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爸爸丟下媽媽,我,還有弟弟在外地打工,他很少寄錢給我們,幾年才回一兩次家。那時候,媽媽靠種點農作物,養幾頭豬養活我和弟弟。每次開學,我和弟弟都是最晚交學雜費的學生。因為媽媽得去城里賣血,在村里東討西借。
我沒有舅舅,也沒有姥姥,只有姥爺和兩個姨娘。
很早的時候,大姨娘就害了肝炎和心臟病,花光了姥爺的所有積蓄。在我九歲時,大姨娘嫁給了一個比她矮四五公分的男人。大姨夫不但長得丑,性情還很乖戾,動不動會大吼大叫,打人毀物。
小姨娘是我姥爺的侄女。她爸在她三歲時打農藥中毒死了,娘把她丟給姥爺后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在我成長的記憶里,小姨娘同我們的聯系也并不多。
姨娘的生活都過得不如人意,自然也接濟不了我們。
2、
在九十年代的農村,沒有幾個家庭能過上吃大魚大肉的生活,我的幾個伯父也不例外。因為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他們就把爸爸趕到姥爺家。
爸爸做了姥爺的兒子。
媽媽說,那時候爸爸整天哭喪著臉,他不怎么喜歡媽媽,跟媽媽結婚,睡覺也是逼不得已。
我感到好奇,就問媽媽:“那你是真心喜歡爸爸的嗎?”
媽媽輕輕地點點頭。
“那村子里有喜歡你的男人嗎?”
“有,他們現在都比你爸爸要強!”
媽媽搖著頭不停地嘆息。她哭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哭。也許她覺得我和弟弟不應該那么小就跟著她一起在外面受苦受累。
那時候,同我差不多年紀的玩伴都長得細皮嫩肉,胖嘟嘟的,惹人喜愛。他們的媽媽每天會踩著自行車去城里買酸奶給他們喝。逢年過節時,他們就會從大人們手中拿到很多零用錢,他們喝過瓶裝汽水,買過五毛錢一根的冰棍,用過當時最先進的玩具:小霸王游戲機,氣槍,彈弓,還有別的洋玩意兒。
我和弟弟在盛夏的日頭里,淌著深而黏的泥巴干巴巴地看著他們拿著水槍在池塘里嬉笑打鬧。
媽媽說:“崽,割完這些稻子我也給你兩兄弟買!”
聽后,我們都很來勁。打谷機被我踩得哐當哐當地響,震耳欲聾。弟弟抱著禾把在水田里健步如飛。
因為前方有所期待,所以不管累得筋疲力竭也好,疲憊不堪也罷,我們都會義無反顧地努力著,前行著。
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些東西單憑我們自己努力是遠遠不夠的,要實現一個階段的夢想還必須仰仗周邊的很多力量。比如:割完稻子后,媽媽并沒有給我和弟弟買水槍。她說我們辛苦賺到的錢不能拿去亂花,得攢起來給我們讀書。
那時候,我真想指著媽媽的鼻子惡狠狠地說:“眼鏡子,你這個騙子,你這個大騙子!”但每當我看到媽媽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和弟弟時,我又覺得心疼。
3、
媽媽罹患先天性高度近視眼。很多老板都不愿給她工作,罵她沒有用。但媽媽并不會在他們面前哭,也從沒有跪著央求他們給她和孩子一口飯吃。她每時每刻都是挺著脊梁骨大聲地說:“崽,我們種田去吧!”
“崽,你們要攢勁讀書!”
“崽,媽媽以后就靠你們勒!”
從經歷婚姻的苦難到兩個孩子的母親,雖然媽媽的日子舉步維艱,但她從沒有責罵過我和弟弟。我看到最多的場景是,她會躲在房里緘默不語,然后用手揩揩眼睛,再笑瞇瞇地朝我們走來,摸摸我們的腦袋說:“崽,我們做飯去!”
我忍住不哭。弟弟在一旁推著我的胳膊說:“哥,媽又騙我們?!?/p>
“以后我不幫她做事了!”
我轉過頭,用手捏住弟弟的鼻子:“媽要給我們攢錢讀書呢!”
“你想讀書不?”
弟弟點點頭。
我笑了笑,摸摸弟弟的頭:“乖!”
那時候,天上的星星是明亮的,地上的螢火蟲為了追逐更多的光,竟照明了整個黑漆漆的夜晚。
4、
媽媽睡在我和弟弟中間。她會講很多笑話,故事,還會讓我們猜謎語。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和山川河流,春夏秋冬有關。雖然她書讀得不多。
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努力考上鎮里最好的初中。我的神經每分每秒都繃得緊緊的。
但不久以后,我發現自己跑輸了。我并沒有長大成媽媽想要的樣子,只考到一所普通初中。
那個晚上,我第一次和媽媽生氣,第一次覺得自己出奇的卑微。
媽媽說:“崽,你是不是沒認真讀書???”
我搖搖頭。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拼命地低下頭。
媽媽說:“你盡力了嗎?”
我嗯了嗯。
媽媽長長地吸了口氣:“那你就讀普通初中吧!”
我沉默不語。
媽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接著說:“崽,你讀初中的學費,我拿得出!”
我抬起頭。此時,媽媽已經走到房門口,她的咳嗽聲越來越重,她站著呼吸有些吃力。
5、
村里的醫生說媽媽的肺出了毛病,他們叫媽媽去城里的醫院看看。但媽媽一口咬定自己沒病,她說有病也看不起,活一天算一天。
她跑到園子里弄了很多新鮮的青稈竹回來,剝下莖稈的干燥中間層,然后用柴火炙烤剩下來的部分。
青稈竹時不時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啪啪地綻開。然后,媽媽就叫我舉著偌大的搪瓷缸盛那些紛紛流出來的淡黃色的澄清的液體。媽媽說這些東西可以治好她的病,但我不太相信。
我看到她在日漸憔悴,一天比一天瘦弱。
我開始討厭自己,不愿和別人說話。我只沒日沒夜的念叨著:“媽,你沒錢,我讀不起初中?!?/p>
“媽,我真沒用!”
“媽,我想死!”
醫生說我患有輕度的抑郁癥。但我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后來幾天我都在屋里認真地搜尋那些被媽媽藏起來的老鼠藥。每個地方都不想落下,頭腦特別清醒。
我沒考上好的初中,我很內疚。
我沒有找到老鼠藥,我很難過。
我不是爸爸的寵兒,我很悲傷。
死的念頭在我的夏天里大雪紛飛。
于是,我找來菜刀,想割腕自盡,但可笑的是,我會怕疼。
我想跑到馬路上撞車,但我怕粉身碎骨。
我想跳進池塘里,但我怕喘不過氣,憋得難受。
奇怪并且幸運的是,因為我很怕死,所以怎么也沒有死成。爸爸在那個夏天竟從外地跑了回來,他用身上僅剩的一千多塊錢幫我交了學費。媽媽的病突然有所好轉,她會時不時地沖爸爸笑,容光煥發。爸爸不再像以前那么心高氣傲,他的額頭上開始出現裂紋。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改變是在什么時候,哪個地點發生的。但我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得到:那些我們曾以為邁不出腳的路,跨不過去的深淵,趕不走的陰霾,不會懂事的人都會在后來變換方向,改變模樣。
6、
爸爸因為年輕氣盛,想賺更多的錢,曾走了一條不歸的路,但最后還是回到我們身邊。
大姨雖然沒有嫁給幸福,但養育了一個乖巧伶俐的女兒。
小姨曾失去至親的愛,但現在找到一個特別能容忍,對她惜之如命的丈夫。
我曾以為自己沒有資格上大學,但多少年后我竟成了碩士研究生。
我終于知道《名醫別錄》里記載了這么幾味藥,是它們治好了媽媽的疾病。竹茹,它性甘,微寒,歸肺、胃、心、膽經,具有清熱化痰的功效。竹瀝,性苦、甘、寒,引入心、肺、肝三經,主治痰熱咳喘等證。信念,性甘、苦、寒、味微酸,入勇氣、責任、頑強三經,專治各種迷惘、恐慌、焦慮引起的墮落綜合癥。
其實,我明白很多人會同那時的我一樣,有時候會覺得活著并沒有多少意義。當我們在歷經挫折和滄桑時;當我們認為自己沒有什么卵用,比不上別人時;當我們看到爺爺奶奶還在大山里弓著背種地,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時;當我們失戀時,當爸媽突然撒手人寰時,等等。
是啊,活著確實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無盡的痛苦,有時候還讓我們懷疑生命的意義,滋生墮落的情緒。但余華在小說《活著》里告訴過我們,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所以,不管我們經歷著痛苦的事情也好,面對著傷心的人也罷,我們都得認認真真的活下來。我們可千萬不要糊涂,死人都還想活過來,我們一個大活人可不能去死。哪怕我們在別人的曾經里等不到永遠,別人在我們的現今里看不出執念,我們也得相信,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他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這便是我們磕磕絆絆死不了,漂漂亮亮活下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