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嚙齒動物
但有一點你是對的,如果這世上有一段感情我愿意相信,那么就是王爾德和道格拉斯的那段感情。倒不是說他們的愛情符合所有偉大愛情的特質——兩情相悅,劍拔弩張,世道難容,勞燕分飛,等再聚首已千帆過盡,只有徒呼奈何。
確實,無論是生活中還是書中,失敗的戀情往往比那些最終修成正果的更精彩。因為這故事里一定會有顯而易見的差錯,無法克服的困難,甚至無形強大的命運:無論哪一樣,都能令旁觀的人扼腕甚至潸然淚下,投入得忘記了這一切不過是作者的信手拈來,信馬由韁。所以太多愛情悲劇成了經典,“從此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都被貶為騙孩子的童話。但愿他們的愛情動人的,不是這種不完整,恰恰相反,正是近乎純粹的完整。盡管他們生活的圈子發生著許多在當時甚至在今日依舊被視為傷風敗俗的事,但王爾德和波西之間保持著近乎柏拉圖式的肉體關系,他們各自把隱晦罪惡的欲望交給他人,也把關于藝術文學的高尚探討留給他人,留給彼此的是一段毫無心智的糾纏。
人生是一件接一件的蠢事。愛是兩個蠢貨互相追逐。博西是一個更年輕更美,因此更具有任性資格的王爾德。難得的是他和王爾德一樣天真:以為自己愛的人無所不能。王爾德在寫下《道林格雷的肖像》時,就如同為自己的人生預言,這也不足為奇,因為一個以性格取勝的作家,永遠重復同樣的主題,而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人生,都是他自己的作品。
這就是我不能翻譯De proundis的第二個原因:我明白了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并不是聰明人就愛得比較高明。
王爾德因為與波西的不正當關系被波西的父親昆斯伯里侯爵騷擾,王爾德在波西慫恿下提起訴訟,結果自己被判定有罪,入獄服苦役兩年,這期間經歷了家財散盡,妻離子散,身敗名裂的各種磨難。
用王爾德的話說是:“我責怪自己允許一段毫無才智可言的友誼,一段并不旨在創造和深思美好事物的友誼,完完全全左右了我的生活。”而在信中,牢獄生涯依舊沒有讓王爾德恢復真正的理智。在他筆下,他對收信人波西,一邊嫌棄一邊寵愛,一邊嘲諷一邊謀求和解。他這樣攻擊曾被他稱為“我的水仙花少年”的波西:你的人生并無動機可言。你有的不過是各種欲求。
此外還有很多對自己所處困境的哀嘆。當受傷剎那的驚恐過去,痊愈的漫長和無助才是真正的折磨。快刀下去往往不疼,拔出來才開始疼,而且會疼很久:是無數黯淡無光的白天,更多輾轉反側的夜晚,suffering is one very long moment。
承受是一個漫長的瞬間。
所以在雷丁監獄里的王爾德寫De profundis,不忘告知信的讀者波西:任何你讀來悲苦的內容,在我寫來更為悲苦。王爾德譏諷他愛的那個波西,是被寄生于陰溝之內的東西迷住的波西,不斷謀求證明的波西,被太多恨蒙住了眼睛的波西,總是在索取的波西。可是人的愛情,也常常是這些暗不見光的并不偉大的細節讓它更動人。
所以即便有這些不堪的背景和內容,我依舊將De Profundis看成一封情書,因為它描述了太多給因縱容產生的盲目,因仇恨導致的悲劇。在將名望,寵愛,時間全然托付之后,依舊猶疑不信。有多懊悔就有多投入。我們為愛身敗名裂,千金散盡,粉身碎骨,并不可恥。我們因此看清了生命的本質。學會了謙卑,更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學會了原諒。
因為只有愛才能如此矛盾。隨華服一起脫下的還有炫技的自若與自傲。在無解,沸亂的愛情和它帶來的毀滅性的災難里看清的卻是為人的本質。在失去自由,名譽,財產以及波西之后——最后一樣,或許他從未真正得到過——王爾德開始了人生第一次懺悔,隨華服一起脫下的還有他曾征服了倫敦乃至世界的虛榮。
關于De Profundis,還有一些事讓我猶豫。這也是另一個我必須回絕這個翻譯邀請的原因。
當年那個如遜位的悲劇國王般傲然在酒店等待警察的王爾德,洋洋灑灑寫了萬言,不想給愛人一點反駁余地。那個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而承受著輿論的壓力四處奔忙的波西,年老之后哭泣著回想起王爾德,依舊稱他是自己一生所愛。
我竟然無法確定,究竟是誰愛的比較多,盡管他們錯的一樣多。
強行尋找一件事情或一樣物品所蘊含的意義,大概是可笑的。因為很多事物是沒有意義的,或許也沒有緣由。它的發生或存在,就是它的全部。沒有更多的依附。沒有更多其他價值可以升華。愛情大概就是這么一樣東西。正如王爾德所說:We know nothing and can know nothing(我們一無所知也無從得知)。
通過一再重讀《自深深處》,盡我所能去理解了一下什么是愛情。
“那你對愛情有了什么新的領悟呢?”你問。
我答:愛情是種嚙齒動物,吃光了你的血肉,啃完了你的骨頭,露出一顆心來。它還說:這并不足夠。它會一直啃噬你的靈魂。所以我要和它保持距離,也和這本書保持一個普通讀者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