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末

1

? 學期末對我來說是個折磨,尤其是這個學期。在這個學期里,我幾乎曠了每一次課,缺了每一次考,漏了每一場實驗,最后的期末考試我也是通過懷著內疚與輕蔑躺在宿舍的床上思考未來而渡過的。這段時期里,我突然期待著時間會被某種宇宙作用、或者我虔誠地希求所拉長,好讓我像一條死去的魚一樣漂浮在由世界上所有鐘表的卡擦卡擦聲所匯集而成的河流里,慢慢漂流,不用思考,不用憧憬,甚至不用呼吸,這里我沒有夸張,在那種精神狀態中,呼吸要么如塑料袋一樣無味,要么如刀割一樣折磨。我整天無所事事,白天十點過后才起床,去樓下的食堂里買廉價的早餐,邊看十幾頁紅樓夢邊慶幸自己對中國古代文字的極度敏感。受到曹雪芹的影響,在期末這段時間里我寫出了五百首多古詩,多半是七言律詩或者五言絕句,我也嘗試過寫詞,但是我又不喜歡古詞里的那種諷喻或哲理,我只是想玩弄玩弄文字,僅此而已。那些詩在我看來都是我才能的最初萌芽,雖然稚嫩,但你簡直能從中聞出一股熱辣辣酸溜溜的激情,“露洗花千朵,酒灑詩萬卷”啦,“閉書山興起,塵收龍脊升”啦,“雨淋竹顯翠,泥蒸葉愈鮮”啦,寫這些詩的時候我總是激情澎湃,忽然覺得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可這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兒,是偉大的紅樓夢通過我而對這世界產生的持續性影響,就像業余人士自己改裝的摩托車,一開始轟鳴得震耳,可卻無法支持自己跑上高速公路。

? 除了寫詩外,在那段時間里我還喜歡在外面到處亂跑,我四處尋找只在周末的特殊時間段才開始運營的公交車,并通過此舉逛遍了香港的所有郊野公園,以及那些隱藏在十分偏遠,要么是靠海,要么是傍山的能令人聯想起世界末日的村落。我還迷上了越野跑,“塵收龍脊升”一句中,龍脊是香港某一山岳的名字,在那里,雖然有供人行山的通道,但卻遍布泥沙與碎石,坑坑洼洼,崎嶇蜿蜒。同樣喜愛戶外運動的蔣冰曾對我說,有一次她和四五個姐妹也去過龍脊,走完整條路徑花費了兩個半小時,而我那天卻只用了三十分鐘。她對此表示十分驚異,并故意拖長句尾,半撒嬌半嘲弄地說:“怎么可能---,你哪有那么厲害---”可我說的卻是實話,我去龍脊的那天霧很重,我索性脫掉了濕淋淋的衣服,突然感覺受到了上天的召喚,上天對我說,勇士啊,征服龍脊吧,然后你將獲得救贖! 于是我撒開腿,不顧碎石與陡坡,一個勁地往前沖,就像太宰治筆下的梅勒斯,但我并不是要去救我的伙伴,我只是想沖出濃霧,沖上山峰,沖出混沌,利用狂跳的心臟將我這整個人連同迷茫,困惑,歉疚與魯莽,通通燃燒殆盡,我風箱似的大口大口吸進氧氣,眼前的景色漸漸布滿紅點,紅點又彌漫成金星,我知道我快要暈倒了,小腿與膝關節也已經凝固起了抽筋前的僵硬,可我滿腦子里想的卻只有燃燒,氧氣可以燃燒,抽筋可以燃燒,暈倒可以燃燒,思想也可以燃燒,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燃燒,燒吧燒吧! 讓我化成一縷灰燼,漂浮在香港悶熱的濕氣里,灑落在家人傷心的回憶里,旋轉在蔣冰貪婪的愛情里,飛舞在人類滿盈的罪惡里! 那一次的龍脊之行讓我了解到,我心里有著一股想要毀滅自己的沖動,而那沖動又是如此不可抗拒,如此無法壓抑,就像一條在生與死之間裂開的縫隙,死神從那里探出俊美的臉,吸引著我奮不顧身地向前沖去。

? 那之后,酸痛感麻木了我的神經,讓我的雙腿在整整一天內既存在著又無法移動,我下不來床,于是蔣冰就負責照料我。其實她那時早已結束了期末考試,可以自由逍遙了,可某種奇怪的責任感卻促使她留在這里,用她的話來說,“不能就這樣放著我不管。”看見我躺在床上無法動彈,她興高采烈,仿佛玩過家家似的開始了對我無盡又悉心的關照。她每天要為我送來五頓飯,每頓都是她自己親手下廚做的。這些她自創的菜肴往往中西混雜,你可以在炒雞蛋里吃到碎牛肉,你也可以在生蠔里嘗到烤鴨甜醬。但她對這種混雜卻并不以為意,因為她對自己的廚藝有絕對的自信,深知只要像演奏樂器一樣觸碰人類的味蕾,那么食材如何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節奏與感情,是味覺的接替與輪換。所以在她近乎苛責的要求下,我無法主動品嘗任何其它食品,哪怕只是一粒小小的薄荷糖。但這整件事情卻并不算太糟,因為蔣冰的手藝實在是高妙,她已經將自己的理念貫徹得淋漓盡致,并且演繹得爐火純青,她的每一道菜對我來說都是享受,使我整天最期盼的就是她笑瑩瑩地提著餐盒撞開我宿舍門時的聲音。

? 可是這享受卻并沒持續多久,我的腿過不了多久就痊愈了,失去了照料資格的蔣冰甚至口出狂言要用雙截棍敲碎我的膝蓋,好讓我再回到床上。至于雙截棍,那是蔣冰除了登山外的唯一愛好,她從小就很敬佩李小龍,天真地認為他之所以能這么強悍這么威風這么引人注目,完全是因為他耍得一手優雅的雙截棍所致。她將受人矚目與雙截棍聯合在了一起,而她的家長卻錯誤地將其視為天才稀缺的興趣愛好而沒有加以糾正,于是,在經歷了面目青腫、伙伴嘲笑、肌肉撕裂、手指骨折等等折磨后,蔣冰練成了一套特殊的雙截棍功夫。她曾為我表演過一段她的“雙截棍防身技”,如果僅僅對雙截棍來說,那簡直是一場災難。只見她橫眉豎目,眼冒兇光,柔軟白皙的兩只小手緊緊地握住木制的雙截棍,醞釀出一身殺氣,然后極富沖擊力地大叫了一聲,那叫聲并不是李小龍的招牌“嗷!”而是女孩子假冒男生時的“哈!”聽起來倒也蠻有氣勢。雙截棍嘩啦嘩啦地舞動,我能看出她的基本功著實到位,但整體效果卻似乎并非如她想象那般具有攻擊性,反而像一個風姿綽約的舞女在與一根飄搖的絲帶回旋。眼花繚亂地耍完雙截棍后,她滿面通紅,鼻尖上布滿了細小的汗珠,邊喘氣邊問我意下如何。我告訴她,這是我見過的最精彩的表演,這是實話,因為在這之前我的確從未在任何一場表演面前如此浮想聯翩過。她聽了后歡快地抱住了我,我能感受到她劇烈運動后的身體還在微微抽動著,一股汗淋淋的濕氣正在我的身體上彌漫開來。


2

? 而此時此刻,回憶著生機勃勃的蔣冰,我自己卻陷入了一種植物般的狀態。我坐在電腦前,把腳翹在書桌上,眼盯著天花板努力搜尋著記憶,試圖從中找出某種能令我振奮的,或是能令我受到什么啟示的片段。在記憶中,我化成了一個在數學意義上最小的點,幾乎不占任何空間,可以隨心所欲地憑借心情觀察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可是這樣的回憶卻并不如普魯斯特那般深廣、那般具體,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譴責——我的意思是,在回憶時我總是十分挑剔,認為在某一個時間點我所做出選擇并不是最優的,一定還有其他更好的未來在已經不存在的地方等著我,于是,我像一個迷路的人,不斷思考如果在上一個路口自己選擇的是向左拐而不是向右拐,事情會不會變得更好?真正的出口是不是就在那邊?我開始去憧憬、去塑造、去美化,就像一個著魔的工匠不斷打磨自己的木質宮殿一樣,一點一點創造出一個臆想的成人童話。那童話世界是如此斑斕,如此令人著迷,以至于現實在對比之下簡直如同泡爛的花椰菜一般不值一提。我設想,假如當時我沒有去向吳瑤求婚,而是規規矩矩地坐在大教室里上課,那現在我是不是已經在策劃未來的深造計劃了呢?我會不會已經變得和室友一樣,務實、沉穩、成熟,滿腦子考慮的都是畢業典禮、建功立業與安身立命了呢?

? 我想起了我向吳瑤求婚的那一天她臉上的表情,先是皺眉,然后凝視,接著驚喜,隨即感動,轉而疑惑,最后恐慌。只見她雙手捂著嘴,喉嚨里傳來既像欣喜又像折磨的呻吟,她向后退了兩三步,差一點撞到門上。而我呢,單膝跪地,一手為她舉著閃閃發亮的結婚戒指,另一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擺,于是只好撐著地面,那樣子就像一個不懂規矩的日本武士,正萬分誠懇地向自己的大名請罪。過了半天她才顫顫巍巍地說:“你……你在干什么?”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像兜售零碎物品的小販一樣抖了抖拿著戒指的那只手,仿佛要招來她的允諾似的。她扭了扭脖子,雪白的腮幫子青蛙似的不時鼓起,眼看著她嬌艷欲滴的小嘴就要吐出愛的諾言了,誰知她卻蹲了下來,露出一個姐姐為自己剛滿一歲的小弟弟洗澡時的神情,既羞澀又忍俊不禁,她蹲在我面前,兩手抱住肉乎乎的膝蓋,唯唯諾諾地說:“你不再考慮考慮?這么突然我有點接受不了……” 聽到這句話后,我的腦袋里突然略過一道藍色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我的一切愚蠢和魯莽。我看見她的臉上浮現出玫瑰色的紅暈,眼珠子水汪汪的,仿佛輕輕一吹就能融化在眼白里一樣。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這個女孩兒,吳瑤,一個才年滿21歲的少女,是真的曾經反復思考過是否要嫁給我的。她可能早就幻想過無數次我會如何求婚、我們的父母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我們的婚禮會在哪里舉行、甚至我們孩子會叫什么名字,而在今天,她幻夢的第一環居然出現了,而且是以這樣一種突然得磨蝕了驚喜,粗糙得激起了疑問的方式出現的。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她肯定回憶了在這之前我對她說的每一句話,為她做的每一件事,給她發去的每一條信息,并試圖從中尋找出我可能將要向她求婚的暗示,但是,可憐的吳瑤,并不知道我對她的這次求婚有著多么不穩定的基礎,也一定不會看透我根本就從來沒有考慮過和她結婚的可能性的。她只是憑借女性的直覺,雷達似的探測出了這場求婚背后的一些異常之處,然后心里產生了預警,這預警混合了女性的矜持和某種規矩的束縛,使她沒有立馬答應我,而只是說出了“我有點接受不了……”這種半推半就的話。于是我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可能,我的確是有點心急了......要不這件事情,我們先放一放,以后再議?”她綻開了微笑,臉上的紅暈仿佛生出了翅膀,拖著她的靈魂盤旋著飛舞了起來。她伸出手使勁地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后神清氣爽地開始為我做晚餐。她很開心,可我的心里卻不是滋味兒,因為我并非真的想要求婚,而她卻因我這種魯莽的表示而斷定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是牢不可破的了,她那天沾沾自喜的樣子就證明了這一點。

? 可是我那天到底為什么要去求婚呢?這個問題我直到現在都還在思考。“因為你是個混蛋。”蔣冰曾這么對我說過。那天她的心情本來就很差,而在我給她講了求婚的故事后就變得更差了。她邊往嘴上抹口紅邊罵:“你就是個自私的敗類,是個只會傷害別人的虐待狂。你從來就不會考慮別人心里究竟會怎么想,你只會去分析、去窺伺、去總結別人的一舉一動,而任何痛苦對你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你見到三條腿的狗會哭嗎?你見到手術臺上喘息著的病患會同情嗎?不會,你不會!你這個自私的雜種。”雖然語無倫次,但她的情緒卻控制得恰到好處,一直在冒犯你的邊界線之外徘徊,讓你找不到理由也提不起興趣與她對罵,她的這種本事我是從一開始就十分佩服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一畢業就應該去當外交家或者國務卿。她的牙齒沾到了口紅,而她卻若無其事地將那舔掉了,就像剛吃完一顆粘牙的奶糖。

? 她之所以如此生氣,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學校的模特隊拒絕讓她參加下周將要舉行的聯校走秀大賽。那天她穿著一條可以拍內衣廣告的牛仔短褲,兩條黑色的長筒襪拉到膝蓋以上,一雙平底滑板鞋,一件白色的小尺碼T恤,頭發被扎成了挺復雜的丸子頭,兩縷栗色的發束垂在耳際,風吹過時會像緞帶一樣翻騰起舞。她整個人打扮得既玲瓏有致又嫵媚性感,而我覺得這可能就是學校模特隊不選擇她的原因,因為模特隊往往需要極具攻擊力的氣場,而她卻像一個玩滑板的街頭酷女孩兒一樣既殘酷又單純。她無情地罵模特隊的選手都是“年老珠黃的熟鴨子”,還說她們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仿佛整個肉體都在圍繞著脊椎骨翻騰。”我好心給她講述我求婚的荒唐故事好讓她振作起來,誰知卻進一步點燃了她的怒火,我總是干這樣的事。她補好了妝,收起小鏡子,輕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頭,兩手交握擋住了嘴巴。我知道她馬上就要吐出什么難以啟齒的內心隱秘了,這些動作都只是前奏而已。只見她突然疲憊地躺在桌子上,頭枕著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在桌子上不斷畫著圓圈,她邊畫邊說:“你說你干嘛非要去求什么婚嘛……”在那一瞬間,我仿佛覺得,她的壞心情,以及她被模特隊淘汰的事,甚至她生命中出現過的或是即將出現的不幸都是由我去求婚而引起的。看著她如此委屈的樣子,我倒是也非常想將所有過錯都攬過來自己承擔,然后再好好安慰一下她,我可以帶她去吃她最喜歡的鮮花酸奶,也可以給她買一副全新的橡膠雙節棍,我們或許還可以一起去行山,然后在濃霧彌漫的山頂,心臟狂跳著接吻,讓劇烈運動后的熱量與情欲翻騰的熱量混合在一起,那樣洶涌的快感也只有和蔣冰這樣的女孩才能一起體驗。可我做不到,一個原因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蔣冰的計策,她特別會激起我的同情心,然后再引導那同情心來產生愛情,可她自己卻只愿接受不愿付出;另一個原因是我根本捕捉不到什么過錯。我去向吳瑤求婚,那只是一時興起,并非有意要去傷害她。那天早上,我坐在能容納上百人的教室里,看著帶金邊眼鏡,頭發花白,牙齒歪斜的教授,聽著他傳授邏輯清晰,節奏緩慢,層次豐富的網絡工程基礎課程。我拿出筆,想著好歹記一點筆記,卻突然感覺頭腦里的什么螺絲崩了出來,然后齒輪開始空轉、磨損、脫落,記憶與現實混雜在了一起,教室里的白熾燈突然變得十分刺眼,講臺啦教授啦幻燈片啦墻壁啦同學啦統統退到背景里消失溶解掉了,而存在的只有我暈乎乎的頭腦和一片刺目的銀白。我埋頭,捂住耳朵,想通過逃進黑暗里來躲過這種要命的強烈白光,可我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天旋地轉的世界,牙齒歪斜的教授在那世界里不斷闡述著http、丟包、應用層的詳盡定義,一個同學舉起手,希望能多一些例題以便理解透徹……我意識到,如果再不離開教室,我或許會被卷進由空轉的齒輪、金邊的眼鏡,以及勤學好問的男同學所組成的卡律布狄斯大漩渦里永遠無法再重見天日,于是我慌忙逃離了教室。

? 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灰色的天,矮小的灌木,貌似紅磚壘成的圖書館一時間都充滿了生命力。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強大,如此的充實,恨不得馬上做點什么事來慶祝慶祝。我想到,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應該早就有自由和能力來決定我自己的未來了,如果是這樣,那我為什么不結婚呢?娶妻結婚,生兒育女,洞房、尿片、儲蓄、學校、家長會,這一切對我來說突然都具備了不可抗拒的魅力,尤其是當我想到在我身邊就存在著一位絕對不會拒絕我的吳瑤時。

? 吳瑤的確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她既溫柔又性感,那是她用對環境的絕對馴順換來的。她十分纖弱,經常得病,身體上還會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我曾經看見過她的右手小臂上布滿了橫豎十幾條鮮紅的刀傷,還有一次,在我親吻她的脖頸時,發現了一塊從她的右胸一直蔓延到肩窩的巨大紅斑,那是燙傷的痕跡,赫然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我問她這些傷到底是怎么來的?她卻鼓起腮幫子,天真地說:“我不知道,睡一覺醒來就這樣了。”對此我一開始當然是不信的,并且十分懷疑她有嚴重的自虐傾向,要么就是有個什么神秘人物在悄悄對她施加暴力,而她則出于種種借口必須要包庇那個人。但很快我就發現,她身上出現的那些傷口幾乎沒有不在兩天之內就痊愈的,無論是淤青、刀傷、扭傷、燙傷,只要是莫名其妙出現的,就一定會莫名其妙消失,而那布滿右臂的十幾道傷痕,在第二天我給她送去藥品時就已經完全消失了。看著我驚訝的樣子,她伸了伸舌頭,用同樣的一句話回答了我:“我不知道,睡一覺起來就這樣了。”于是我開始相信她說的話,并把她的這一特點當做個性毫無偏見地接受了下來。比起這個,她對人類那令人驚詫的毫無防備才更使我不安。她也許有一天會在某場聚會里被一堆醉了酒的中年男人哄騙得團團轉,于是應他們的要求,羞澀地脫掉了全身的衣服,赤身裸體地唱歌跳舞。在這種情況下,她也許會覺得羞恥,也許會覺得難堪,但她卻絕不會相信這些大吵大嚷的中年男人會對她圖謀不軌,哪怕他們已經將自己臟兮兮的手按在了她的胸部。支持吳瑤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大信條是,只要自己不對他人懷有惡意,他人也一定不會對自己懷有惡意。這讓她的每一段感情都成了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男人們一開始對她及其熱心,但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始對她放肆,因為吳瑤出于保護自己的心理是絕對不會對他們懷有惡意的,所以會很自然地對他們將心比心。于是,這些男人們的所有惡意都被她某種奇怪的思維方式給凈化了。有一次,吳瑤給我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哭得十分傷心。她告訴我,她的前男友向她借了三萬塊錢,但卻一直沒有還,她去找他要,但他非但沒有立即還錢,反而還矢口抵賴,到最后甚至還抽了她兩耳光,把她推出了家門。我問她:“你到底為什么要借錢給這種人?”她說:“我那時不知道他是個混蛋。”我問:“那你準備怎么辦?報警嗎?”誰知她卻這樣回答我:“沒關系的,我哭一場就好了,謝謝你。”第二天,她的手臂上就出現了我提到過的刀傷。

? 到現在我都時常在想,吳瑤身上出現的傷痕和她受到的傷害到究竟有沒有關系?是不是她具有這樣的能力,會把精神上的創傷神奇地轉化為肉體上的傷痕,從而減輕這個世界給她造成的強烈損害呢?如果是這樣,那她那纖弱的肉體究竟承受了多少我所想象不到的重負?而她之所以會得癌癥,也是因為這種能力嗎?想到這里,我頓時覺得手腳冰冷。我仿佛又看見了吳瑤臨死前的病床,一條紫色的青莖預示著滅亡似的橫過她枯黃的額頭。她呼吸微弱,頭發散亂,一條用舊了的醫用棉被蓋過她的胸脯,我能看見她瘦得起皺的脖頸,以及那仿佛要刺出來的鎖骨。而我,卻也是她這種悲慘處境的元兇之一,我也極有可能在她身體上留下過什么觸目驚心的傷痕,而她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或許也是由于我曾經傷害過她。我和她的其他前男友一樣,到后來簡直把她當成一個玩偶看待了,而想都不想就去找她求婚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證。可是,如果我能為自己辯解的話,我會部分否定蔣冰的話。我并不是一個“只會傷害別人的虐待狂”,至少我并不想傷害吳瑤,我甚至很想保護她,但我由于缺少一些必要的意識而總是弄得適得其反。事到如今,我幾乎每天都要祈禱我去找吳瑤求婚這件事并沒有直接導致她得癌癥,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3

? 師傅是一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同時也是一個可憐的幻滅者,他一直期望著能用自己的力量來拯救這個“墮落成白癡的時代。”他憤世嫉俗,但矛頭卻并未指向人們的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等陳腐的缺點。在他近乎瘋狂的大腦里,人類之所以會墮落,那完全是因為不會思考,他認為,“現代人在某種強烈的重壓下紛紛屈服在了恐懼的魔爪下,他們不敢思考,不敢做出任何改變,生怕舉起一根小拇指也會為他們招來致命的打擊。現代人最愛小題大做,明明不至于淪喪,卻整天像敗光了家產的賭徒一樣提心吊膽,夸大困難。”他整天跑來跑去,四處張貼類似邪教宣傳的陰謀論小廣告,并因此被警察抓過很多次。可是,那些粗魯的警察們卻被他永遠燃燒著的激情和鍥而不舍精神給折服了。他們對他推崇備至,凡事都要讓他三分,對他荒唐的行為也就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是的,我的師傅擁有十分驚人的文采與激情,但他的觀點卻往往十分偏頗。他曾經在網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里,他極力批判網絡流行文章的愚昧性。他寫到:“現代人所能接受的文章無非兩種,一種告訴他們成功其實很簡單,另一種告訴他們失敗其實不要緊。假如你是一個月入一萬元的三十歲上班族,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十分迷茫。這時,一篇名為《如何在三十歲月入十萬元?》的文章可能就會直接打動你的心,而另一篇名為《我三十歲,月入兩千,但我過得很好》的文章也會讓你自我感覺良好。可所有這類文章的作者,要么早已歷經風雨,提倡堅持、早起、閱讀、規劃時間等所有人都知道的陳腔濫調;要么擁有獨特的精神境界,比如說,像梭羅這樣的人也許可以說自己只需住在瓦爾登湖旁,成天釣釣魚、看看螞蟻、思考思考古希臘神話就能過得很好,可這并不具有普遍意義,因為人人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梭羅。這樣的文章起到的無非是虛假的拯救作用。現代人缺失了信仰,給自己想象出了許多聳人聽聞的壓力,仿佛一個竭嘶底里的家長,由于生怕自己的孩子在幼兒園受欺負而強迫他去學習空手道一樣。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他們呼叫著急需抓住一些什么東西來激勵自己或者安慰自己,而一樣東西,或許是一篇文章、或許是一個建議、或許是一部電影,一旦無法滿足拯救他們的條件,就會被斥之無用,這就是為什么現在滿世界都是膚淺的陳腔濫調的原因。”我當時覺得這篇文章倒是有點見解,只是不夠周全,于是我在評論區輸入了這樣一段話:“并無冒犯之意,但我認為此文有失偏頗。比如,關于現代人所能接受的文章這一問題,我認為并非只有兩種。起碼也有第三種,那就是潮流論點、娛樂新聞以及其相對應的解釋,例證如下:(文章鏈接)《大家都在討論的引力波究竟是什么?》”由于在所有評論中,只有我的評論是直接有關于文章的,所以他幾乎立馬就回復我了,他非常激動,以至于他回復的內容布滿了評論區:“贊同。恕我寫作時并未考慮周全,的確存在如你所說這類的文章。然而,這卻并不抵觸本文的中心,也就是說,此類文章并不能充實人們的智慧,大多都只是泛泛而談而已。科普文章為了迎合大眾的需要,必須要把艱深的理論知識與通俗的議論聯系在一起,而這就稀釋了那理論的準確性與嚴肅性,使文章充其量也只是一篇說明書而已。而至于娛樂新聞、流行八卦、時尚穿搭等文章,我在此就不必贅述了,它們的存在就直接表明了它們的愚昧性。”我看見他的這篇文章招來了一群人的謾罵,他們認為師傅“多管閑事”,是個“憤青”(他們不知道他已經六十五歲了),而且還有很多人認為自己的權利受到了侵犯,他們“有自由看他們想看的文章”,或者認為我的師傅“侵犯了他們看其他文章的權利”等等等等。師傅對此倒是沒有爭辯,或許他在發表了文章后就意識到了兩點,第一,幾乎沒有人會在網絡上嚴肅地討論問題,他們是去尋開心的;第二,網絡文章就如同色情網站一樣,意義是否重大全憑個人,而攻擊這種東西是毫無意義的。所以在過了三個小時后他就撤回了那篇文章,并且與我建立了聯系。他認為我“極具個性”,“處事冷靜”,并希望和我見面,以便在現代人精神生活的問題上進行更進一步的討論。于是我答應了他。那時我才剛進入大學,正在迫切地探索,任何能使我大開眼界的東西我都不會放過,而師傅荒唐的個性正是我所希求的。

? 話說回來,我現在對師傅簡直充滿了感激之情。他的來信讓我從無所作為的狀態中解脫了出來,我可以告訴自己,師母生病了,而你必須去看她。否則照這樣下去,我或許會變成一株植物。我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期待著即將發生什么精彩的,足以改變我一生的大事,而為了那件大事,我必須積蓄起力量來,以免到時候心有余而力不足。這看起來挺深思熟慮的,但問題是,我并不能說出那個大事究竟是什么,在我的腦海里,那可能是突如其來的靈感、街頭巷尾的一瞥、精彩絕倫的電影、甚至是瑣碎單純的鼓勵,總而言之,我一心期盼著命運在我身上施加它強大的影響,而我身為一個有思想,有智慧,有意志的生命體,卻無法主動作出任何改變。因為那樣一來命運就會被我給嚇走,把我一直等待著的那件大事從我的未來中剔除。有時候我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原核生物,只會對環境進行最簡單的反射活動,我蠕動、游移、吞食、排泄、分裂、死亡,如此簡單,如此精準,環境裹挾著時間,拖泥帶水地從我身邊咆哮著經過,卻不能傷我分毫,不能觸動我一根神經,這是多么的美妙!可是師母已經生命垂危了,我必須馬上啟程去師傅家。


4

? 師傅到火車站來接我,我發現這個人在過了至少三年的荒唐日子后,外貌幾乎沒有改變過。皮膚還是那樣黝黑,肌肉還是那樣發達,耳朵上一圈稀疏的頭發還是那樣飄逸。他向我走來,健步如飛,紅光滿面,使我忍不住想,像師傅這樣的氣質,是不是就是中國八十年代人們最向往的所謂“雄赳赳”三個字的原型呢?他含著即將滿溢出來的大笑,穿著一件草色汗衫(是草色嗎?)和一條僅僅垂到膝蓋之上的黑色短褲,我能看見他小腿上的肌肉正隨著他的闊步而流動著,就像一個已經干了一輩子的挑山工。他這副模樣很難讓人聯想到他居然有一個垂危病榻、形容枯槁的老伴,我甚至覺得,像這樣一個人,其本身就是一座熱帶雨林,那蓬勃的生命力光是存在于自身就已經足夠了,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就能度過一生。

? 師傅拍拍我的肩膀,唱戲似的大聲喊到:“小伙子,又長壯了!”

我點點頭,趕快把他拉離人潮涌動的火車站。光是他這么一聲吆喝,就已經吸引很多人對我們指手畫腳了。

? 出租車上,師傅和我聊起了天。他問我:“你最近怎么樣,小伙子?”

? 我回答:“還行,這學期我一節課也沒去上,考試也全都跳過了,可奇怪的是我心里卻并沒有感到很害怕,唯一讓我擔心的就是我的父母,他們經常在朋友當中聊起我,我不想讓他們說出‘啊我那不爭氣的兒子被退學了’之類的話。”

? 師傅很瀟灑地說:“沒關系,大學里的東西學不學都無所謂,真正厲害的人并不是大學教出來的。”

? 師傅的思維一旦細致起來,那是很讓人佩服的,他可以把一個論點按照他的方式闡述成充滿激情的長篇大論,讓觀眾像著了魔一樣產生共鳴,無論那是贊同的共鳴還是惡意的共鳴。可有時他說起話來卻會讓人覺得非常難受,我感覺就像漂在一層滾燙的油里,而明明那油層下面就是清涼的湖水,可他就是不愿意讓我去觸碰。在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倒是被他這些充滿能量的話給折服過,可到了現在,一把大火已經無法燒盡整片森林了。

? 見我沒問答,師傅接著說:“你難道真的想讓大學的這些課程攪擾你的思緒嗎?大學里教的都是些什么東西?老教授們齜牙咧嘴,傳授一些零零碎碎、東拼西湊胡亂整理出來的雜論,然后讓學生用這些雜論去應付考試,考得好的就算學業有成,考得不好的就算能力不足,這難道真是學習知識最好的方法?你自己看看從大學里出來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個個要么昏昏欲睡,死氣沉沉,眼鏡上布滿了頭皮屑與油漬,整天渾渾噩噩,甚至都失去了和別人打招呼的能力;要么腆著肚皮,把自己學的那些雜碎當圣經,成了仙似的天天教導別人,逼著別人照他們的意見去做,可他們都知道些什么?無非是瑣碎粘稠得如同雞屎一樣的知識。”

? 他說的這些東西,說實話,我是贊同的,但我并不想拘泥于贊同,因為從大學里出來的人并非全都是瞌睡蟲或者自大狂,也有很多人心里對大學教育的局限性一清二楚,于是他們往往自己去找到了一種突破自身的方法,仿佛上山拜師學藝一般習得了某種能讓人變得更加完整的秘籍,而我所追求的正是這種秘籍。可師傅的話實在是太具煽動性了,如果我屈服于他的話,我將再一次錯誤地認為,只要拒絕大學、諷刺大學、把大學貶得一文不值那就萬事大吉了。于是我趕緊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因為我知道這樣會使他住嘴或轉換話題。

? 我說:“就是,雞屎、豬屎、羊屎、狗屎,屎都不如。”

? 師傅干啞地大笑了兩聲,然后突然想起似的說:“你小子,到現在都還沒關心過你的師母呢!”

我說:“我這次就是來看我的師母的,所以忘了問。可是她的情況應該很糟糕吧,否則你是不會給我發郵件的。”

? 師傅看了看窗外,舔了舔嘴唇,仿佛游擊隊隊長承認自己已經沒有子彈了一樣,用不那么響亮的聲音對我說:“嗯,她現在的確挺危急的。她很想再見你一面。在和我結婚以后,我的老伴從來就沒有主動夸過別人,可她卻對你贊不絕口,你小子身上有股魔力,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就心知肚明了的。”

? 魔不魔力我不知道,但我也很喜歡師母。她一頭銀發,仿佛打了蠟似的泛著塑料光澤。她臉上的皺紋很深,可這并沒有扭曲她的五官。我記得很清楚,在和我說話時她的五官是如此清晰如此安詳,仿佛在缸里靜靜旋轉的水一般沒有幅度卻清澈見底。我很難想象她年輕時的樣子,仿佛她一出生就具備這種老年人的深邃與智慧似的。她講話十分沉穩,娓娓道來,并不急于說服別人,和她說話就像在圣誕節去她充滿溫暖的客廳里做客,邊吃烤土司邊喝咖啡一樣舒適。這樣的師母真的對我贊不絕口嗎?

? 我問師傅:“師母究竟得了什么病?”

師傅夸張地嘆息一聲說:“癌癥。晚期。毫無新意的打擊,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 癌癥這個詞喚起了我的恐懼,我最初就是通過癌癥來觸碰死亡的。吳瑤就是死于癌癥。我到現在都很難想象像吳瑤那樣溫潤如玉的年輕女孩竟然會得這種病。那是在我向她求婚后的第四個月,她打電話給我,說她的身體很不舒服,希望我去看看她。我還以為那只是一般的生理期或者重感冒,或者她身上又出現那種莫名其妙的傷痕了,誰知她卻讓我直接去醫院的重癥監護室。我推開病房骯臟的門,看見她的父母已經在她的病床旁守護著她了。在兩個成年人的映襯下,吳瑤躺在床上,身體仿佛縮得很小很小。她的父母用先一種極其復雜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互相交換了個神色就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吳瑤,以及不明其用途的醫用器械。

? 吳瑤睜開了眼睛,虛弱地看著我。她說:“你來了?真好。”

? 我坐下來,捏著她的手,仿佛從很遠的地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說:“醫生說我得癌癥了,可能馬上就要死了。”她說“馬上就要死了”時簡直像是在開玩笑,仿佛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草莓可能是甜的吧”。黑色幽默,她連死亡都不拒絕。我感到十分難受。

? 我關切地問:“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她說:“我不知道……已經沒什么感覺了。”

? 這時我的心里立即充滿了悔恨。我痛恨自己未能好好照顧她,我折磨著自己,之前為了對她為所欲為而建立起來的各種理由突然間都失去了支撐,仿佛一座大廈轟然倒塌,一片廢墟上只剩下我赤裸裸的冷漠。她的傷、她的混蛋前男友、我的求婚……種種亂象紛紛朝我襲來,我痛恨自己未能在事情變得無可挽回之前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驅逐出去,在她去找前男友追回欠下的錢而受欺負時,我為何沒有挺身而出?在看見她身上莫名的傷痕時,我為何沒有把她立馬送去醫院?我到底為什么要去找她求婚?難道這一切都真的是因為她對世界從來不防備嗎?我真的相信過她所說的“我不知道,睡一覺起來就這樣了”?想著這一切,看著吳瑤額頭上跳動著的紫色血管,我快要哭出來了。

我捏著她的手,顫顫巍巍地說:“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 她笑一笑,我感到那句話就要來了,心里祈禱上天千萬不要讓她說出來!可她還是說出來了:“我不知道,睡一覺起來就這樣了。”

? 我大聲哭了出來,不顧一切地哭,兩眼看見的全都變成了黑暗,那是徹底的漆黑,夾雜著寧靜和絕望的漆黑,想必這就是吳瑤將要看見的黑暗吧。過了三天她就死去了,我參加了她的葬禮,在之后的幾個星期內我都染上了那場葬禮的陰霾。

? 師母就是在那時拯救了我。吳瑤死后,我整天悶悶不樂,茶飯不思,總是覺得對周圍一切人的不幸,哪怕是物的損毀都負有重大的責任。在這種精神狀態下我心力交瘁,學業荒廢,師傅多次聯系我我都沒有回復,直到后來他主動來我的學校把我揪出了寢室。他告訴我,我應該去找師母談談,因為她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 師母對我說:“那女孩子有問題,你也有問題。”

? 我不語,等著她繼續往下講。

可是她卻不說話了,反而捧起了我的臉。我能感受到一股溫熱的生命力在她的掌間流動,我的頭腦放棄了抵抗。

? 我顫顫巍巍地說:“可是吳瑤……吳瑤她死了……”

師母說:“我知道,乖孩子,我知道。你盡管自責吧,沒關系的,自責說明你還活著。”

? 于是我敞開了心扉,一股腦兒向她傾瀉我的委屈、悔恨、憤怒,就像一個內急的幼童,在村里跑來跑去,正焦急得大汗淋漓時,突然找到了一片既干凈又無人的土地。師母就是我的土地,我在那片土地上盡情奔跑,放棄了一切束縛著我的陳規戒律。“自責說明我還活著”,是的,我依然痛恨自己,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取代吳瑤,可是她已經離去了,而我還活著。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見吳瑤搖晃不定的身影,她還是那樣天真,那樣單純,壓抑著自己任別人對她為所欲為。我了解到,如果可以保留著記憶重新再來一次,我或許依然會對吳瑤冷漠,依然會向她求婚,而她也依然會在深夜里大哭,依然會滿身傷疤,然后死于癌癥。唯一的區別是這一次我將用盡全力去擁抱她。吳瑤正看著我笑,我拉起她的手,在廣闊的土地上飛奔了起來。我狂跳的心臟痛如刀割,可那又如何?我正和吳瑤一起奔跑著呢。直到現在,我一想起吳瑤依然會難受,可是卻并不焦灼,她就像一條暗河,徐徐流過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而我也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

? 拯救我的師母如今卻生命垂危了,對此我究竟應該作何感想呢??


5

? 師傅家在深圳的某個鄉下。我們一言不發,走在砂石路上,經過一座座種植著草莓的大棚,迎著咔咔響的拖拉機與轟轟響的面包車爬上陡坡,視線豁然開朗時,面前展開兩排三層樓高的水泥房,而師傅家就在其中。

? 醫院已經讓家屬準備后事了,得知此事的師母不愿意將自己生命中最后幾天葬送在醫院里,于是好說歹說終于勸師傅把她接回了家。她的床靠窗,黃昏的陽光剛好能灑在她的被子上,明晃晃的將臥室內的家什融成了一片白。師傅去準備晚餐,讓我坐下來和師母好好聊一聊。

? 見我一來,師母露出了令人愉快的笑容。“你來啦?”

? 我坐在師母床前的小木凳上,突然后悔自己沒有帶任何禮物來。可是師母這樣的人需要什么禮物呢?

? 我說:“師傅給我發來了郵件,說是你健康狀況不佳,所以我就趕緊跑來了。”

師母嘆了口氣說:“是啊,沒幾天咯,生死有命。”

? 可是我能感覺到她之所以找我來并非為了感嘆命運的。

她在床上換了個姿勢,從側對著我變成面對著我,兩只已經開始渾濁的眼睛慈祥地看著我。她說:“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 師傅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于是我回答:“還行吧,只是學業荒廢了。”

? 師母問我:“為什么要荒廢學業呢?”

這個問題答起來十分困難,我自己知不知道答案都很難說。我只是覺得自己早已偏離了軌道,一股力量在試圖將我拉回正軌,而我一旦回到正軌,另一股力量又會讓我偏離軌道。我的心里充滿了矛盾。

? 我回答:“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看著周圍的同學和教授啦,報告啦實驗啦公式啦小測啦,心里總是有種荒唐感,就像是一個鐵匠逼自己用紙張折出兩萬只千紙鶴一樣。”

? 師母閉著眼,搖搖頭說:“不要說俏皮話,我快要死了,對一個快死的人要誠實。”

? 我漲紅了臉。師母這是在干嘛?臨終教誨嗎?有這個必要嗎?

? 我說:“師母,我不是不想誠實,而是真話實在是矛盾。我最近總是在設想,要是我沒有荒廢學業,事情會不會變得更好?我會不會有更漂亮的女朋友?我會不會被更好的環境所吸納?我的未來是不是將充滿光明?可是,我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卻在不停地提醒我,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幻覺,世界是黑暗的,就算我沒有荒廢學業,未來的環境也不會變得更好。我現在所處的環境不就是以前所期待的嗎?可是結果如何呢?充滿了抑郁、狡詐、殘酷,甚至死亡。”

? 每次當我在別人面前做出這樣的自白時,總會覺得自己是個含著奶瓶的初中生。蔣冰曾對我說過:“你這就是迷茫,幼稚得很,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問題是,像蔣冰這樣的人最多也只能看出我在迷茫而已,她們心里慶幸著自己好歹克服了迷茫堅持了下來,可是卻并不能回答我提出的問題。蔣冰的生存理念就是,只要能達到目標,那無論多艱苦、無論多難受、無論心里發出了什么樣的預警,那都是可以忽略的。可我卻認為這些艱苦、難受、預警的意義并非僅僅只是阻攔你達到目標而已。我始終相信這些問題可以促使我們成為更完整、更堅定、更明智的人,一旦絞盡腦汁克服了它們,就會像終于拔除了腳上雞眼的田徑運動員一樣向終點飛奔而去。可現實卻告訴我們,為了你今后的生存,請不要拔除這個雞眼,否則你會長更多的雞眼!我把這些話告訴蔣冰,可她卻說:“這都是你幻想出來的,你總是為自己設想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困難,然后哭著鬧著要去解決,可這些困難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然而我堅信它們是的確存在的。我還記得在一次測驗上,幾乎整個教室的人都在互相抄襲,而那監考的教授出于某種心理并沒有揭穿我們。就在我們抄得不亦樂乎時,從我身后傳來了一個男同學的聲音。他直接對著教授喊:“教授,請問一下,為什么在你還沒有宣布開考之前,就有人已經做到第二頁了?”他說的是我,我正好做到第二頁。在那時,我突然覺得我們整個教室的人對身后那個男同學十分不公平,就像一群一邊嬉笑著分食他的尸體,一邊不斷告訴自己自己沒關系是人就要吃飯的難民一樣可惡。我們為什么就不能生存在一種更好的環境里呢?蔣冰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遲早得幻滅。”在這一點上我倒是被她給不幸言中了。事實總是站在蔣冰一方,即使她直爽得殘酷,即使她會用雙節棍來威脅你。

? 聽完我的話后,師母嘆了口氣說:“就像我曾對你說過的那樣,你有毛病。”

? 我點點頭。

? 她接著說:“你有毛病,我有毛病,你師傅那更是有毛病。可這些毛病,難道不就是我們本身嗎?”

? 我默默聽著。我很不希望師母的話被打攪,那就像在一盒酸奶里滴入麻油。

? 這時她已經進入了冥想狀態。我突然出現了幻覺,師母好像變成了一個終生食用植物根莖的圣徒,正在給人類傳授最后的真理。而我則是一個土撥鼠,正拼盡全力要攀上祭壇,以便更好地聽取她的布道。

? 師母說:“我們就像一個蘋果,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會腐朽,對此你可能會覺得無辜、不公、從而怨天尤人,整天垂頭喪氣。然而,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這股腐蝕著我們的力量卻正是我們自身。生而為人最妙的一點就是,我們可以與這股時時刻刻想要毀滅我們的力量進行抗爭、周旋、甚至握手言和,從而變得更加強大。努力的本質,其實就是抵御自身。”

? 她叫了我一聲:“小伙子,你還在嗎?”仿佛她已經失去了視力。

我趕緊握住她的手說:“我在,師母,我哪也不去。”我突然覺得師母的這番說教很有師傅的氣魄,畢竟是廝守四十年的老夫老妻。

? 師母的手開始顫抖,我能感受到一股溫熱的氣流從她那邊傳來。這和當初吳瑤死后,師母捧著我的臉時的感覺一樣。她說:“你還年輕,千萬不要任世界的車輪將你碾壓!”

……我留在師傅家吃了頓可口的晚餐,那期間師母只是笑著和我聊些家常,再也沒有說過什么類似人生哲學的話。可是我能從她軟綿綿的笑容、顫巍巍的嘴唇,以及暗沉沉的目光中,感覺到她心里的一塊巨石已經落了地。

? 七天后,師母離開了人世。


6

? 在得知師母去世的消息后,我帶上了睡袋、帳篷、防潮墊、充氣枕頭,走進了香港的崇山峻嶺之中。在香港,有一條上世紀用于英軍訓練的山中路徑,現在被開發來給人們進行戶外郊游。每逢周末,氣色健康的老老小小就會從各處匯集而來,在山里尋求城市里所不具有的新鮮空氣。可時不時也會有人選擇一口氣將這條將近一百公里的路走完。

? 師母的死對我的打擊倒并不是很大,我對師傅一家人的感情原本就沒有多厚的根基,我們就像萍水相逢的棋友一般只是點水之交。可在那之后,我卻常常感到悵然若失,這失去了什么的感覺甚至比吳瑤死去時還要強烈。我感到十分壓抑,快要窒息,再也不能就這樣躺在宿舍無所事事了。我極其迫切地需要找到一個出口,不管這個出口能引領我走向何方。

? 自然充滿了搖擺不定的因素。風是輕撫還是切膚、路是自由還是疲憊、空氣是歡快還是沉悶,這全都取決于心境。自然是最終極的無意識,它對人類本不具有惡意,可糟糕的是它也并沒有一絲善意,而人類需要善意。第一天,我匆匆行走了整整八個小時,中途除了吃一點巧克力棒外幾乎沒有休息。我的頭腦與我的心臟不斷撕扯爭奪著我的身體,在脫離了現實后,種種回憶便發了瘋似的一股腦想要釋放自己,而又由于數量實在太過龐大,這些回憶往往攪得人心情更加煩悶,怎么捋也捋不清。說來諷刺,在行山的第一天里,我腦袋里所能想到的不是蔣冰、不是吳瑤、也不是師傅或者師母,而是我的學業。我感覺荒廢了學業的我就如同一根被風隨意吹拂的稻草,什么也抓不住,哪里都可以去,這種極端的自由讓我恨不得立馬將自己掩埋在教授厚厚的課件之中。我甚至向往起了我向吳瑤求婚的那天早晨。我看見自己坐在溫暖的教室里,靜靜聽著帶金邊眼鏡的老教授嗡嗡響的聲音,時不時記點筆記,努力讓自己在期末取得更好的成績,然后滿懷自信地走進考場,邊走筆如龍,邊構想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安穩的未來……這一切在當時的我看來為什么就如此不可忍受呢?那樣的學期末,怎么想也比現在有希望得多吧?此時此刻,我正一個人,孤零零地背著幾十斤重的帳篷、水和食物,全身都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散發出潮潮濁氣的黏糊糊的汗液,兩腿已經僵硬,而前路還茫茫無期,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今晚將在哪里露營。我抬頭,想從明亮的月光里找到些許安慰,可是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只有濃濃的霧氣,從看不清的山頂上不斷往下擴散,預示著暴風雨和凄慘的死亡。天地間一片寂靜,沒有行人,沒有動物,只有零零散散的路牌還在指示著最后的方向。腳下有路,可我卻徹底迷失了。

? 第一天我露宿在山頂,山下是燈火輝煌的城市。這里并不是合法的露營地,可我非得在這里停下來不可,因為我對前路不可期的恐懼越來越重,而雙腿也實在是沒有力氣了。我躺在帳篷里,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明明身體沉重得如巨石一般,可睡眠卻說什么都不肯降臨。我的腦袋里已經沒有思緒了,山頂的孤獨徹底填滿了我。我只能感覺到巨大的寒意不斷在我身體里彌漫開來,而所有的回憶全都躲進了黑暗的邊緣,它們叫囂著、推搡著、謾罵著,我聽見了師母那句“千萬不要任世界的車輪將你碾壓!”,我看見了吳瑤的傷痕,我想起了蔣冰的嬌嗔……可這些在孤獨面前都失去了意義,我想,除了走到這條路的終點,是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拯救我了。于是我在凌晨兩點就爬出了帳篷,收好了行李,繼續開始趕路。

? 在第二天晚上露宿在了海邊。我倒是從來都沒有期望過能在香港看見這么純粹的海。維多利亞港雖然風光,然而周圍的城市卻仿佛讓那海縮成了游泳池,僅僅供人們欣賞玩樂而已。可是在第二天晚上,我看見的海卻是如此平靜,如此深邃。它不急不緩地沖刷著沙灘,仿佛早已掌握住了地球的脈動似的,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隨著那脈搏的跳動而一起一伏。夜晚,我坐在沙灘上,眼睛盯著遠處的一星燈火凝神細思,孤獨冰塊般把我凍結起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孑然一身的。人們就像踩鋼絲的小丑,而我就是那鋼絲,他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踩著我向前走去,到達目的地以后,只會慶幸自己沒有從鋼絲上摔下去。師母給過我溫暖、吳瑤給過我愛情,可是如今她們都死了,我還活著,我看著遠處移動著的燈光,獨自一人諦聽著潮水起伏,心如死灰,忽然體會到一種永遠不會獲得救贖的絕望感。我是不是對這個世界懷有太多偏見了呢?蔣冰或許還在等著我,我還擔負著家人和他們的期待,我的師傅還在期待著和我共同拯救現在人類的精神生活……可是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就像海平面上移動的燈光一樣,只是遙不可及的、飄忽的、抓不住的,連幻象都不如。

? 第三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天邊剛好灑滿粉紅。“玫瑰色的手指點亮天空”,邁錫尼的勇士們看見的或許是同一片朝霞。玫瑰色轉瞬即逝,云絮亮出天鵝絨般的質地,猶如前奏期間的幕布,預示著精彩的戲劇即將來臨。太陽終于從海上冒出了一角,橘黃色的光線四散開來,和早晨海面上的濕氣混合成一陣熱浪。我迎著溫暖的海風,黏糊糊的身體冒出雞皮疙瘩。我突然感到十分疲倦,但在這疲倦之下又仿佛潛藏著什么希望,正期待著我去挖掘。于是我把帳篷、水、面包,以及其余的一切露營用品全都留在原地,一身輕松地繼續朝終點走去,還有十公里的路程,我已經不需要帳篷了。

? 我步伐緩慢,疲勞還是如影隨形,如鎖鏈般束縛著我的身體,可是我的身體卻在咆哮,卻在掙扎,仿佛籠中困獸般總是想要逃離這層束縛。這疲勞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我會在一天中最該清醒的時刻卻會感到如此疲勞?這種問題加速了我的倦怠,使我每走一步都會風箱般大喘著粗氣,豆大的汗珠如淋浴般一顆顆落下,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被蒸發,突然腿腳不穩,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我醒來時已經是黃昏了,我感到口干舌燥,心臟仿佛縮成了一團干癟的臘肉,正絕望地跳動著。我掙扎著起身,意外地感到一身輕松,也不知道是暈厥恢復了我的體力還是我正在經歷死前的回光返照。我繼續向前走,太陽已經變成桔紅色的了,我似乎能看清楚它正在緩緩下移。

? 就在這時我看見三個人朝我迎面走來。

那三個人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影影綽綽,一男二女,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著。我發現其中一個女子很像蔣冰,長長的頭發,俊俏的臉,細長的腿,以及年輕又貪婪的氣質。我三天沒有見過一個活人了,突然看見了三個陌生人,我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終于知道從早上開始就困惑著我的疲勞究 竟是什么了。我估計那就是孤獨。我拒絕著這個世界,我用高深的哲理、淺薄的指責、嚴苛的挑剔,以及毫無來由的自傲將自己包裹了起來,久而久之習慣了生活在真空之中,連自然的力量都無法感化我,只能激起一陣折磨人的疲倦。可是,在經歷了三天的重裝徒步后,我仿佛又能因為人而感動了。昨晚,我一個人坐在沙灘上看著遠處的一星燈火;現在,我因為面前走來的三個陌生人而感激涕零,人們擠在這顆星球上,再遠又能遠到哪里去呢?

? 像蔣冰的女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發現了一只珍惜的松鼠。我卻感到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 于是我邁開了腿,朝著正在落下的夕陽奔去。要看就看吧,我無所謂,只要我還在奔跑,我就能原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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