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已經深秋了,陰暗的天空整日都不見散開。窗外的風像是脫韁的馬,奔馳,呼嘯著。盡管風那么強烈,也沒吹散這穹頂的灰暗。那年的早春也就是這樣。
在失眠與不安中掙扎了許久,雨終于爆發了。傾盆的大雨從滿弦的弓里射出,劃破了灰暗的天空。陽光借著縫隙鉆出來,照亮了這失落已久的陸地。開春后的第一場太陽雨。這一切都像是沉寂了許久,突然被喚醒。而我,終于坐上了開往重慶的汽車,在這剛迎來濕意的土地上又一次逃離。
“重慶的霧霾真他媽的嚴重”。
我站在朝天門碼頭望向這分不清是長江還是嘉陵江的對岸,什么鬼都看不見。
“重慶叫山城,也叫霧都。這不是霾,是霧。那PM沒有超標”。臺階上做著露天KTV生意的老板說著話。
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聲音和他那劣質音響傳出來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他的言語像是吹響了沖鋒號,身后那施工的挖掘機更加劇烈的噴涌著黑煙,翻修的廣場更加肆無忌憚的卷起沉渣。如果此時下一場雨,我想應該稱呼他為泥巴雨了。
咦!一陣寒意襲來。
我點上了一只煙,用勁吸了一口,慢慢的吐出那一進入空氣就散開的眼圈。心里罵了句:他媽的,老子從來沒見過到下午還不散去的霧。
從江面上吹來的風帶著水的軟,在這樣的下午輕拍著我的臉。明明那么溫柔,我卻一點都沒感到溫暖。
天黑下來之后,能見度更低了。
朝天門是游人來去比較多的地方。江邊唱歌讓人覺得應該很不錯。沒到朝天門之前我就這樣想象,也決定就在那里掙路費,接下來路上的盤纏。
事實上,那卷起沉渣的朝天門如沙爆過后的戈壁一樣荒涼,漏天的KTV飛舞著那嘈雜的聲音,這里更像是被遺棄的廢墟。在環境還有人流上面的考慮,我已經放棄了朝天門。
因為這一切的不如意才有了之后的遇見。
兩路口輕軌站。
一些生活在重慶的人,總是會向我說起輕軌。似乎他們引以為傲。
那是一種類似地鐵的交通工具,在我看來和地鐵沒有什么區別,無非就是偶爾會開出地下,行駛在搭上軌道的橋上。
小楓呢,也就是在這里遇見的。
我包里已經多了一張火車票。重慶到貴陽的。晚上挺晚的車。我心里想著,都要離開重慶了,我得找個地方去掙點路費。
在重慶的這幾天,每天出行都是坐輕軌。確實挺方便,比公交快。輕軌坐多了,就記得了一些站名。最印象深刻的就是“兩路口”。每天都會路過這里,或者在那里轉車。站點是在地下,一條條通道通往中心買票檢票的廣場,拿著票再下一層就是站臺。當夜色變的更深的時候,那些以拾荒為生的人就聚集到通道里睡覺。三毛說過,他的夢想是撿垃圾,拾荒,去很多不同的地方撿垃圾。而他們和三毛是有區別的,他們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去拾荒,在他們看來撿垃圾應該并不有趣。小楓也就是這樣的,拾荒并不是他喜歡的,他最想的是回家。
兩路口,兩路口。我像發現了寶藏一樣興奮,怎么之前就沒想到去這里唱歌。夜已經慢慢的來了,正好兩路口去火車站也方便。遇見小楓時,我已經那兒唱了兩小的歌了。
地下通道里,沒有外面嘈雜。白色的墻體將聲音彈來彈去,行人的腳步聲有時會踩在我的節奏上,就像有人在敲響手鼓一樣。小楓呢,在這時拖著那疲憊的身軀走了過來。
唱歌的時候我會閉眼睛。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向我走了過來。一支手提著面包,一只手拿著那串用筷子串著的菠蘿。頭發絲幾根幾根的粘在一起,有些油膩,穿一件與他身材不符,太大的夾克。如果只看鞋子,并不會讓人覺得他很困難。最后我才知道,鞋子沒破沒爛,但是不合腳,太小了,后腳跟早已被磨掉了皮。
他在我旁邊停了下來,主動對我打了招呼,說我唱得很好聽。我卻問道,你從哪里來。
當他停在我身旁的時候,我才更清楚看清他樣貌。一張能看出稚嫩的臉,也看到了沮喪,失望。想要努力給我擠出個笑臉,但是笑得并不自在,很別扭。像是違背了內心一樣。
在我的詢問之下,他開始作出一些回答。
我從“棕縣”來,是屬于重慶市的一個縣。我聽別人說重慶發傳單工資高,我就來了。爸爸媽媽早就不在我身邊。沒有掙到錢,被騙了很多次,有一次被騙到一個黑網吧打掃衛生,老板很兇,要打人,有一天找機會我就跑了出來,他跟著我追,我叫一個老爺爺幫幫我,他拒絕了,最后是一個送快遞的小伙子拌了他一腳,我才跑掉了。
看起來稚嫩的小楓,說起話時就像一個歷經滄桑的年長的人。
我去找過救助站,想讓他們送我回家。但是它們把我交給了政府,政府的人又把我交給了警 察,最后警 察給我五塊錢叫我走了。那以后我再也沒去找過了。我現在撿瓶子賣錢,有個在附近上班的叔叔每天晚上都要給我買面包。等存夠了錢,我就回“棕縣”種西瓜。
我看了看散落在琴包里的錢,從里面找了十張一塊的錢遞給他。告訴他,我一會兒就要離開重慶了,這個錢我借給你,等以后我回重慶再到兩路口來看你,不知道那時你還在不在。小楓低著頭說“那到時候你回來我可能也沒有那么多錢還你”。很多人把無知當作單純,把傻也叫作單純。可她媽的單純不是無知,不是傻。這就是單純。
我收拾了收拾我的琴,背起了包,準備去火車站。他卻說道他送我過去。在路上時我尿漲了,他告訴我去哪里上廁所,我慌張的跑了起來,他也跟著跑,但是明顯有一只腳不太方便,追不上我。上完廁所出來時,看見他將鞋子脫了下來,埋著頭在摸著腳后跟,我走近才發現,腳后跟流著鮮血,皮開肉綻。我拿出一張紙讓他把紙蓋在傷口上,叫他回去了,不用送我去了,我找得到。他堅決要送我過去。我們開始放慢了腳步,他拖著那只受傷的腳和我走到了火車站。
在火車站的廣場,我問起了他,你夢想是什么?他說:“我以前想做一個警 察,但是看到現在的那些警 察我心都涼了”。聽到這句話時,像是周圍玻璃全部破碎,那掉落的碎片撞擊著我的內心,一座座大樓開始倒塌,塵埃堆滿了整個天空,只留我一人站在這廢墟中,再看不見光亮。
我的心也跟著涼了。那是一個小孩子啊,他的夢都破碎了,溫暖也沒有常伴他。
離別時告訴他,不要去責怪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你要自己好好生活。他點頭說好。我說我給你拍張照吧,要笑的。
照片里,稚嫩的臉上依舊能看見沮喪,失望。他努力擠出的笑容依然不自在,別扭。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久沒有笑過了。
我走向了站內,進站檢票回過頭他還站在那里。直到我完全走了進去,轉過頭,視線已經被遮住。
我也拖著身體,內心失落的走進了火車。在火車上,有一個去廣東打工的小女孩正拿著礦泉水瓶接著滾燙的開水,塑料瓶子被燙出一條條褶皺,縮卷成一坨。
我把包里帶著的水壺送給了他,他漏出的笑臉還真是好看。
當人們總是在吹噓我們名族擁有5000年文化時,你卻很少能看見真正古老的建筑。當人們總是在吹噓總GDP排列世界前茅時,你卻發現還有很多人填不飽肚子。這說是用鮮血染紅的旗幟啊,真的值得自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