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在1972年,是家里第四個女孩,上面已有了三個姐姐。她出生的時候并不被期待,她的母親不年輕了,只想要一個男孩,甚至萌生出將她送人的念頭,好在她的父親沒有同意。
她自幼就長得很漂亮。在泛黃的老照片里,她扎著兩個牛角辮子,有幾分羞澀的沖著鏡頭微微的笑,大眼睛像兩顆黑葡萄,直看到人心里去。
她學習并不算太好,家里又窮,初中剛一畢業,她就坐上火車,遠離家鄉,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去尋找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美好未來。
她開始在這個城市找工作。最初的興奮過后,就是長時間的無措和茫然。她實在太小,太稚嫩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失望過后,她終于找到了一份在商場上班的工作,不算多掙錢,但至少可以保證溫飽。
她越來越漂亮了。走在路上,總會有半大的少年向她吹口哨,她懶得理。她看三毛,也看張愛玲,其實她內心也曾悄悄憧憬,希望有某個人出現,她太喜歡遙不可及的夢了,即使現實的冰冷,也無法束縛那顆年輕而炙熱的心。
她二十歲的時候嫁人了。男人不算英俊,但追她追的很認真。那個年代,他常常默默的給她帶飯,記住她不曾在意的生日,在她的樓下為她彈吉他為她唱歌。男人的家境不錯,父母也很開明。她想還求什么呢?即使并沒有體會到那些書中寫的"看到他時就會覺得被快樂和幸福充滿",但她已經開始懂得向現實妥協,不再去追逐虛無縹緲的愛情。
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她和男人的第一個女兒誕生了,盡管她自己還太過年輕,但她已經是個媽媽了。她對這個皺巴巴的小生命憐愛不已,可男人卻不那么高興,他希望她能再生一個,他想要一個男孩。
她沒有立即同意,她想到了太多太多。她想到他們結婚后,男人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到她懷孕之后,男人嫌棄她麻煩而整夜整夜不回家,她八個月還要大著肚子跪著擦地。她想到他們越來越少的交流……她搖了搖頭。
她知道男人不愛那個孩子,可是她愛,她愛她唯一的孩子,她太早枯萎了,就像一朵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已經凋零了。在她最美的年華里,她還來不及去肆意享受青春的特權,就不得不去過早的負起母親的責任。孩子不算太聽話,經常睡著睡著就突然醒來大聲哭泣,她經常剛剛入睡就被孩子的哭聲驚醒,顧不得還沒抹去的疲憊立刻奔到小床邊柔聲安慰。那段日子,她嚴重睡眠不足,又要保持家務,還要上班,她暴瘦了三十斤,甚至有的時候做飯都會睡著。
她的孩子漸漸長大了,那個傾注了她無限的愛與柔情的小生命,已經開始擺脫小時候丑丑的樣子,有了一點女孩子柔美的輪廓。除了脾氣有點倔強,那真的是個很乖的女孩子,幾乎不怎么讓她操心。然而與孩子茁壯成長相反的,她和男人的關系卻越來越惡劣了,他們的矛盾越來越尖銳,即使她說著為男人操心的話,即使她的收入已經慢慢高于男人,即使男人依然什么活都不幫她,可男人卻依然對她不耐煩,對她敷衍,對她的要求無視,他們聊天,三句話之內,就必然會不歡而散。
她難道就不難過嗎?在無數個漆黑的夜里,她難道就沒有默默地哭泣嗎?她太需要愛了,幼年時她的出生就不曾被人所期待,成年后的婚姻也不能給她想要的安全感。又一次的吵架后,她頂著紅腫的眼睛,用沙啞的聲音質問男人:我不求你能為我付出多少,不求你能有多大能耐,可難道我連一句暖心的話都不能得到嗎?
她不會知道,她的女孩就在那緊閉的門扉后面,聽見了她絕望的質問,也聽見了男人不以為意的嗤笑。
她不會知道,當她用她那小心翼翼的聲音詢問女孩,假如父親和母親分開后,你會選擇和誰在一起時,女孩內心翻涌的心痛和酸楚。當女孩堅決的說只會和她在一起時,她難以抑制的痛哭就像針一樣,讓女孩難以喘息的跟著放聲大哭。
她終于和那個男人離了婚,那年,她三十四歲。
她仿佛擺脫了某種一直壓抑著她的東西,一夜之間變得年輕了,而女孩還太小,只覺得母親好像比以前快樂多了,即使再辛苦,她也沒有那種令人心碎的眼神與笑容了。
某個暴風雨的夜里,女孩睡不著,裹著被子去找她。她溫柔的撫摸著女孩的頭發,讓女孩躺在她的懷中。她一下一下的拍著女孩的后背,為女孩念著詩歌。沒有開燈的房間,狂風暴雨猛烈的敲打著窗戶,然而就在她身邊,在她輕柔而低緩的朗誦聲中,女孩突然覺得那肆意的風雨也沒那么令人畏懼了。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她自成光輝,那雙黑葡萄般的眼眸里,有某種璀璨的東西從沒有消失。女孩仿佛穿過這十多年的歲月,看到了曾青春的她。這么多年過去了,歲月沒有改變她的本質,她的光輝照耀著,溫暖著那個女孩,完整了女孩整個世界。
我就是那個幸運的女孩,對于我來說,最幸運的并不是她那么愛我,而是她愛我,卻永不會操控我,永不會希望我活成她所希望的樣子,讓我能不受拘束的自由生長。今年我二十三,她也年近五十,她身體大不如前,嗜睡,常常頭痛,我經常給她按摩,幫她做家務,陪她聊天。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你怎么還是一個人啊,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要是走了,你得多孤單啊。
這就是她啊,一直渴望愛,又被愛拒絕,卻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我多希望她能慢點走啊,慢點,再慢點,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冰冷的世界,別讓我失去那光輝和那璀璨的星星。
但如果我的這個希望會讓她痛苦的話,如果有一日,只有離去才能讓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千瘡百孔的靈魂得到安寧的話,我又希望她能別再顧慮我的離去吧,別讓那偉大的心靈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