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松毅忍不住了。
李葉茴自從去了黃石公園,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因為時差,他可以理解,可是“膚淺”的李葉茴寧可花一個小時發朋友圈,也不愿意跟他聊聊天,更別提朋友圈里總有一個小個子男生不離左右。吳松毅覺得不可理喻,即便當初收到那情深意切的信之后、是他親口說的:想飛就飛。
沒想到自己的小鳥就這么飛了?
他給李葉茴發信息,無論語氣軟硬,對方都是只言片語...就像曾經的他對她。她想報復我嗎?她憑什么報復我?
于是吳松毅開始打電話,李葉茴當然不會接。吳松毅白天時,她在睡覺;他熟睡時,她在工作;然而當他們都醒著時,他在打電話,她卻在原始老林漫步。
于是,愛寫信的吳松毅寫了一封他生命中最長的信,洋洋灑灑幾千字,總結概括兩句話:你的冷漠讓我失望。分手吧。
李葉茴習慣性地慌了。
恢復正常飲食后,李葉茴的胃痛好了許多,和吳松毅的疼痛回憶也不再是生活主菜。她提不起精神來跟他撒嬌了。感覺有時間裝淑女還不如和美國朋友在樹林里捉迷藏。可是現在,吳松毅要說分手,這是他第三次說分手了。
李葉茴懊惱自己之前沒有好好搭理他,但是她也憤怒一直被自己遷就著的他怎么從來不過問自己的情況?她的胃痛,他懂嗎?她的委屈,他懂嗎?她為什么對他愛答不理的,他懂嗎?他懂個屁呀,他只懂得自己的喜怒哀樂。
可是李葉茴能怎樣?認命嗎?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分手、也沒想好分手后該怎么辦。雖然不想理睬他,但是想起吳松毅,李葉茴就難過,這畢竟是自己從胚胎開始養大的感情。
于是李葉茴靈機一動,起草了一封回信:
吳松毅:
我因為節食減肥,患了厭食癥,整日想死的心情都有,怕自己的負面情緒打擾到你,便獨自承擔。
“我在這里一切安好” -- 這是徹頭徹尾的假象,給家人看的,給你看的。還記得那“間歇泉”嗎?我在朋友圈發過。我幾次想跳進去、一了百了。胃真的痛,晚上總是打滾,所以看到你的來電總是不敢去接,怕自己顫抖的聲音泄漏病情。
我一如既往地愛你、思念你,這地方像地獄。沒你的地方都像地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永遠的:李葉茴
發完信后,李葉茴便出去溜達去了。她呆呆地望著那老忠實間歇泉,想著自己跳下去的畫面。
我又不傻,我才不跳。
她算計著這樣一封信能將吳松毅治妥當幾個小時...希望他到晚上都能消停。這樣想著,她迎面撞上Dave,一個敬業的DJ,聽到旋律就能準確回憶起這曲子在自己龐大的音樂庫的哪個位置。
“嘿,對不起。”李葉茴連忙道歉:沒想到牛高馬大的Dave大叔竟被她撞翻在地。他的冰淇凌站在他褲子上。
Dave毫不費力地爬起來,玩命擦著褲子:“沒事沒事,姑娘,你去哪里?”
李葉茴一臉愧疚:“我...我哪都不去。我再賠你一個冰激凌吧。”
“兩個球的?”
“給你三個球!”
兩個人結伴走去禮品店買冰淇凌。秦落雁正好在值班。
Dave點了:椰子、牛奶、蜂蜜;李葉茴點了:芒果、西瓜和巧克力,還專門讓秦落雁淋了一大勺“咸焦糖”,看著就過癮。
兩個人坐在老忠實賓館的空蕩蕩的屋頂,這里不出一周就會擠滿了游客。春天真的到了,被大雪漂白的莊嚴世界開始恢復色彩。
“男朋友呢?”Dave慢條斯理地舔著冰淇凌。
“男朋友?”李葉茴瞟他。
“曉獾。”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男朋友在中國。”
Dave眉毛高高挑起:“可是你和曉獾總是在一起,我們都以為你們是情侶!”
“我們不是情侶,我有男朋友。”
雖然現在處于被單方面分手的狀態。
“你喜歡他嗎?”Dave遲疑地問,“他看上去很喜歡你。”
“我不知道,我們可能不合適...不過我和我現任男友也不是很合適。”
李葉茴又把她和吳松毅的不對等關系、以及對方利用這關系剝削她的事實講述了一遍。同樣的故事說多了,什么該避重就輕、什么該添油加醋就很明了了,講起來調理也清晰得多。
Dave“嘎吱嘎吱”地咬著甜筒:“你男朋友對你這樣,你就應該離開他。你的問題就是接觸的男孩子太少了...”
“可是他哄我睡覺、他幫我打工、他帶我回家、陪我去日本、和家里反抗...”,想起吳松毅的好,李葉茴又招架不住了。更何況他又高又帥,而且內心脆弱。
如果離開我,他的網癮又犯了怎么辦?時隔一個月的揪心又回來了。李葉茴按耐不住地拿出手機,發現吳松毅很快回復了信息。
他勸她好好保重、千萬不要放棄生命,“我愛你,我和你的家人一樣愛你。”
李葉茴通過謊言贏回了她的男朋友。
秦落雁也收到了吳松毅的囑咐:看著點葉茴,別讓她自殺。
“吳松毅對你挺好的...”,秦落雁偷偷將李葉茴拽到角落、避開趙曉獾。這家伙恨不得天天粘在李葉茴身上。
“嗯,是啊。”,這要是放在以前,李葉茴早就感恩戴德男神的恩寵了。可是現在,還是有一些東西不對勁。
自己的胃痛得來了更多的寵愛,那么然后呢?還需要付出些什么才能為這寵愛充值呢?繼續扮演乖巧的小鳥?不不不,李葉茴的心已經被黃石的雨灌溉野了。
趙曉獾得知李葉茴將男友追回來了,便氣不打一出來:“干嘛這么作賤自己?”
“不要你管。”李葉茴自顧自地走在山間,趙曉獾的步頻慢下來了。她知道他很難過,可是“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種事她從小經歷,男孩子理應更加灑脫。她想當然地認為,趙曉獾需要時間去恢復。
可是李葉茴“狗改不了吃屎”,她無法逼著自己去違心地迎合吳松毅了,她真的回不去了。這不僅關乎到黃石給予她的“野性”,還有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缺失了...什么呢?好像是愛情。
香港辯論旅行期間,李葉茴被一再冷落。自那之后,她對吳松毅的溫情就一點點地破碎了。那時,她真的聽見了心碎的聲音,響起來像是血管爆裂。
那段時間,公園里的游客越來越多、中國同胞也越來越多。他們總讓李葉茴幫他們和無辜的園丁Ada合影,卻從不給Ada好聽點的評價。
世界變得吵吵鬧鬧的,不過好在游客們不喜歡徒步、留著森林自顧自地幽靜。李葉茴懷念剛剛逝去的冬天。
人們說“雪裂山”的雪化了,那些聽說他們曾經像企鵝一樣滑下山道的人們慕名前去,卻發現曾經的雪道此時野花盛開。那些野花帶刺,不安分地從冒尖的碎石里擠出來,讓人不敢靠近,更不要提用肚皮滑下去。
那些童年般的玩樂日子也結束了。黃石公園開始變得燥熱起來,李葉茴心情煩悶,她有很多重大決定還沒有做。然而,她已經無處可逃了。
地下廚房算是比較讓人舒服的地方。李葉茴喜歡扯著嗓子和顧客開玩笑。
她學會了美國的七種不同風味的沙拉醬、明白了在美國,米飯都是烤箱里烘出來了、知道了薩其馬都是烤化的棉花糖和大米粒攪拌凝結來的、知道了菜刀和肉刀的區別...很有意思的生活小常識在一點一滴當中被習得,她喜歡死了這種靜靜品味人生的感覺,而這種生活不需要伴侶。
她渴望獨立,渴望沒有吳松毅、沒有趙曉獾的世界。要不是黃石公園規定“必須三人以上成行”,她可能真的會嘗試一個人去徒步。
李葉茴還在等,趙曉獾也在等。終于,吳松毅又提出了分手,和上次一樣的理由。
那天,李葉茴和趙曉獾坐上那個年紀已大、風韻猶存的Adela的車,和幾個美國老太太一起去他們唯一沒拜訪過的公園:地熱村。
“你們知道嗎,”Andela打開車窗,她發間的香水味瞬間跑遍了車內的邊邊角角,“Mark,那個洗碗工,被Jerry辭退后就失蹤了。他女兒很久沒被聯系、他那些控訴政府的博客也沒有更新。Mark的車停在黃石的路上。那是進入密林的入口,大家都在猜他去哪里了。”
在水氣繚繞的地熱村,趙曉獾追上李葉茴:“嘿,其實Mark被辭退不是因為偷懶,是因為他偷偷在園內開了一個紋身作坊,這是犯法的。”
李葉茴難得聽見趙曉獾和自己聊一些和情愛無關的話題:“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知道,我還讓他幫我設計了一款。”趙曉獾從背包里拿出一張設計圖,上面是一條龍(或者蛇),擰來擰去地竟成了一個“茴“字,“Mark不會中文,讓他寫出這個字有點困難。“
李葉茴懶得搭腔。每次她苦口婆心地說自己渴望單身時,趙曉獾都會一臉心急火燎:“反正你是我的。”,沒勁。
她注意到圖紙下面的一個黃色標識:一只黃熊。
“這是什么?”
“這是一個勛章,走完密林的人就會得到。這是Mark的標志,他真的很愛黃石。不過你不要亂想,密林已經被封了兩年了。那些徒步路線估計都被野草覆蓋了。去年的小型雪崩還造出來幾條河流,現在去走算是不要命。”趙曉獾把圖紙對邊疊好、夾在本子里,“不過你要是想走,我可以帶你去‘黃石湖’路線,就在密林附近,可以眺望。”
他早就成了李葉茴的活地圖。黃石的步道他能津津樂道十之八九,而這些步道總長就要兩千五百公里。
“好,那你安排一下。”李葉茴心安理得地派遣著任務。
趙曉獾心生歡喜,感覺自己又替李葉茴爭取來一份幸福感,和傳說中那個叫做‘吳松毅’的家伙相比好上不知幾萬倍。
這個時候,更加激動人心的消息來了:吳松毅發來第二條分手消息。
李葉茴心中只有微不足道的波瀾。趙曉獾看著她表情漸漸凝固,也湊上去瞟兩眼。他連同情都懶得假裝,臉上樂開了花:“李葉茴!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吧!”
“在一起個屁!”她憤怒地走開,又留下趙曉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原地站著。她現在總是用背影和趙曉獾對話,就像吳松毅對她。
李葉茴決定獨自徒步。
她借了三個防熊噴霧,對著墻練習怎么臨危不懼地把它們掏出來:一次掉到地上、一次噴口對準了自己,除此之外都算順利。剛來黃石時,園林警察為他們教授了“遇到熊的二十種方式”,從裝死到作勢,最后一步才是掏噴霧。
她開始了一個人的森林暴走。李葉茴花了兩個小時沿著一條叫做“松松路”的小道往森林深處走了四英里,又花了三個小時走出來:因為中途摔了一跤,她丟了一個防熊噴霧。這東西非常貴,讓她不由得坐地上懊惱了好一會。
李葉茴在森林里拿著木棍子四處敲打,就是為了告訴野獸:此處有人,別沒事找事。除了有節奏地敲打樹林,她全身心地“思考人生”。從家庭思考到愛情、從幼年思考到青年。思考每一個各有故事的家庭成員,思考每一個生命中擦肩而過的男孩。
從森林里出來,她已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她發現,自己從未有膽量和吳松毅對抗 -- 那么他怎么知道自己錯了?又談何改之呢?更何況,李葉茴的初心真的是單純的愛情嗎?
和一個能讓人刮目相看的男孩子在一起,去讓別人對你也刮目相看吧!
這不就是所有的喜歡耗盡后的真實原因嗎?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么為什么他網癮大犯后自己還會心疼、還心甘情愿地奉獻自己的時間精力呢?分明是自己單方面承諾的付出,沒有人逼著你...難道只是一場“好女友”的作秀嗎?她真的愛他嗎?
她發現,她在害他。李葉茴每次在吳松毅那里受了委屈,就會自我安慰:忍你,讓我更優秀。對你放縱也會引誘你做更多錯事、這樣未來的你會有更多愧疚,也會在我揭露真相后被更多人冷眼相待。李葉茴這是一盤大棋!
而這大棋換來了什么?吳松毅患上了網癮。這個被“嚴厲管教”雕刻出來的孩子,每次做了錯事,就會被李葉茴勸慰:哎,你還不算個壞孩子...一切還有救呢。
這溫柔的陷阱軟化了他心中的警戒,讓他義無反顧地沖向一場又一場的網絡狂歡。
她才是個罪人。
是什么讓她有苦說不出?是膽怯和自卑。是什么讓她自卑的,是他們。是父親李鐸在生命中的缺席,讓她看到家庭缺失;是叔叔李鐸的冷嘲熱諷讓她看到自己的能力缺失;是王小紅“隨性而發”的暴脾氣讓自己從不敢反抗到懶得反抗,最后還為自己的忍耐力引以為豪。
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之說,那個“挨打”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巴掌”,就像現在的她。
李葉茴回到宿舍,發現趙曉獾紅著眼睛在樓下等她:“你去哪里了?”
“跟你無關。”她看都沒看他。
回到房間后,舍友們都睡了。李葉茴抹黑找到手機:五十條信息來自趙曉獾,一條來自吳松毅。
那一條是一個截屏,李葉茴點開:竟然是趙曉獾和吳松毅的聊天截屏:
趙:吳松毅,李葉茴去哪里了?
吳:你就是趙曉獾吧,我不知道,我們已經沒關系了。
趙:她失蹤了。
吳: ...什么時候?
趙: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跟你沒完!
李葉茴覺得惡心,那個姓趙的憑什么介入自己的生活?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強行介入會造成什么后果。
果不其然,第二天起床后,李葉茴收到吳松毅的信息:原來我們剛分手你就和別的男生打得火熱。我看他對你一往情深,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李葉茴趕緊跟他解釋:他是單相思。我...我好愧疚。我想了很久,冷落你了,對不起。
吳松毅一整天都沒有回音,直到晚上才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滾。
滾?憑什么?我的百般付出,就換來一個...滾?
昨天的自我反省被李葉茴拋之腦后,她內心深處傳出對整個世界的憤怒,這憤怒就像黃石地下的巖漿,沸騰了十幾個世紀,終于一鼓作氣毀滅了那些生機勃勃的村莊、和自以為無辜的人們。
李葉茴和秦落雁吵架了。
有學弟問:“趙曉獾知道李葉茴其實有男朋友嗎?”
秦落雁選擇了沉默。對此,她的解釋是:“我不確定你現在和誰在一起,你也很少跟我們聊天...”
這讓李葉茴感到憤怒,她總覺得同伴向她投來鄙夷的眼神。李葉茴最厭惡感情問題上不清不楚的男女,而自己卻變成那副樣子。
可是她很早就已經說明白了:我想要一個人的生活。
是誰讓她背上罪名的?是趙曉獾。是那個從小沒嘗過愛情滋味、從而幼稚且無知的趙曉獾。
和秦落雁吵架的那晚,李葉茴去了篝火大會、心不在焉地聽著美國學生們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趙曉獾坐到她身邊,李葉茴轉身就走。他又跟過來,李葉茴忍不住對他咬牙切齒:滾。
吳松毅給她的“滾”,她又原封不動地給了別人。
最后拿到“滾”的趙曉獾像是被雷劈了。他轟然倒地,靠著樹樁、帶著一臉哀傷久久地望著火苗。平日朝夕相處的美國朋友們都有些詫異,他們會怎么想她呢?男女關系混亂的感情玩家?
隨便吧。
篝火散會后,李葉茴去了老忠實村莊的“雪屋旅店”。這里有一座高大十米的落地大窗,把星空和土地全部囊入畫中。她坐在這窗前,思緒復雜。
趙曉獾又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邊。
“我告訴過你,我想要單身一陣子。愿意等,你就等,不愿意等,你就不要喜歡我。”李葉茴把臉埋在手掌。
“我不想等了,我想現在就和你在一起...”他的手在顫抖。
“你不懂愛情,這不是愛情。”
“那什么是愛情?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就這么簡單。”
李葉茴不想看他那張臉。她起身走了出去。她知道趙曉獾一定會跟著。
她來到電話亭后面的角落。在那個角落可以借著亭子里昏黃的光看清遠處沉睡的雪山。那翩翩起舞的水霧從間歇泉里騰騰升起。他們兩個第一次并肩看老忠實噴發就是在這黑暗角落,那時候趙曉獾快樂得像只兔子、李葉茴才開始學會自由。
這次他們面對面站著。李葉茴扳起他的下巴,吻了他。
趙曉獾瞬間變成一條蟒蛇、緊緊地纏繞著她,一個又一個吻落在她的眉頭、鼻尖、嘴唇。
正當情竇初開的少年恨不得跪下感謝上天恩賜時,李葉茴推開了他,輕而易舉。趙曉獾眼神迷離、大口呼吸。
“這不是愛情,接下來幾天你感受的才是愛情。”她聲音里有一個歷盡滄桑的靈魂。
李葉茴轉手離開,她知道接下來幾天的夜不能寐、魂不守舍會教會這個少年什么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