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夢·離開
碭山碭山,有梨無山,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甘心窩在這處窮鄉僻壤。
想要出人頭地,想去大城市定居,想見識更廣闊的世界,所以發奮讀書,只是為了離開。
本科畢業沒多久,我就毅然決然地拎著大包小包,揮別身后灑淚的父母,踏上了北漂的征途。
走了沒幾步,滿臉褶子的老父親追上來溫聲對我說:“帶點錢,路上別餓著自己!”
低頭看到父親布滿老繭的大手又粗又黑,握著一把理得工工整整的紅舊票子要往我兜里塞,我閃身往后躲了一下,瞬間鼻子有點酸,“錢就不用了,帶兩個梨子吧,路上餓了渴了都能吃。”
母親站在旁邊,從籃子里拿出幾個個頭又大又水靈的梨子塞進我包里,又怕太重我背著累,挑挑揀揀,最后放了三個。
沉甸甸的壓在我肩頭,讓我生出一股沉重的責任感。
才四十多歲就有了很多白發的母親猶豫了一陣,看起來有一肚子話想說,到嘴卻只是,“想吃梨子就給我們打電話,我們給你送過去。”
我明白其實她想說:想我們了就給我們打電話,我們過去看你。
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梨子就是理由。
卻不知道他們的兒子,吃了二十多年的梨子,早就膩了。
家里幾代都是地地道道的碭山人,一生種梨,一生都沒怎么出過碭山。
父母是樸素的果農,大半輩子都在跟梨子打交道,滿心眼里想的也只有梨子長得好不好、吃起來甜不甜。
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除了梨子,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他們都沒體驗過。
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過無趣,我覺得世世代代的營生可以到此為止。
我不喜歡做果農,也不想賣梨子。
我要,離開。
第二夢·路上
火車轟隆轟隆,帶著我離開了故鄉碭山,前往我心中的圣地,北京。
目的地還沒到達,我就餓了,跟我胃一樣癟的是我的錢包,火車上的東西又很貴,想也沒想,我拿出梨子啃了起來。
重重咬下一口,聲音很脆,滋出來的汁液好像都散發著清甜的氣息,立馬解了饑渴,我不禁滿足地瞇了瞇眼睛。
對面小女孩眼睛睜得圓溜溜地看著我,還舔了舔唇,“叔叔,我也想吃梨!”
“對不起啊!”小女孩的媽媽連忙拽了她一把,“聽話,下車媽媽給你買。”
小女孩癟著嘴,看起來就要哭了,一雙眼睛還巴巴地看著我手里的梨子。
我從包里拿出來一個遞過去,“叫哥哥就給你!”
“哥哥好,謝謝哥哥!”小女孩機靈得很,寶貝似的抱住了梨子,張嘴就要咬。
“臟,洗洗再吃!”小女孩的媽媽攔住她。
“你放心,梨是自家種的,幾十年的老梨樹,沒打過農藥,干凈純天然,不用洗也可以吃。”怕她不相信,我把梨子吃完,“你看,平時我們自己隨手從樹上摘下來就吃,吃了那么多年,身體好得很!”
“小伙子從哪來的,聽你口音好像不是北京人?”小女孩媽媽好奇了。
“世界梨都,碭山。”我聽到自己用一種驕傲的語氣說。
“原來是碭山,碭山的酥梨我知道,又大又甜。”
就沖這句話,我將最后一個梨給了她,“你嘗嘗我家種的。”
小女孩媽媽看著是體面人,臉皮有些薄,不好意思收,“要不這樣吧,你家種梨子也是要賣的,我們平時買水果各種放心不下,不如你留個號碼給我,我想吃梨子就從你家訂!”
沒想到出來打拼,還要做自家梨子的生意,我猶豫了下,想到她是真的喜歡,就把父親的號碼留給了她。
這個時候我還沒意識到,其實我的骨子里深愛著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以及廣袤土地上那滿枝青翠的梨。
第三夢·追尋
網上流行著一句話:北上廣容不下肉身,三四線放不下靈魂。
雖然知道北漂辛苦,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我沒想到會那么辛苦。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啃一個梨,靜一靜,想想后面的路該怎么走。
小時候爺爺就經常說:多吃梨,能下火。
經常吃梨的人,脾性都是溫溫的,不急不躁。
急功近利的時代,人心愈加浮躁,吃一個梨子的時間,能讓人冷靜很多。
細思人生真諦,感悟生命至理,用一個梨子讓自己智慧。
當夜晚來臨,繁弦急管,拖著疲乏的身體,走進擁擠卻一點不便宜的合租房,我只能靠吃梨度日。
不過相比隔壁合租的朋友,吃梨總比泡面好,最起碼保證了身體的健康和營養。
工作半年,錢沒攢下多少,床底下卻堆滿了父母從家里給我寄過來的酥梨。
成箱成箱包裝得很是精美,個個被分裝好,穿上了泡沫網衣服,看著就很有喜感。
碭山梨比一般的梨個頭都要大,顯得蠢萌蠢萌的,有的都能達到一斤多。
同事打趣我家的梨:“壓梨山大啊!吃得完嗎?”
我給他扔過去一個,“吃不完,不會分著吃?”
“那可不行!你聽過那句話沒——分梨,就是分離啊!我要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吃你一輩子的梨!”說著三兩下就將一個梨啃得干凈,“還別說,吃了那么久的梨,就你家的最甜,清甜的那種,不會膩!”
將干凈的果核扔進垃圾桶里,辦公室又響起快速敲擊鍵盤的聲音。
我看著電腦上密密麻麻的代碼,陷入了沉思。
不止一個人說我家的梨好吃。
更不止一個人曾疑惑地問我:“你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做程序猿?賣梨不是很好?肯定比你敲代碼有前途多了!”
我只是笑笑不解釋,沒跟他們說自己家里祖祖輩輩都是種梨出身,要是有前途,怎么那么多年還窩在那個旮旯角?
他們不懂,梨子雖然甜,但并不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實質性的利益。
受過現代教育的我,有了前沿思想的我,已經不甘心再在那片土地上,像祖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揮灑汗水。
即便我現在坐在電腦前,加班熬夜通宵,患上了嚴重的頸椎病,視力急速飆升,身體越來越差,我還是苦苦堅持。
第四夢·情懷
父母突然要來看我,我一下子就慌了,看著鏡子中憔悴的面孔,打量身后凌亂的房間,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不能讓他們發現!
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現在過得不好!
電話里宣稱的如魚得水的生活,將會在他們看到我的時候,變得不堪一擊。
我有自己的驕傲。
也舍不得他們心疼。
父母操勞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將我供上大學,要是被他們發現我活成了這個鬼德性,肯定會失望。
我拒絕了他們的探望,他們立馬說帶了梨子過來,很重,不方便回去。
梨子,又是梨子,怎么到哪去都離不開梨子!
我有些急了,就在電話里朝他們吼:“十斤才十九塊九的便宜貨,扔了得了!”
電話那頭當即沒了聲音,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沒吃梨子,又失了冷靜。
過了很久,母親才說了一句:“本來是想帶給你朋友和同事的,你說他們喜歡,你爸一個高興,就帶了不少過來……都是今天早上從樹上剛摘下來的,露水還掛在上面,怎么舍得扔!”
“我知道他這兔崽子在外面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吃東西都講究精致,嫌棄自家的梨,也不知道自己是吃什么長大的!忘本!我們回去!”
父親的怒吼在電話那邊響起,嘟地一聲,我被掛了電話。
披上外套,我跑了出去。
趕到火車站的時候,就看到夜色下兩個老人極為顯眼,佝僂著身子,將梨子散發給過路的人。
一開始還有人不相信,漸漸地,就有人過來打聽這是哪里的梨。
碭山酥梨,自家種的!
兩個老人笑得憨厚,一次次重復,聲音中氣十足,“我們那兒的梨可甜呢!”
“爸媽!”我摸著鼻子過去,“別丟人了,跟我走吧!”
“丟人?你懂什么!祖輩留給我們的寶貝,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你說丟人?”父親氣得要用梨子砸我,然而又有些舍不得,只是做了個動作。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梨子,而不是我,我把他們氣壞了。
他們說碭山酥梨是他們的傳家寶,要世世代代延承下去,到我這里恐怕是要斷了……
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們離不開碭山,放不下梨子,是拒絕了塵囂親近了自然,放棄了繁華選擇了淳樸。
周圍不斷有人說梨子甜,我知道,甜的不僅是品種,還有良心。
用心種出來的梨子,怎么會不甜?
第五夢·回歸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我遞上了辭職書,上司可惜地看著我,“再過半年,你就可以升職加薪了,你確定要走嗎?”
“升職加薪的確很誘人,可我工作得并不快樂,身體也快被掏空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我認真地說。
“你在計算機方面很有天賦,不能浪費啊!我很看好你,不知道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上司還在做著挽留。
“應該不會在計算機領域了。”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眼前竟然出現成片梨樹,我笑了笑,臉上揚起從未有過的自信,“我應該,會回故鄉!”
“碭山,我爸媽在那里,我的祖輩都在那里,沒有離開過,我覺得我也應該回到那個地方!”
“做什么?”上司滿臉好奇,身子往前來了一點。
“種梨!”以往覺得丟臉的事情,現在說來竟然驕傲無比,說完我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走了。
上司看出我去意已決,準許了我的辭職,還給我發了這個月的工資。
我第一次覺得他是這么闊氣的人。
走到門口,聽到他的聲音,“你家梨子是真的甜!”
我會心一笑。
回到碭山,爸媽笑得合不攏嘴,說來年要增大栽種面積。
我站在高大的梨樹下面,看著滿園爛漫梨花如白雪堆枝頭,好似嗅到了酥梨的淡淡清甜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