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對自由貿易習以為常,然而僅僅在100多年前,高關稅才是常態。當晚清被迫對外五口通商的時候,英國自身都未做到完全的交易開放。
《谷物法》規定本地糧價每夸特(約合12.7千克)低于80先令時,禁止輸入外國大米、小麥,《航海法》禁止外國船舶在英國(包括海外屬地)港口之間來往。
有些人把1840年的中英戰爭稱作通商戰爭 ,實際上英國的自由市場派并不支持鴉片戰爭,他們贊成商貿自由,但反對以武力實現這個目標。
那些主戰派的氣質更接近于中世紀騎士,把進攻遠東當作亞歷山大、十字軍東征的延續。外交大臣、鷹派代表帕麥斯頓出身貴族世家,帶有上流社會的傲慢,他政治上蔑視議會民主,經濟上信奉重商主義。
全盛時期的大英帝國
名不副實的重商主義
在所有的政治經濟學術語里,沒一個詞比“重商主義”(merchantilism)更加名不副實。單從字面上看,它似乎含有鼓勵商業的意思,實則把商業當做管制對象,是自由貿易的反義詞。在重商主義體系中,關稅正當且必要,它的目標是增加出口,限制進口,防止黃金外流。
這個信條支配了歐洲各國有兩三百年,英格蘭也不例外。盎格魯撒克遜人有諸多自由傳統,但自由貿易不在其列,從《大憲章》到《權利法案》,沒有一款法律規定商貿自由化。
直到18世紀末,亞當·斯密(Adam Smith)揭示市場能夠自動配置資源最優化,展示自由經濟這只“看不見的手”,砍斷重商主義這只“看得見的手”。
接著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clo)打出第二套拳,提出了“比較優勢”理論:各國發揮各自的優勢,分工合作。重商主義者認為一個國家應當產業完備,按他們的說法,匈牙利應當建造海軍,而英格蘭出口烹飪美食,這顯然不合情理。
當英國人進行書齋里的革命時,法國發生了街頭的革命,攻克巴士底監獄、處決路易十六、熱月政變,最后拿破侖上臺。
他頒布“大陸封鎖令”,禁止盟國向不列顛島輸送貨物,結果這把雙刃劍既重創了英國,也傷害了法國自身。即使天才如拿破侖者,也不可對抗經濟規律。在英法較量中,自由貿易理論得到檢驗。
拿破侖與列強瓜分世界
讓一個國家先開放起來
現在的學者為了證明全球化古已有之,像撥弄時鐘那樣,把全球化提前幾個時代。他們聲稱早在東印度公司、哥倫布、甚至忽必烈時代,就有了全球化,然而這僅僅是軍事上的普遍征服,真正的全球化、貨物自由流通的全球化,遲遲未出現。
拿破侖戰爭結束后,各國政府多多少少意識到減低關稅的合理性,但就是不主動,等別人先行動。
1834年德意志關稅同盟成立后,英國商貿部詢問能否降低工業品的稅率,德國人則要求英國先減低谷物稅。
這好比談戀愛,誰先主動誰就輸,而自由市場派認為,不論對方多么冷若冰霜,我也要熱情相待,繼續矜持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曼徹斯特學派秉持這種單方面開放的立場,促使英王政府去第一個伸出友誼之手。
1836年世界上第一個反對貿易保護主義的團體在倫敦組建,三年后36個城市的代表集結開會,“全國反谷物法同盟”(Anti-Corn Law League,下文簡稱同盟)成立。
同盟不談其他政治問題,以廢除《谷物法》為唯一目標,在所有的商業管制中,這部法案最遭人痛恨。對于工人,它人為地抬高了面包的價格,一半工資被用來買口糧,填飽肚皮;對于企業家,《谷物法》限制了工業發展,別的國家無法用大宗商品糧來交換本國工業品;即使對農夫,它也沒多大益處,因為大部分利潤被農場主拿去。
英劇《唐頓莊園》,反映了近代英國鄉紳生活
同盟向每一個階層宣傳《谷物法》的害處,只有坐收地租的貴族老爺從中獲利。他們是托利黨的忠實選民,信奉君主制和高派教會,捍衛傳統道德。
反谷物法運動使托利黨變成了保護關稅派,“托利黨”是個神圣的名字,“保護關稅派”則是個凡俗的稱呼;“托利黨”聽起來是政治上的戰斗的吶喊,“保護關稅派”聽起來卻是經濟上絕望的哀鳴(引自馬克思在紐約每日論壇報的時評)。
曼徹斯特學派永久性地改變了政治生態:英國執政黨之一,世界上最古老的政黨,托利黨瓦解改組,首相羅伯特·皮爾(Robert Peel)以政治上的自我犧牲為代價,廢除了《谷物法》;反對派發明了政治史上的新事物——院外壓力集團,這樣既能調動公民參政積極性,又避免卷入黨派紛爭;現代競選中的常規手段,如巡游競選、民意調查,也是這個時期出現的。最后也最重要的是,政權從封地貴族向倫敦、曼徹斯特的工廠主和平移交。
進擊的中產階級
學者喜好把資產階級政治的時間表提前幾個世代,就像他們喜好提前全球化。“光榮革命”的地位被拔高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實際上“資本主義憲政”直到19世紀中葉才建立。
處決查理一世
在亞當·斯密的年代,還沒有一個穩健的中產階級形成,商人不足議員總數的十分之一。到了工業革命時期,這個階級已成為國家的中堅力量,科布登和布萊特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早年喪父,幼年去首都闖蕩,做過推銷員、倉庫管理員。最后來到曼徹斯特當一名印花布漆工,三十歲建起自己的工廠。
科布登是自我奮斗的典型,真正是個人能力外的資本等于零。因此他瞧不上依靠祖上余蔭的世家子弟,多次拒絕宮廷封爵的賞賜,保持平民本色。
當土地貴族頑固地抱守《谷物法》,科布登自信地說道:“讓他們一意孤行吧,他們很快會發現自己像大革命之前的法國貴族,受人厭棄、孤立無援。”
約翰·布萊特(John Bright)是堅定的公誼會教徒,出身于紡織廠主家庭,喜愛《圣經》與彌爾頓詩歌。
科布登頭腦理性,而激情不足,布萊特彌補了這一點,用華麗的辭藻、熱情的言語來宣傳經濟上的自由放任,連馬克思都承認他是“英格蘭迄今為止所培育的最有天賦的演說家之一”。
在反關稅運動中,亞當·斯密扮演了先知的角色,科布登、布萊特則是身體力行的使徒,他們像基督徒宣講福音那樣四處布道。
當時很少人明白,自由貿易什么好處,古典經濟學沒有走出象牙塔,即使軍國重臣對財經也知之不多。
有次下院開會,科布登進行了凌厲的質詢,首相皮爾一時答不上,叫來助手解圍。
英國議會
古典經濟學的默默無聞,也和創立者的內向性格有關,亞當·斯密深居簡出、不善交際,其名字很少出現在報紙版面上,只有去世的那天《泰晤士報》登了個訃告,而且不乏對死者的負面評論。
曼徹斯特學派充分利用大眾媒體,建造輿論陣地。世界上第一份專業的財經雜志《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就是為宣揚商業自由理念而生,它由蘇格蘭制帽商詹姆斯·威爾遜(James Wilson)所辦,創刊號發行了3000份。
除了雜志之外,同盟還有日報、周報,報道國際局勢、各地支部的動態,全國選民里有三分之一的定期收到《同盟》周刊。為了把刊物送到偏遠地區,同盟實行免費郵寄,從普羅大眾到知識分子,各階層的讀者全都一網打盡。
倫敦市中心的海德公園、攝政公園定期集會,1842年反谷物法請愿征集到150萬人的簽名,次年被定為“鼓動之年”,同盟成員訪問了150個村鎮,挨家挨戶地散發宣傳單,共有900萬份小冊子發出,加起來100噸重。
反谷物法運動
在科布登、布萊特的努力下,社會上興起了一股經濟學熱潮,民眾聊天時談的是租金、工資、供求關系這些概念,家長招聘女家庭教師,要詢問對方是否會教政治經濟學原理。
再加之亞當·斯密文筆平實,不故作艱深晦澀,只要不被大部頭的外觀嚇跑,初學者能很順暢地通讀《國富論》。
古典經濟學大行其道,以至于販夫走卒也在研究分工理論、比較優勢。羅伯特·皮爾在閱讀斯密、休謨、李嘉圖著作的過程中,越發傾向于曼徹斯特學派,最終對托利黨發出倒戈一擊。
上帝和國王都厭棄的關稅
關稅難以降低的另一個原因是財政需求,《谷物法》廢除之前,關稅(內含各種貨物稅)占英國歲入的三分之一以上,1840年稅值達到3.83億英鎊。在中世紀的多元封建體系中,國王收取人頭稅、土地稅要得到臣民的同意,如若強行征收,下場參見查理一世、詹姆斯二世。
進出口稅就不一樣了,它涉及國家主權,很早就被各階層默認為君主的特權,諸侯領主不得染指。關稅是王室常規性收入,英文的custom一詞既指這個稅種,也含習慣、慣例的意思。
關稅還具有另一個特性——隱蔽,稅收全部躲藏在價格里,貨物從沿海港口運輸到內陸地區,層層加價,最后由消費者承擔。
居民不了解深宮里的帝王出了什么稅法,只能抱怨奸商作祟、物價飛漲。因此歷屆政府偏愛提高進口稅,當作創收的副業。
曼徹斯特學派認為工人階級陷于貧困,基尼系數過高,是因為外國廉價面包無法進口,布萊特向他廠里的雇工大聲疾呼:“谷物稅就是工資稅,是你們向大地主,向這些中世紀的貴族交納的稅。”
英國工廠
這種說辭不完全是為資本家的剝削做開脫,很多企業老板真心實意地關注雇員的身心健康,紡織廠主羅伯特·皮爾(即托利黨領袖皮爾的祖父)提議制定第一部工廠法,1833年一些商人組建曼徹斯特統計協會,教授工人識字,調查工人的福利。
曼徹斯特既是反關稅運動的中心,也是憲章運動的策源地,兩派人互有交織。反谷物法同盟吸引不少工人團體,以至于馬克思憤懣道,科布登搶走了憲章運動的群眾基礎。
工業革命賜予貧民致富的機會,尤其是在煤礦、鐵礦集中的北部地區,工人發跡變泰的故事比比皆是,科布登本人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
甚至連城鎮也能改變自身命運,曼徹斯特在19世紀之前,只不過是個兩萬人的小鎮,而1841年成為僅次于倫敦的第二大都市。
曼徹斯特在英國的位置
除了貝克漢姆與曼聯球隊,這座城市對世界文明的另一貢獻是自由貿易思潮。在廠房、煙囪林立的環境中,曼徹斯特學派保留了濃厚的實干氣息,不像維也納學派、芝加哥學派那樣,屬于純粹的知識分子社團。曼徹斯特學派活躍于政治舞臺,協助指導競選。
1832年《改革法案》放寬選舉資格,30萬英國人在理論上成為新選民。然而客觀上存在諸多不利因素,首先是40先令地產的準入門檻,這意味著一個市民即便有再多現金,沒有不動產,還是不具備投票資格。
其次城市化帶來的人口流動,北柴郡就有四分之一的人口不住在本地,形成了復雜的選民登記程序。
自由派知識分子說服城市居民去鄉下買地產,并且協助管理,收取地租,還上門調查選民的財產情況、政治立場、住址變遷,把他們的名字登入選舉人花名冊,最終在柴郡、約克郡、蘭開夏增加了四千多張選舉票。
英國各郡
反谷物法雖然是全國性運動,但明顯偏重工商業發達的北部,同盟在上述三個郡花了25萬英鎊。同樣是底層群體,各地態度截然不同,不列顛島的東南地區氣候溫和、水土濕潤,以農業經濟為主。
曼徹斯特學派興致勃勃地去那里宣傳,結果遭到當地農民的毆打驅逐。農業主貴族隨時可以恩賜給佃戶價值40先令的田地,換取他們的選票。土地占有者是反關稅運動的最大阻礙,他們包括幾百個勛爵、六萬個從男爵和數十萬鄉紳。
英格蘭最大的貴族,漢諾威王族卻保持中立態度。進出口稅曾經是皇家收入的重要源頭,近代以來君主享受到國債收入、議會撥款,不再需要這個稅源。
1841年8月24日,維多利亞女王在國會開幕訓詞中說:“希望你們(指的是托利黨)考慮《谷物法》問題。”委婉地表示出改革意愿。
女王大人
反關稅運動沒能跨地域,卻做到了跨階級,上至國王,下到底層工人,連牧師都站在自由貿易的一邊。就在1841年國會召開時,同盟發動600位傳教士集會,宣講谷物法違背神的旨意。上帝似乎聽到了禱告,以一種曲折的方式實現了這點。
1845年秋季天災降臨,嚴寒和馬鈴薯病毒造成農業蕭條。愛爾蘭糧食嚴重匱乏,發生大饑荒,數十萬人被餓死,更多的人流落他鄉。解救災情的唯一辦法就是打開國門,讓外國糧食進入。
紀念愛爾蘭大饑荒的銅像
愛爾蘭大饑荒之后,輝格黨領袖羅素(大哲學家羅素的祖父)支持開放糧價,托利黨首相皮爾私下里早就膺服放任自由主義,兩黨領袖取得一致同意。1846年5月15日夜晚,長達四十年的《谷物法》壽終正寢,新法案只收取每夸特1先令的象征性稅收。
由于《谷物法》的廢止損害農業主的利益,羅伯特·皮爾被黨內罷免,政治生命結束,而托利黨獲得挽救,轉型為現在的保守黨。
史學家麥考萊提出疑問:1848年整個歐洲都在動蕩,為何唯獨英國沒發生革命,然后他給出了一個答案,《谷物法》廢除。
貿易的征服勝過刀劍的征服
《谷物法》廢除一年后,《航海法》也被廢止,他國商船可以在大英帝國的領海上自由航行。當初為了推行這部法律,英格蘭與荷蘭打了三次戰爭。
重商主義的大前提是把國際關系看做霍布斯叢林,帕麥斯頓子爵有名言:“沒有永恒的朋友,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帕麥斯頓子爵
自由貿易學說則帶有積極樂觀的色彩,它能推導出天下大同,科布登說:“離開了和平,英國的中產階級得不到任何利益,戰場是貴族用平民血液灌溉。”
在軍隊和殖民地政府,貴族子弟占據大部分職務,財務開支卻由商人承擔,曼徹斯特學派要求停止帝國擴張,賦予殖民地自治權。
布萊特由于直言抨擊克里米亞戰爭,被選民拋棄,輸掉了議會選舉。科布登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前夕,批評帕麥斯頓的侵略行徑。1865年去世前,他用盡最后一口氣,離開病床,投票反對國防經費的增加。
傳統上,英格蘭一直采取現實主義外交,在歐洲扶植次要強國,打壓頭號強國(即法蘭西),保持勢力均衡。曼徹斯特學派認為,應當改弦更張,通過人員、物資的自由交換,和法國化敵為友。
在世故的官僚眼里,似乎顯得有些天真,然而正是這些樂觀主義者,創造了沒有關稅壁壘的理想國。1850年代,世界上最早的百貨商店在巴黎開張,第一個世博會在倫敦召開,貿易的力量逐漸勝過刀劍的力量。
倫敦世博會
英國市場自由運動的勝利鼓舞了鄰國的市場自由派,法國自由放任主義者有商貿部長薛瓦利爾、天才理論家巴斯夏,以及皇帝拿破侖三世,他是拿破侖一世的侄子,在廢除《谷物法》的那一年,流亡到不列顛居住生活。
跟伯父不同,拿破侖三世接受亞當·斯密理論的洗禮,成為自由貿易的信徒。
1860年“科布登-薛瓦利爾協議”簽訂,它是第一個商貿自由化雙邊協定,跟傳統和約不同之處在于其中的最惠國待遇。該模式能夠自我復制,給予一方特權后,所有相關締約國同時獲得特權。
英法商約簽訂后,西班牙、俄羅斯、荷蘭、丹麥和日耳曼各邦紛至而來,萊茵河、易北河、多瑙河解除航行限制。
二十年里幾乎全歐洲整合進了一個高度開放的市場,世界商貿總量增長了三倍,全球貿易額第一次超過生產數額,自由市場的全球化終于到來。
注:文/柳展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