣，這朵有花蕊的。

她說，這朵花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別人從那個地方帶回來的。只有那個地方的山葵有花蕊，我們這里的，其他地方的，都沒有花蕊。那里的山葵也一年開很多次，可是只有第一次是有花蕊的。花沒有蕊，就像人沒有心。

嗯，男孩說。

所以，那的女孩子都說，山葵花表示喜歡她的人一生都會只喜歡她這一個，女孩輕聲說。

男孩點點頭。真好啊，他說。

嗯，女孩說，有一天我死了，墳頭一定要有一束山葵花啊。

瞎說什么呢你，男孩說。

鐘聲響了，有些寂寥，悠長渺遠，天邊一輪夕陽，長霞橫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 ?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女孩幽幽地唱起歌來，男孩靜靜地聽著。多年后他回想起這個畫面，只記得歌聲清脆，白色的裙裾下，女孩的腳踝纖細勻稱。

女孩的歌聲被吹散在風里，風里飄散著青草味，還有淡淡的梔子葉香。

只是，后來有一天，女孩忽然死了。

沒有什么原因的，她永遠地沉睡了下去。那天云朗風清，小路上苜蓿盛開，夕陽的鐘聲里，屋頂上投下了一個孤零零的影子。

再后來……再后來，男孩離開了小鎮(zhèn)，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卻從來沒有目的地。

他停留過很多大城市，也拜訪過很多小村莊。

你見過山葵嗎，有花蕊的那種，他問。

到處都是啊，路人一指路邊。

不不不，是有花蕊的山葵，這些都沒有花蕊的，他解釋說。

路人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走開了。

很多個春天過去了。

男孩日復一日地行走，尋找，也在一天天的跋涉中衰老下去，老成了一個老男人。又或者，他的心其實早已衰老……在多年前苜蓿盛開的某一天。

有一天他走過了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

你見過山葵嗎，老人拉住了一個小孩，有花蕊的山葵。

見過啊，在那里，小孩一指遠處。

是……有花蕊的山葵，老人顫顫地重復。

對啊，每年只有第一次開花的時候才開花，小孩說，這兩天正開呢。

老人顫顫地邁開步子，可是他忽然小跑起來，靈活得像個年輕人。

他跑啊跑，氣喘吁吁地跑過了山坡，忽然停住了。

山坡下是一片草地，開滿了簇生的山葵。他站在這片山原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一片的綠色，綠得無窮無盡。滿原的綠色郁郁蒼蒼，風吹起，綠色的小扇上白色的小花隨風飄搖，空氣里氤氳著淡淡的草香。

老人慢慢地走了下去，蹲下身去看，簇生的山葵中開著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小花里藏著淡黃色的花蕊。

他緩緩地坐了下來，揠下一束山葵，仰頭看天，天是湛藍的，澄澈如洗，可他卻驀地想起了橙紅色的天空，悠悠的鐘聲，白色的裙裾。

很多年過去了，那朵山葵……枯萎成什么樣了？是否還記得春天的青草香？

不再歡歡喜喜地瞇著眼，不再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不再走很遠的路去看望一朵槐花，不再守著那朵花蕾直到秋風來時，只為了看它開出什么樣的結果。

花朵的凋萎，在瞬間。而花朵的綻放，在昨天。

透過你的雙眼，會看不清世界。

卻看得清一整個春天的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歌似乎是這么唱的吧……

男孩握著手里的山葵，緩緩地躺了下去，慢慢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