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爾旦也在心中默想,只是在場眾人多是沽名釣譽之徒,縱然做出一首好詩,或一篇好文,礙于曹棣的臉色,恐怕都會口是心非而胡亂評論,甚至是譏諷挖苦一番。如此,倒不能在日思夜想的吳媚媚面前一展才氣了,朱爾旦莫名有些后悔。
可事情既已做了,就該有所擔當,后悔亦是無用,能親眼見吳媚媚一面,也不枉今日一來,朱爾旦思來想去,倒沒把心思放在寫詩作文上面。
這會,便有一個打扮高貴卻身材矮小的公子起身吟誦。
“春來陵陽好風光,離湖柳堤秀麗芳。借問高士何處有,還看今朝滿座堂。”
許多人紛紛叫好,卻又不說好在哪里。
曹棣和吳媚媚不過是微微一笑,看來并不十分滿意。
又有人起身朗聲吟誦。
“春來帶水水流急,花開萬里不作留。麗人倚欄魚洄游,回眸一笑花盡羞。”
眾人一聽,知道這詩分明是在贊嘆吳媚媚的美貌,于是都齊聲叫好。
吳媚媚只是輕輕一笑,眼睛都沒往別處看一下,更不說話。
很快又有人起身。
“瓊漿玉液可盡棄,不及筆下墨一點。春回花開燕南歸,尤是紙上一浮現。仙人一揮意萬千,不過曹公畫中線。”
眾人細細一想,知道這首詩是在贊嘆曹學政的高超畫技,又是大聲叫好。
接著,不少的詩詞,都是在暗暗地奉承曹棣和吳媚媚,真正寫“春”的倒是少了。而且不管文章是好是壞,總會有人大聲叫好,絕不會掉了某人的面子。
這會,朱爾旦的后腰被碰了碰,只聽秦香寶在耳邊輕聲說:“公子,你不作詩一首?”
朱爾旦淡笑著微微搖頭。
秦香寶以為朱爾旦作不出來,又說:“奴婢偶然想得半闕,公子且聽好……”
朱爾旦拍了拍秦香寶的手,說:“要我像這些人一樣,做些阿諛奉承的狗屁文章,我可不愿意。聽了這么多,我感覺我的耳朵都臟了,你可別再說了。”
秦香寶嘴里剛要說的話頓時吞了回去,心中十分震驚,想到朱爾旦的確跟以前不一樣了,竟敢在這么人面前搶走林小燕,不畏強權,又不同流合污,想著想著,心中又是十分地敬佩而傾慕。
表面看來高貴而孤傲,不可一世,如今卻舔著臉奉承巴結,這等模樣和嘴臉,朱爾旦倒也樂得欣賞。
這不,又有一位華貴公子站了起來,朱爾旦一看,這不是本次的主辦趙高亮么?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不知能吐出什么錦繡文章來?
只聽趙高亮朗聲吟詠。
“海上仙山難尋,人間風華長存。唯有杯觥長祝樂,把酒言歡定乾坤,此間寒作溫。春滿花開日暖,平湖戲鴨癡媛。一點春光看不已,莫道空琴難絕魂,何曾灑淚痕?”
朱爾旦一驚,想不到這小子的肚里真有點墨水,倒比之前那些人的好多了。
這首詞居然能以尋仙山作比,寫美人難遇,只能強言歡笑,飲酒頹喪,終于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見到了自己心中的女神,那種心情怎樣也描繪不出來啊。這首詞總算比那些赤裸裸的艷詞俗詩來得好,眾人情不自禁地擊掌言好。
趙高亮病容中露出笑意,四方拱手,說著“承讓”。
這么多人都顯露身手了,卻為何不見歐陽昭?向來,他總喜歡在眾人面前賣弄他那酸溜溜的狗屁文章了。朱爾旦轉望一周,卻不見歐陽昭身影。
莫不成他鬧肚子上了茅房不成?朱爾旦心中猜疑著。
突然,有一仆人打扮的匆匆跑到曹棣身旁,湊在耳邊說了一些話。
曹棣聽了臉色頓時就沉了下去,不悅道:“誰讓他來這里啦,讓他立馬滾!”
那仆人聽了轉身就走,可就在這時,已有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快步走了進來,只見他穿著一身白色襕衫,雖舊卻一塵不染,身上既無配飾,亦無扇子,唯獨腰間別著一柄三尺之劍,樣貌俊逸而又威風凜凜。
他沖到曹棣面前,既不行禮,亦不唱喏,冷笑一聲,說:“聽聞大人在此匯聚城中士子,一同吟詩作賦,把酒言歡,我本是舉人,為何要攔住我,不讓進來?”聲音渾厚,字字震耳。
曹棣看著那人腰間的劍,怒道:“李濟泫,你敢來搗亂?”
這人原來叫李濟泫,朱爾旦卻不認識,看了秦香寶一眼,她亦搖頭,想來也不認識。
李濟泫說:“大人貴為學政,雖不說是位高權重,卻是掌控著天下學子的生死,而在場之人非富即貴,我一個小小書生,既無靠山,亦無本錢,如何敢搗亂?”
曹棣喝道:“那你立馬給我滾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見曹棣動怒,在場有人躍躍欲上,想要為曹棣動手將李濟泫趕出去。
不想李濟泫“唰”的一聲抽出腰間之劍,只見那劍身耀眼,熠熠生輝,端的是一柄好劍,想必是削鐵如泥,吹毛斷發。這下,再無人敢靠近,反而紛紛退后。
李濟泫不屑地看了眾人一眼,冷笑著將寶劍放置在案桌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旁若無人般,自斟一杯酒,仰口吞下。
這視天下才子于無物的豪情,可真讓人大開眼界,朱爾旦驀地起了結交之心。想著到此紅塵世界走一趟,真不能默默無為,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才好。
這會,場上已是鴉雀無聲,只把目光投向李濟泫。
李濟泫連喝三杯酒,才停了下來,半瞇著眼,朗聲而誦。
“春暖人間風景秀,陵陽草長如平寇,四面哀歌留困獸。尤可斗,乾坤朗朗夜如晝。濁酒一杯人漸瘦,花開滿地哀纏袖,淫人歡歌不問臭。人不羞,臉皮可比離湖厚!”
說完彈了彈衣袖和前擺,將手中之杯擲出船外,收起案桌上的寶劍,瀟灑大笑而去。
眾人愕然,竟無一人敢攔住他,任他來去自如。
過了半晌,曹棣才恨聲說道:“這小子可真狂妄得很哪!”
此話一出,眾人才議論紛紛,發泄心中不平。
“此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放肆無禮!”
“定要找人好好教訓一下,才教他知道我們的厲害!”
“竟將我等視若無物,可怎么咽得下這口惡氣?”
吳媚媚仍是微微笑著,端莊而華美,對眾士子的不忿視若罔聞,好像絲毫不將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時辰尚早,各位繼續,別讓妄人斷了我等的興致。”曹棣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心中的怒火。
可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嘈雜起來,只聽得有人在驚呼:“漏水啦!船漏水啦!”
此時船已行到離湖中心,船若是漏水,恐怕難以補救。
一聽這噩耗,船里的人頓時變得焦慮起來,四處奔散,互相推擠,一片吵鬧,早已沒了平常的斯文有禮。
所謂禍不單行,本來還是和風煦日的天氣,忽然間天色晦暗,電閃雷鳴,狂風怒吼,竟下起傾盆大雨來。
船艙之內伸手不見五指,而且搖晃得厲害,眾人驚呼喊叫,如同墮入了鬼門關,紛紛抓住身邊之物,只求能夠活下來。
很快,高樓似的大船傾覆于湖中,散落成片片破木。
滿城高士匯聚的華麗之所,竟成了殞命奪魂的鐵鍋!
所有人都在湖中掙扎,隨著狂風暴雨載浮載沉,一點一點地被拖入深湖之中,沉入絕望之淵。
再無身份之別,也再無高低之分,誰都一樣,什么高官利祿、榮華富貴,什么金銀財寶、書畫筆墨,什么名望學識、才華美貌,都只愿變成一根木頭,一根能夠載起自己身軀的破木!
可嘆可惜,一副副塵世皮囊終是淪為了水龍王的囊中之物。
“香寶,快,抓住這塊木頭。”朱爾旦連吃了好幾口水,終于抓住了一塊木頭,他緊緊地抓住身邊的秦香寶,將她的手拽在木頭上。
可是,一個巨大的浪頭撲了過來,他再也沒有一絲力氣,隨之被卷入湖底。
“公子,公子!”
秦香寶在大雨中哭喊著,卻再也不見朱爾旦浮上來。
正是:春光日暖滿堂暉,士子才情溢高杯。船翻夜雨風聲鳴,猶聽癡情疊玉碎。
(文章中所涉及的詩詞,均為本人隨意亂編,多不合格律,各位看官只需明白其中意思即可,不必細究。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