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恍若大夢一場。
我不相信女人,連我母親在內。一個公主府的女奴,如此不自重,做出了茍且的勾當,讓我成了私生子。
我也不相信男人,連我父親在內。與我母通奸,卻不敢擔責,真小人也。但他好歹贈了我霍姓,也罷。
幸而得姨母與舅舅提攜,讓我與太子相伴,讀書習武,長大成人。信任他們么?未必,但我忠于他們。
是他們將我置于沙場,我天生屬于那里。
受漢武帝皇恩,十七歲時便隨舅衛青擊匈奴于漠南,那場戰役不斷在我腦中回放。馬蹄飛馳揚起黃沙曼舞,八百輕騎在我身后發出嗜血的嘶吼。那天烈日當空,我目中都是和烈日一樣的紅色,從匈奴賊的身體的噴濺而出,絕美。當時,我對著目所能及的血紅起誓,窮畢生之力,將匈奴賊驅出河西。
2028人。總聽別人說人死前總會把這一生的事都回憶的清楚,看來是真的。
元狩二年,我十九歲,受封驃騎將軍。歷經了大小戰役,對生死看淡已極,除了對戰場上血的嗜好,已全無期待,像匹衰老的狼,只能聞到血腥。
卻不料,遇到了那個匈奴女人。她想殺我。一個女人,竟以為能殺的了我,可笑!
但當侍衛扯起她頭發時,當她看向我時,我相信她一定會做到。那眼神如利劍一樣刺穿我,那是舍生忘死不顧一切的決絕,那是在血液里涌動的仇恨,如同蒼鷹盯緊羔羊。
脊背上爬滿了恐懼,甚至微微顫抖起來,幾年浴血,我早已忘記這種感覺。面對渾邪王、休屠王部眾4萬大軍,都不曾有這樣真實的生命感。該死的匈奴女人。
殺!反正她抵死不開口,開口也毫無價值,殺!
“留著,養著。我倒要看看這女人能有何殺了我的能耐。”當時我是這么對侍衛說的。侮辱,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折磨吧。
“給這女人帶上腳鐐,讓她去撿馬糞。”
這可能是我此生最愚蠢,也最……
就是最愚蠢的決定!
匈奴女人跟在軍隊后面,一路走一路撿著馬糞,不發一言像個游魂,蹣跚在漫漫黃沙黃土烈日之下。可不知不覺間肚子竟隆起,一個母親?
她已跪了兩個時辰,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看著肚子。眼簾低垂,麻花辮垂在耳鬢,恍然間我似乎看到她在笑,溫柔的溫暖的溫和的,陽光從帳篷的縫隙里擠進來,不偏不倚的灑了她一身,她發著光。偶爾抬頭看向我,那種溫柔的目光消散,還是惡狠狠的盯著我,嘴唇微動,我聽不到一個字,許是她一個字也沒說。
罷了。
“帶下去吧,隨侍女一道,莫叫她再做什么體力活,產子后再說。”
“將軍,養虎為患啊。”
“荒唐!一婦人一胎兒,誰是虎,何為患。”
但那夜匈奴女人入了夢來。夢里,土壤干涸荒蕪,給大地鋪上了肌理,幾簇低矮的灌木扎在遠方,從日頭上灑下金光,攏在她身上,她沖著我笑,暖和了我的心。此后夜夜都入夢來。
我見到了我父親,出于孝義,我為他置辦府邸。看著他已弓起的背,白了的發,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厭惡與憐憫攪和在一起。匈奴女人于當日產子,我看了看那個像猴兒一樣的小匈奴賊,太丑。
此后軍中竟然多了些綿軟的莽漢,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家伙們,變著法的逗弄小匈奴賊,咯咯咯的笑聲,哈哈哈的笑聲不絕于耳。再也沒誰提起虎患的蠢話,只有我知道,那不是蠢話。
那夜,月如鉤,涼如水。
匈奴女人坐在崖邊,風撩起她的發梢,雙手環抱著雙肩,良久靜默。不知不覺我已經走向她,站在她身邊。
“那”,她手指向遠方,影影綽綽看到山脈山頭,“焉支山,我的家。”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不知怎地,突然想將她擁入懷中,讓她不再想家。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她唱起歌來,悲傷到像是從喉嚨里擰出血來,空曠遼遠,又砸在地上。
她給我講了很多關于家的故事,她的父親、母親,她的丈夫。他們在草原上騎馬放牧,在山上采野花,他們喝酒烤肉,本是快活。可單于征兵,征了丈夫去戰場,第一次陣前廝殺,便戰死。她想他。
“我會殺了你。”她看向我,那凜冽的眼神里竟摻雜了憐憫。
從胸腔中燃起一股火,我不管不顧將她扛入帳中,侍了寢。夜夜夜夜。
蒙漢武帝恩典,竟給我修了一座府邸。漢武帝興致勃勃,看著這豪華的大宅,我腦中流動的只是匈奴女人說的草原上的帳篷,那種幕天席地的幸福。心里翻江倒海,我分明恨極了匈奴賊,偏偏羨慕那樣散淡的人間日子。
“匈奴未滅,何以為家?”我咬著牙,斷言拒絕。漢武帝一怔,拍了拍我的肩膀,有臣如此。
當晚,我命廚房備了酒菜,想和匈奴女人聊聊。她也一改在草原上的堅毅模樣,換做漢人裝束,輕點朱唇,裊裊娜娜。酒過三巡,她眼神迷蒙了起來,落了淚。我想就是她的眼睛吸引著我,不消說話,便看得懂,可現下的淚,我不懂。
她拿出了一個骨器的碗,:“將軍,匈奴人有個習慣,會將敵人的頭顱制成酒器。這是我丈夫的頭骨,是我在那血染的黃土堆里收斂而來,贈你。以此,望保吾兒平安。”
當晚,酒酣,大醉。
匈奴女人死于我身側,眉頭緊鎖,雙目緊閉,我再也看不到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為紀念,我以骨器飲酒,將你兒認養膝下,名喚霍嬗,他很像你。
大夫說我已中了絕命的毒,是日積月累,無計可施。我知道是你下的毒,在你丈夫的頭骨酒碗中。這些年一直隨我飲食的,只有這個,你終于殺了我。
元狩六年,霍去病殞,年僅二十四。
匈奴退于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