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封舊的手稿,被歲月濡濕,軟綿似要爛掉。有些墨跡暈開的文字,透著泱泱的水汽,散開來仿佛就是深秋里隔著寥寥水闊,沉著心看朦朧里一豆暈黃的燈。微弱,恬淡,溫暖。落得整個秋夜也沾上世俗濃濃的煙火氣。你自深吸一口夜涼,但心底卻生出向往之意。讀汪曾祺先生的小說,正是這一感覺。
汪先生是學過畫的。只點墨成境的那種,隨意隨性。讀他的文字也似有意會筆者之畫的境味。這里里外外的入畫與出畫之間,最容易便可嗅出些民俗風情的味道來。先生自己曾經說過,“我是很愛看風俗畫。十六、七世紀的荷蘭畫派的畫,日本的浮世繪,中國的貨郎圖、踏歌圖等,我都愛看?!边@樣,在他的小說里有些風俗畫的成分,是很自然的。這樣的例子俯仰皆是。
“這里的風俗,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燈。送燈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節前幾天,街上常??梢钥吹剿蜔舻年犖椤讉€女傭人,穿了干凈的衣服,頭梳得光光的,戴著雙喜字大絨花,一人手里提著一盞燈;前面有幾個吹鼓手吹著細樂。遠遠聽到送燈的蕭笛,很多人家的門就開了。姑娘、媳婦走出來,倚門而看,且指指點點,悄悄評論。這也是一年的元宵節景?!保ā锻盹埢ā罚?/p>
嫁娶送子之事,于日中總是常事。汪先生動筆試在醞釀一種柔和美滿的基調,連細細碎碎的鄰里話語也沾著和睦的喜氣。各人情狀徑自帶出,本是一樁俗事,經這一筆淡描,略去了俗,只剩下煙火氣息的眷戀種種。
再如,“崔蘭穿的是一件大紅嵌金線喬其紗旗袍,腳下是一雙鹿皮軟底便鞋,很顯腳形,——崔蘭的腳很好看,長絲襪,新燙的頭發(特為到上海燙的),鬢邊插一朵小小的珍珠偏鳳。臉上涂了夏士蓮香粉蜜,旁氏口紅,描眉畫眼,風姿綽約,光彩照人?!保ā端哐罚?/p>
對于這樣一個略有風情的女子在戲臺上的描寫,舉重若輕。細細幾筆,人物造型全然可窺,姿態畢現。俗世里世俗美人的種種,包括這身打扮里藏裹著的微妙傲人心理也一絲不落地脫殼而出。如此,汪先生愛這世俗風情是一著,這避重就輕地能描能畫才更是旁出一枝——閑淡的筆下展開的帶有些昏黃意味的舊時民風逸情。
汪先生寫小說,常意在筆先,先定氛圍,再點人物,情節淡化,漾出塵外。手筆間極其纖柔,溫暖、平和、溫情又略帶一絲凄涼的況味。在《故人往事收字紙的老人》一文中,“老白粗茶淡飯 , 怡然自得?;堉?, 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 , 日長如小年。”我們可以略微想象一下這樣緩慢而內心自得的日子?!按植璧垺?、“關門”、“獨坐”,日子里的靜,化到了水里,慢到了年歲里。小說僅這一筆,也就把整個氛圍寫盡。
也不能怪這日子太慢。先生筆觸所到之處盡是回憶彌漫之地,回憶的氣息幾乎是霧蒙蒙地罩著整個歲月的流動的。尤其80年代作品中描寫的多是存儲于記憶中的故鄉風物和人事。如“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 , 潮濡濡的 , 籠罩著一種暖味、纏綿的含情懷春似的異樣感覺。 ”(《雞鴨名家》 ) 又如“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 , 到處是白蒙蒙的熱氣 , 香噴噴的茵香八角氣味。人們尋親訪友 , 說短道長 , 來來往往 , 親親熱熱 ……”(《歲寒三友》)汪先生也曾經說道,“我認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所以,四十多年的事,他用了一個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來寫。他隔著這一汪水汽朦朧,反而用了更為純粹的視角去描畫出那個已經逝去的年代和已經消散的風味。回憶里風景都是靜的,人物的一舉一動也如同電影里的慢動作被肆意拉長,意味也就被無限咀嚼。汪先生的回憶中,人世的寂寞、辛苦和混雜其中的溫暖、超脫 , 表現得深厚而精微 , 這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的抒情刻畫,也是一壺陳年老酒的意蘊無窮。
在這樣的氛圍和回憶里,自然也就浸潤出了小說人物。汪先生的小說里,人物似乎從來都不橫生枝節,旁逸斜出,獨自芬芳。他總是讓人物沾染了一身小說的整體氛圍,融洽和諧置身其中。在《歲寒三友》中有一段這樣的描寫:“那早早吃了晚飯扛了板凳前來的人們 , 那滿場的各種各樣的吃攤 , 那‘炮打泗州城’、‘遍地桃花’的美麗焰火 , 還有那炎炎火光逐漸消隱之后 , 你呼我喚吆喝回家的聲音 , 無不洋溢著祥和、歡樂、喜慶的氣氛 , 而其中獨不見焰火的制造者陶虎臣?!蓖粼髡f:“這里寫的是風俗 , 沒有一筆寫人物。但是我自己知道筆筆都著意寫人 , 寫的是焰火的制造者陶虎臣。我是有意在表現人們看焰火時的歡樂熱鬧氣氛中 ……我把陶虎臣隱去了 , 讓他消融在歡樂的人群之中?!边€是離不開這畫的功底,人物居于其中,卻必得因其和諧而在。決不能為一人物凸顯而毀了整個畫境。這也正體現了汪先生的審美理想,最好氣氛和人物合一,以求和諧。
汪先生的小說里不重人物,旁人看來,甚至似成點綴。但我看來,人物對于他的小說來講是點染。人物的存在聚攏了所有的聲色氣味,然后又迅速宕開,彌散在空氣中。如同用墨色深淺不一的筆作畫,點下一筆,墨汁濃厚深聚,繼而濃淡深淺,自水化開,暈漾出各式的風情。例如在《晚飯花》中描摹過一個場景;“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瘋一樣 , 喊叫著 , 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 , 多的不得了的綠葉子; 殷紅的胭脂一樣的 , 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 , 坐著一個王玉英。”其實所有的熾烈的色彩,積攢的熱情,一圈一圈向內里靠攏,只等那提筆一點,便成一個“王玉英”。我們便凝神屏氣看這瞬間定格的人物,又以怎樣的迅速將其聚攢的濃烈在空氣化開,然后四處便是她的氣息。雖說汪先生小說人物是侵染在整個氛圍里,但卻自有其得道之處,在不破壞整體和諧的基礎上又點染出更多的風情與意境。
回想起來,初讀汪先生的小說,對于其中一文《鑒賞家》記憶尤為深刻。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里有風?!?/p>
‘唔!你怎會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真是寥寥幾筆,令人回味無盡。汪先生算是通曉些中國山水畫的筆法,也重其意境的似有其無。從這“無“的境地里悟出那切實的“在”。多妙啊。紫藤花亂,然后覺之有風。這是汪先生的審美境界。他求一種和諧地隱藏,靜謐的情趣。對應到中國山水畫里,留白之境,便也是妥帖的。汪先生的小說結構大多疏朗,如同江南小鎮日夜不息的流川,日影時有搖落池中,倒影清明。水流過處,又盡是潺潺不絕。也許我們再看看先生小說的種種的結尾,便不難品味這似空卻遠的境界。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這是《受戒》的結尾。不寫世俗人景,宕開一筆,江南水墨畫便盛開于筆尖。在這樣的景致里,留給我們所有有關明子和小英子的遐想。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外面正下著大雪?!薄稓q寒三友》的結尾,應景應人也應情。但境里卻是空的,酒樓是空蕩蕩的,外面也是茫茫不見人煙的大雪。收筆于此,人生過往種種付與一醉,付與無人之地,無情之心。我們在這干凈的雪中酒樓后面,又悟道了多少空白之后的澄明。
汪先生的小說,留白之處頗多?;蛟S他明白其人生之境,身處之景,說盡了也便慘白了,無味了。而作為一個隔水的讀者,我們應當明白在這泱泱的水汽里,該有自己的品悟。留白求知己。還是《鑒賞家》里,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