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 ?谷
1
宋水生被老梗拉到村頭的窯場時,正是夏天將盡的季節。老梗問水生:“今天有沒有吃饃?吃了幾個?”水生低下頭,有氣無力地說:“家里沒糧食,哪來的饃吃?娘說,連野菜都要被挖光了!”
宋水生對老梗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作為同村的農民,老梗卻有著與眾不同的鮮明特征,下巴尖瘦像一只錐子,眼窩深陷像兩汪水塘。尤其是老梗的眼睛,眼神鋒利,目之所及仿佛可以砍倒一株玉米。有一次,全家圍在一張桌子邊吃飯,母親對金生、木生、水生說:“你們幾個要離老梗遠一點,他身上有一股子妖氣,那是不祥的東西。”
這個窯場半年前還是九道溝村的煉鋼之所。村支書傳達上級精神說:“要大煉鋼鐵了。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需要大量的鋼鐵。咱村就在窯場上煉鋼鐵,不必另建新煉鋼爐。”
大煉鋼鐵開始時,村民們情緒高漲,爭相把自家鍋、盆等交到窯場。水生家鄰居大黑一下子拿來兩口鍋,被村支書攔住一頓臭罵:“去你娘的,再怎么大煉鋼鐵,也不能把一家人吃飯的買賣全捐出來!留下一口小鍋,大的拿回家去。不管怎樣,日子總得過下去。”
大黑帶回家的大鍋還是沒有逃脫被銷毀的命運。轟轟烈烈的大煉鋼不久后,村里搞起了大食堂,村民集中起來敞開肚皮海吃。當年全村完成公糧上繳任務后,所剩糧食顆粒可數。像九道溝村一樣,于此同時,饑荒的陰影已開始在潼河中游兩岸的鄉村游蕩,人相食的恐怖場景即將血腥上演。
2
在窯場陰涼處,十二歲的宋水生問老梗:“你吃了嗎?你不餓嗎?”老梗發出一聲長嘆,幽幽地說:“餓。但是……”他逼視著水生,忽然說:“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不吃飯,也不會覺得餓。你愿意學嗎?”水生點點頭。
“那就按我說的做。雙腿盤起,雙眼閉合,無所謂看,無所謂不看……”耳邊傳來老梗的聲音,水生卻忽然喊道:老梗,不行啊,我閉上眼就看到白米飯。”
“那就在心中默念本空二字,既不求空,也不求有。”
水生忽然又叫起來:“老梗,我念著本空,眼前飄來了大塊的豬頭肉。怎么辦?”
老梗說:“繼續念以下十六字:天門采氣,命門納氣,黃庭聚氣,靈臺化氣。將它們與本空兩個字合在一起,反復念誦。”
不知過了多久,水生聽到老梗說“睜開眼睛吧”,于是看到絢麗的陽光均勻地灑在窯場上,看到風輕掠草叢一閃而過的蹤跡。
老梗問:“還餓嗎?”
水生答:“好多了。”
水生問:“我可以教別人這樣做嗎?”
老梗答:“當然。”
2
那個1959年的夏秋之交成為宋水生永恒的記憶。動物面對饑餓的痛苦,是竭盡其本能無法克服的。每當采取同樣的方式抵抗饑餓,水生都對自己說:“我要運功了。”
“雙腿盤起,雙眼閉合,無所謂看,無所謂不看……”一個月黑之夜,水生向餓得眼冒金星的金生、木生傳授了從老梗處學來的功法。接著受益于這一功法的是水生的父親和母親,然后是大黑及大黑一家,再然后是九道溝村南莊、北莊,再再然后是八道溝、七道溝、六道溝、五道溝……
這一功法傳播越來越廣,引起村小學校長鐘衛東的注意。鐘衛東原名鐘仁禮,新中國成立后,因立志保衛偉大領袖改用現名。這個從舊社會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一次偶然翻閱一本發黃的線裝書,得知這種功法是道家所謂的“辟谷”。他堅定地認為,道家學說與馬列毛思想及社會主義理論背道而馳。一天,望著正在施行辟谷之功的老婆,鐘衛東揉著餓得癟癟的肚皮,滿懷忠誠地向中共欣縣縣委寫了一封舉報信。
這封信傳到縣委書記李紅舉手中時,李紅舉正在召開農業工作座談會,討論全縣面臨的饑荒問題。他展開信紙,當讀到“九道溝村民施行反動迷信的辟谷之術,并荒謬地認為此術可扼制饑餓之感”時,眼前突然一亮。
他不動聲色地把信放進衣兜,掃視了一下與會人員,說:“省地兩級都沒有要求各地上報有關災荒的問題。我們縣靜觀其變,要想方設法讓群眾吃上飯,盡可能地免除群眾的饑餓感。”
3
十二歲是宋水生認識并理解生活的開始。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的青春注定與一場又一場運動交織在一起。從紅小兵到紅衛兵,水生一直又紅又專。
文革的風潮席卷九道溝村時,水生成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骨干。村支書和小學校長鐘衛東都被打倒了,下一個該是誰呢?水生忽然想起當年母親說過,老梗身上有一股子“妖氣”。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吟誦著領袖的詩句,宋水生帶著他的同伴們果斷地揪出了老梗。
有村民反映,老梗解放前做過道士,于是“妖道”“邪教分子”“反動會道門頭子”等帽子嚴嚴實實地扣到了老梗的頭上。老梗抵敵不過無產階級專政的狂風暴雨,最終選擇了上吊自殺。
當老梗被從房梁上解下,水生又在他的尸體上狠狠地踏上一腳,意為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3
五十多年后,共產主義仍遙遙無期。宋水生的兒子宋福成在縣人事局任科長,才三十多歲,就患上了“三高”,每天藥不離身。有段時間,水生發現兒子幾乎不吃飯,只喝水或其他飲料。
一天,水生看到兒子進了臥室,于是悄悄地跟上去。只見兒子席地而坐,雙腿盤起,眼睛閉合,口中念念有詞……這熟悉的場景尤如無形的電波,瞬間擊中了水生,他僵在原地。兒子勸慰說:“爸,你盡管放寬心。這是辟谷,不是絕食。定期辟谷,對健康有好處。”
有一次,水生父子聊起“三年自然災害”話題。宋福成說:“有些統計數據還不允許公開。這些數據顯示,當年潼河中游兩岸農民非正常死亡人數,欣縣15%,周邊三縣分別為30%、35%和40%。”他說:“爸,真沒想到,咱們縣死亡率在這一帶最低,在全省也是比較低的了。”
宋水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眼前浮現出那個夏天將盡的季節,老梗拉他到村頭窯場的情形,耳邊響起老梗的問話“還餓嗎”……水生趁兒子不注意,抹了一把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