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李今生最大的驕傲是自己家養(yǎng)了兩個純大姑娘。
他一路精心在意地呵護(hù)著二個女兒，從小到大。都說這年頭養(yǎng)兒子是件叫人操心的事，小時調(diào)皮搗蛋，大了成家立業(yè)，操不完的心花不盡的錢，豈不知，養(yǎng)了女兒更讓人提心吊膽。直到上高中了，大老李兩口子還不松手呢，天天輪班接送到學(xué)校門口。
好了好了，終于把兩孩子都毫發(fā)無損地養(yǎng)大了，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大老李兩口子滿心都是掩飾不住的歡喜！
還在初中的時候，老大的同學(xué)就出事故了，和她同座的李小娜有一天，忽然沒來上學(xué)，老師打電話找家長，家長說，上學(xué)了啊，早上背著書包走的。同學(xué)們你看我我看你，老師也目瞪口呆，家里和學(xué)校互通了情報之后，李小娜的爸媽臉色立刻灰了，天哪，孩子啊……！
天下人誰都知道，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就算淘氣也不過就是打個架，惹個事什么的，大不了家長賠人家錢，姑娘就不一樣了，如果不是出了危險，那十有八九就是私奔一條路。
這幾天，李小娜家的天都像塌了一樣，他們瘋了一樣到處找人，鄰居有略知原委的就撇著嘴嘲笑李小娜爸媽兩口子，平時少打點麻將多管管孩子還至于有今天么？
可是現(xiàn)如今，這是說什么都晚了啊！李小娜她媽悔得差點把自己手剁了。
想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李小娜爸媽，再看著自己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膬蓚€大姑娘，晚飯的時候，大老李特意喝了一盅小酒，嘴里還哼起了一段西皮流水，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大老李一高興就喜歡喝一口，再高興了還會唱上一段。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
夏日小鎮(zhèn)這里的土著李姓多，論起來也許都是遠(yuǎn)古的一個大家族。即然都姓李，見了面，難免惺惺又惜惜。
李小娜的出走，著實讓李小娜的父母在眾鄉(xiāng)親面前抬不起頭了。大老李對之表示了由衷的同情，他帶李小娜的父親一起去小酒館里喝了酒，無人的小包房里，李小娜的父親哭得撲倒在了大老李的懷里。哥啊！李小娜的父親對大老李說，弟佩服你啊，也羨慕你啊，你說，你家姑娘怎么叫你教育得那么好那么聽話呢！
大老李此時不便說什么，他只能任面前這個李兄弟把頭拱在自己的懷里，而自己就拍著他顫抖的后背，用無言的愛來讓面前這顆受到重創(chuàng)的心得以慰藉。
大妮二妮雖然中規(guī)中矩聽話懂事，可是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她們雖然很努力，但是，誰也沒上了大學(xué)，沒有學(xué)歷的工作都不太輕省，出苦大力的工作舍不得讓孩子去干，省心省力掙錢多的工作又不好找。再好的大姑娘也不能天天像小貓小狗一樣，關(guān)在家里養(yǎng)著啊。
到這個時候，大老李也犯了好陣子難。
好在也改革了也開放了，社會上就業(yè)的門路多了許多，姐妹兩個慢慢地自己給自己找到了就業(yè)的方向，姐姐喜歡照相錄相，她就自己在鎮(zhèn)子上開了店，給人家照相，什么全家福啦，學(xué)校搞個活動時應(yīng)家長委托給孩子照相留個紀(jì)念啦，結(jié)婚啦，出去野游啦等等……到后來，她又給自己小店增加了不少項目，應(yīng)時應(yīng)節(jié)地再賣點鮮花啦，到后來又加上了裝裱工藝，人家繡好的十字繡什么的，她負(fù)責(zé)給加上邊框。
坐在閨女的店里，看著閨女忙著干這干那，大老李自豪得不要不要的。
當(dāng)了小老板之后的李家大妮還和從前一樣聽話懂事，開放之后的夏日小鎮(zhèn)無論怎樣花花綠綠，無論刮起什么樣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關(guān)于男男女女的丑聞之類都和李家兩個閨女沾不上一星半點的邊。
老二留在家里，媽媽年歲大了，種地不像以前那么靈巧敏捷了，她就在家?guī)椭卦诩依镆膊诲e。
大老李閑時出去打點零工，忙時也忙地里的活計，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是殷實又舒心。
李家的院子里，飄起西皮流水的時候也就越來越多了，鄉(xiāng)親們都知道，這是大老李又美了。
有什么辦法，人家日子過得好，孩子又給老的爭氣，想不美都沒理由。誰眼紅也沒折。
出走多年的李小娜也回來了，走時一個初中沒念完的小丫蛋兒，這會已出落成了一個潑辣的孩子媽。染的紅不紅黃不黃的頭發(fā)高高地盤在后腦勺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就像頂著一坨屎，看上去她的腰好像更細(xì)了，屁股也更大了，走起路來，故意搖上三搖，在小鎮(zhèn)子上招搖過市，把她爸爸氣的臉都發(fā)綠了，恨得直咬牙，你怎么不死外面，……你說你……啊……你跟人家大妮同學(xué)，你怎么就不學(xué)學(xué)好？
小娜鼻子哼了一哼，怎么，嫌我給你丟臉？小娜的爸爸手指哆嗦著指著女兒的鼻子，臉，養(yǎng)出你這樣的閨女，你爸我還敢說自己有臉？他反過手來，啪啪打了自己的臉幾巴掌，他的臉腮瞬間紫紅了起來……
活到了這把年紀(jì)，小娜的父親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這一輩子的榮耀與否最終都是孩子給的，孩子讓你榮耀你就能渾身放光，孩子讓你丟人，你就必定活得灰頭土臉。
跟人家大老李，自己是沒法子去比了，這一輩子……！
時間過得好快啊！
這一轉(zhuǎn)眼，李家的閨女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大老李無比自豪地跟上門來的媒人說，我家的姑娘，不是我自己夸口，媒人雞吃米似地點頭哈腰，賠出笑臉對大老李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倆孩子是俺們看著長大的，純大姑娘。
大老李得意地笑了，睥睨著媒人，心里說，知道就好。
夏日小鎮(zhèn)地方小，李家的女兒名聲高，求上門來的人家多得數(shù)不清，李家好為難，不知把女兒嫁給誰家才合適，千挑萬選的，哪個也沒吐口，感覺哪家的孩子也配不上自己家的閨女，把孩子嫁給誰家都覺著委屈，不是有這毛病就有那缺點，唉，大老李難住了，這天下人，怎么就沒有跟我閨女似的，一好百好，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缺點毛病的呢？
時光就這樣悠悠從身邊滑過，人們都忘了有多久沒聽到大老李西皮流水的唱腔了，好像他壓根就不會唱了似的。
冬天到來之后，大老李又找了一份學(xué)校燒鍋爐的活，他家離學(xué)校不太遠(yuǎn)，騎著摩托十分鐘就到了，下班之后，他還能去大妮的店里幫幫忙什么的。
這天他去的時候，大妮正在店里忙活著呢，旁邊一個男的站著，時不時地還上前幫大妮一把手。等那男的走了，大老李問大妮，這誰啊？大妮說，小張，他來割玻璃的。大老李沒說什么，放下給大妮駝來的煤塊，幫大妮把爐火升得更旺了。大妮忙的時候飯都吃不上一口，常年累月的吃飯不應(yīng)時應(yīng)晌，大妮的胃口都不好了，人也顯得黑瘦。大老李看著閨女，有些心疼。
過了一會兒，那男的又轉(zhuǎn)回來了，問大妮，李姐，一起出去吃飯吧？大妮臉紅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大老李，對小張說，不了，我過會跟我爸回家吃去。那男人沖大老李笑了一笑，點了一個頭，有些遺憾地走了。
大老李不高興了，問閨女，這誰啊，這么不自量力，還叫你去跟他一起吃飯？
大妮說，我?guī)退畈Ａ]要錢，他不好意思，要還我情。
大老李瞪了大妮一眼，咱可是純大姑娘，不許隨便跟人就出去吃飯了什么的。
大妮眨巴著眼睛看著她爸，什么話沒說，再干活的時候手下一滑，玻璃刀把自己的手指劃了一個口，鮮血嘩下流了出來，她趕緊拿塊紙巾把傷口捂住了。
李家優(yōu)秀的姑娘大妮終于同意交男朋友了，這事把整個夏日小鎮(zhèn)都轟動了，人們奔走相告，這誰啊，有這么大福氣，能找上李家大姑娘？終于打聽明白了，原來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機械廠當(dāng)設(shè)計員的王家大鋼子，媒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辦成的一樁大好事！
大老李本來還想對大鋼子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番，李大嫂子趕緊攔下他伸出去的手，背后悄悄跟大老李說，你快得了吧，你也不想想閨女都多大了？別叫你給耽誤家了，那才叫沒正事了呢！好說歹說的，大老李像忍下了一口氣似的，勉強同意了大妮和大鋼子的交往。
可惜的是，兩個人沒交往太長時間就散了，知道的人都表示了非常的惋惜，紛紛說大鋼子，太沒福氣了，人家李家的大姑娘可是純大姑娘啊，這么多年來，正眼看過誰一眼了？還真是遇上了個給臉不要臉的！
大家就都一起唾棄大鋼子。
大鋼子心里委屈得冒火，最后終于爆發(fā)，你們知道個什么啊，那人像佛一樣連手也不許我碰一下，再整下去我他媽的恐怕連性欲都沒了！
看看看看！說什么來著，我就說嘛，還是這小子不正調(diào)，就憑他那三兩骨頭二兩肉，走路輕飄飄的猴頭相，也能娶得著這么好的媳婦？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仿佛一轉(zhuǎn)眼，大老李大半輩子就過去了。
時間對于任何人都是公平的，他的大半輩子過去了，他家的兩個閨女的青春時光也跟著過去了，這個時候，如果誰再在他面前表揚他家有兩個純大姑娘，大老李聽著已經(jīng)沒有先前的受用了，仿佛那就是一塊巨大的心病，是他最深最疼的苦，他護(hù)的緊緊的，不許他人輕易觸碰。
過了年之后，又有人給大妮介紹對像了，這個還是個公務(wù)員呢！李家看中的是小伙子的穩(wěn)當(dāng)勁，小伙子家不用說了，李家純大姑娘的美名就跟天上的月亮一樣，照亮著整個夏日小鎮(zhèn)的上空，誰提起來都得伸出大拇指稱贊說好。
這回不用倆小的先看先對眼了，兩家的家長齊上陣，他們先過了關(guān)，兩家人歡歡喜喜，還在一起吃了飯，席間不用說，大老李又唱了他的拿手京戲西皮流水，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
兩家老的皆大歡喜地看著兩個年青人，他們已開始在心底籌劃著他們未來的日子怎么安排了。
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李家大妮對于對方的約會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冷淡，人家約一起出去吃飯的時候，她均答復(fù)沒有時間，不去。大老李急得額上的汗都出來了，讓孩子她娘問是什么原因，大妮跟她娘笑了一笑，也不作聲，自顧干自己的活。其實她有自己的想法，那人本身是公務(wù)員，長得也不差，什么樣對像找不著？偏偏來找一個比自己大四五歲的老姑娘？肯定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缺陷。
李家嫂子有些發(fā)蒙，她想不起來閨女從什么時候起和自己沒什么話說了，不交流了，大家好像把話都咽回了肚子里，看閨女不吱聲，她也沒法跟丈夫交差。
也許是累的，也許是心事過重了，大妮的臉色越來越差，不僅父母，連外人也看出來了，那些屑小之輩乘機說，哼，老大不小了連個對像都找不上，能不發(fā)愁么！這回看那大老李也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了，不顯擺得瑟他家的是純大姑娘了吧？
她媽要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大妮不用。李嫂子想了想，也是，年青人，能有什么病？過陣子調(diào)理調(diào)理也就會沒事了吧？
大妮對于自己的身體起初也是沒當(dāng)回事的，胃疼是老毛病了，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以前還有幾天吃不下飯的時候，本來嘛，作息不規(guī)律，胃口能好了才怪，這些年，養(yǎng)胃的藥她不知買了多少，吃了多少。
而這回，她知道不是了，她讓妹妹陪著自己去了市里，醫(yī)院里，大夫認(rèn)真地看了所有的檢查報告，嘆息著搖了搖頭。
李家大妮有病的消息跟風(fēng)一樣迅速刮遍了整個夏日小鎮(zhèn)，躺在床上，大妮渾身瘦得只剩下骨頭了。李家的二爺也來看大妮了，老人家來到大妮的床前，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無比憐憫地說，唉，多好的孩子！可惜嘍！
大老李早就六神無主了，他老婆更是天天以淚洗面，誰能想得到哇這日子……
二爺坐在大老李家的正屋正坐上，問大老李，孩子的后事要怎么辦？想過了么？大老李睜著婆娑的淚眼，二爺……他欲言又止。
二爺咳了一聲，壓著嗓子對大老李說，先跟你說一下，像這樣的孤子死后是不能進(jìn)祖墳瑩的……
大老李說不出話來，抬頭看了看里間屋，屋門關(guān)得緊緊的。可是他沒想到，二爺?shù)哪切┰捑透?xì)的小蟲子似的，早就順著門縫鉆進(jìn)屋里，爬進(jìn)大妮的耳朵了，此時正撕咬著她氣若游絲一樣的神經(jīng)，讓她痛楚不已。
她拉了拉妹妹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一個存折，使出所有的力氣對妹妹說，嫁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