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的骨架

 文/羊君小二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 ? ? ? ? ? ? ?   【傅朝竹】

  三月末的一天,是傅朝竹一個相當平凡的日子,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張藍丹的日子,那時春回大地,在長長的街道上,有一樹一樹的花開。

  “前面堵車了。”司機回頭說,“要不你走過去,我看那地方距離這也不遠。”

  傅朝竹付了錢從出租車上下來,關上車門,一步跨到人行道上,停在路邊望了望,前方是一條擁堵的車流,看樣子它們一時半會兒是無法動彈的。

  她拎著一個黑袋子朝火鍋店走去,袋子里裝著一塊從老家帶來的臘肉,從火塘上把它取下來時,上面還附著一層黑亮的臘油,用竹片刮了三遍,它才勉強露出紅亮的肌理。

  臘肉一旦沾了水就不好保存了,所以傅朝竹并沒有用水把它清洗干凈,就一路提著它來到城里,來到學校,再輾轉奔向母親。母親在前面的火鍋店當服務員,這份工作是在傅朝竹得知考上研究生的前幾天找到的,偶爾周末的時候,她會來火鍋店看望母親。

  前些天母親說老板想買一些老臘肉,她便趕往老家,從那里帶來一塊。

  走了一段路,她轉頭看向左側,車流依舊未動,心里有些竊喜,提前下車的決定果然沒錯,腳下不免變得輕快一些。

  她回過頭來,突然發現幾個工人抬著一塊大鏡子橫在面前,她急忙停住腳步,鏡子里的她神色慌張,鏡子前進的方向是一家頂著“舞蹈工作室”招牌的街邊店鋪。

  她停下來,等搬運鏡子的工人離開,眼神飄到停在路邊的一輛公交車上,因為不是高峰期,所以車里只坐著零星的兩三個人,她的目光從車頭掃到車尾,看見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女孩,她大概二十歲的模樣,眼神清澈,像只涉水的麋鹿,闖進了這個鋼鐵盒子。

  鏡子已經被移到了店鋪底下,傅朝竹繼續往前走去,走了不到百米,便發現有三輛車停在路中間,其中兩輛車的車尾都嚴重受損,交警站在路邊打電話,三輛車后面就排著長長的車流。

  原來是車禍啊。

  傅朝竹提著袋子快步走向火鍋店,店門口栽種著一棵黃桷樹,新生的葉子鮮嫩柔軟,陽光穿過樹梢,投在臺階上,形成一塊一塊光斑。

  才下午三點,店里沒有客人,她照例繞到火鍋店的后面,那里有個小壩子,壩子周邊栽滿了青竹,青竹伸展著枝椏,根根挺直腰桿,頗有些要捅破天的氣勢。

  母親和另外幾個穿著藍色圍裙的婦女,正圍著一個大號的竹編簸箕,人手握著一把剪刀,把簸箕里的辣椒剪成段。

  “你女兒來看你了。”一個阿姨率先看到傅朝竹,對她母親說道。

  “媽,你要的臘肉。”傅朝竹朝那阿姨笑了笑,再把袋子遞給了母親。

  “哦,朝竹,你等一下,老板還有一會兒才來店里。待會兒你看他看得上不,看得上就賣掉;看不上,你就把它帶回宿舍,煮了吃了。”母親回頭說了幾句,手上的剪刀依舊沒停下。

  “老板不要,你就留著吃嘛,你工作這么累。”傅朝竹把袋子放在地上,又找來一個塑料凳子坐在她們身后,看她們剪辣椒。

  “你看你女兒,好關心你。”一個阿姨笑道。

  “哈哈哈,她現在是懂事了,小時候可調皮了。”母親也笑了笑,轉而對傅朝竹說道,“朝竹,店里的伙食好,我就不要了。你去前門耍塞,那里樹少一點,可以曬太陽。”母親指了指前門。

  “哦。”傅朝竹點點頭,抱著凳子走到前門,車流重新涌入車道,看來堵車的問題順利解決了。

  她把凳子放下,坐在空空蕩蕩的前門,抬著頭曬太陽。

  一個人影忽地從她身邊閃過,又停下,轉過身,坐在前門的階梯上。

  傅朝竹低下頭,便看見了剛才那個坐在公交車后排的女生,此時,正坐在她腳邊的一個臺階上。

  “咦,我剛才在路邊見過你。”傅朝竹驚喜地說道。

  “我也看到你的,你提著一個黑袋子,走在路邊,差點還撞上了一塊鏡子。”女生說,“我叫‘張藍丹’,這家店的員工,你呢?怎么以前沒在店里見過你呢?”

  “哦,我叫‘傅朝竹’,我媽在這里打工,我今天是受她所托,給老板送臘肉的。”

  “原來你就是張阿姨的女兒呀,她經常跟我們提起你,說你學習好,聽說今年就研究生畢業。”

  “對,今年六月底畢業,靠我媽養了這么多年,慚愧。”

  “研究生出來,找工作肯定很容易吧?可以當大學老師嗎?”

  張藍丹的眼睛睜得很大,滿懷希望又帶點天真地直視著傅朝竹,傅朝竹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個怎么說吧……當大學老師的機會極小,現在大學基本上都是招聘博士學歷的,其它工作就是看自己的選擇了,只是相對于本科,大概選擇的可能性更多……”

  “是這樣的呀!那也不錯嘛,前途一片光明。”張藍丹的眼睛里依舊盛滿驚喜。

  兩人一上一下坐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天下午的陽光,濃稠得像金黃的蜜,密密實實地蓋在她們頭上,搭在眼皮上,她們像共同做了一個甜蜜的幻夢,嘴角都露出真心實意的笑。

  四月初,傅朝竹從婦幼保健院面試回來,她有些憤懣,保健院方面對她不滿意,要求到時候七月畢業到崗時,她需要學位證、畢業證、執醫證、規培證四證到手。

  但因為她是醫學學碩,做了三年實驗,就沒有規培證,所以到時候保健院要送她去大醫院進行三年規培,但工資只給三千。

  “三千塊,你說,我怎么活?”傅朝竹對同門的博士師姐抱怨道。

  “確實太低了,再找找其它工作吧,也不一定就在一棵樹上吊死。”師姐安慰道。

  于是傅朝竹把精力都投到那些不要規培證的招聘上,隔幾天,她找到一個醫院的實驗技術員的崗位,與醫學沾邊。

  通過筆試后,需要試崗四天,試崗的人員合計有十二人,分成六組到各個實驗室輪轉,可錄用名額只有一人。

  試崗的時候,傅朝竹發現還有一個同門師弟,是一屆的,只是年齡比她小幾個月,平時便以“師弟”相稱。更巧的是,兩人還分在了一組。

  第一天在組織細胞化學分析室試崗,分析室的老師給每人發了一張A4紙,紙上寫著相應的考核內容:

  “1.制作1-2張冰凍切片,切片上標注姓名和組織名稱;2.制作1-2張石蠟切片,切片上標注姓名和組織名稱,并進行HE染色,完成圖像采集,并對圖像結果進行描述,以word形式保存到電腦制作文件夾。”

  她和師弟忙了大半天,才搞定兩張切片,其實,主要是傅朝竹在做,師弟一言不發,只是聽著她的指揮。

  分析師的老師對切片結果還是比較滿意,提前讓兩人離開了,走之前,傅朝竹瞥了一眼實驗室,其他的競爭者還在忙著手頭的活。

  走出醫院,傅朝竹便與師弟分開了,她走到最近的公交車站,這時候,母親的電話打來,直接問道:“朝竹,前兩天你伯伯給你介紹的對象,你們聊得怎么樣呢?”

  “媽,我沒時間聊。”

  “你沒加他微信啊?”

  “沒。”

  “我就猜到是這樣,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后就不好找了。”

  “媽,我工作都沒著落,談什么對象啊,您別添亂了,行嗎?”

  “我也是為你好。”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氣。

  “我知道。可是你看,你和我爸,還有老家那些親戚,哪家的婚姻幸福?你放心,我一個人也能過得挺好。媽,不說了,車來了。”傅朝竹掛掉電話,她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一些,側身從包里摸出公交卡,上了車。

  后面三天,她又到組織細胞培養室、生物樣本資源中心、流式細胞室輪轉,她干活麻利,努力沖每個比她年紀大的實驗室老師點頭微笑。

  試崗結束,最后是面試體檢,一周過后,她等來結果,同組的師弟被錄用了,同時,傅朝竹注意到,他也是十二個人中唯一的男生,公布的面試分里,他的分最高。

  傅朝竹坐在實驗室里,怔怔地看著手機里的錄用公告,一時無法釋懷。

  “朝竹,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樣呢?”博士師姐坐在她的工位旁,很熱心地問道。

  傅朝竹關掉手機,心中涌起一陣酸楚,勉強回復道:“師姐,我被刷下來了,找工作實在太難了。”

  “師妹,別急,慢慢來,會找到的,再不濟,你也像我一樣,讀個博士。”師姐苦笑一聲。

  “讀博士也不容易啊。”傅朝竹話題一轉,嚴肅地問道,“師姐,我有個問題,專家一個勁地叫我們脫下長衫去干雜活臟活累活,那原本干這些的人被我們搶了工作,他們去干什么?回家準備成人高考嗎?”

  “這怎么說呢……也許專家也不曉得,到底該怎么解決就業難題吧。”

  “哎,我心中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只看到煙,我寧愿燃燒,也不愿在無意義的工作中被消耗。”

  “師妹,有志氣。總之,人來到世上一趟不容易,別落下太多遺憾就好。”

  這時,手機震動起來,是醫院實驗室打來的電話,傅朝竹猶豫了一陣,還是走到外面的走廊接通了電話。

  幾分鐘后,傅朝竹從外面走進房間,眼里亮晶晶的,她抱著博士師姐說:“師姐,我找到工作了。那邊說,錄用的師弟不去,他找到另外的工作了,我是綜合分第二名,所以順延下來,我被錄用了。”

  傅朝竹的眼圈紅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工作確定下來之后,傅朝竹的心放松了許多,平時除了完成實驗的收尾工作以及準備畢業答辯之外,她還時不時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

  五月份的一個工作日,因為路上堵車,她趕到電影院時已經有些晚了。

  她慌慌張張找到座位坐下,無意間注意到,她旁邊隔了一個位置上坐著的女生,側臉似乎有些熟悉。

  燈光這時候正好變暗,等眼睛適應了廳里的黑暗后,傅朝竹轉頭看向女生,女生人小小巧巧的,脊背卻挺得很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熒幕。確定了,是她。

  了卻心中疑問后,傅朝竹這時便安安心心地欣賞著電影,電影是一部文藝片,比較小眾,節奏有些緩慢,看到一半的時候,她甚至差點睡了過去。

  她選擇的是比較靠前的位置,盡量將身體往下窩著,不能擋住后面的人,她身高有一米七,算是女生中比較高的個子。以這種姿勢看電影,睡著也是情有可原的。

  電影快結束的時候,熒幕里出現最后也是唯一的高潮情節,女主角淹死在一條寬闊的溝渠里了,傅朝竹驚醒過來,意猶未盡地抹掉了嘴角的口水,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一眼茫然地看著熒幕里正在拆房子的男主角,果然,哀莫大于心死。

  影院里的燈亮了起來,傅朝竹呆愣在座位里,心里一片空曠。

  “朝竹姐,你也來看電影了?”旁邊的女生走過來,輕聲對傅朝竹說道。

  “對啊,藍丹,你也喜歡文藝片?”傅朝竹站了起來,繼續說道,“好像火鍋店距離這家電影院挺遠的。”

  “哦,因為這里的票比較便宜,只要十幾塊錢,我今天輪休,就過來看看了。”張藍丹小聲說道。

  這話傅朝竹相信,確實是實話,在火鍋店當服務員的收入只有那么一些,沒有辦法。

  兩人從電影院出來后,一起走向公交車站,當傅朝竹抬頭看向站牌研究路線時,張藍丹蹲在一家花攤前,眼神熱切地研究著一盆小雛菊。

  “怎么,想買花呀,它挺可愛的。”傅朝竹也湊上去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小雛菊的葉片。

  “嗯嗯。”張藍丹的視線離開雛菊,轉向攤主,她問道,“老板,這花多少錢?”

  “十五。”

  “好,我要了。”

  兩人上了公交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傍晚的風從前面窗戶的縫擠進來,有些涼意,傅朝竹站起來,伸手把車窗玻璃關好了。

  她看了一眼張藍丹懷里的小雛菊,有些好奇,問道:“為啥不買花束,要買一盆花,養花好像挺麻煩的。”

  張藍丹猶豫一陣,緩緩說道:“花有根,活得久。”

  “哦,快看,花。”傅朝竹驚異地指了指窗外。

  窗外的行道樹開了花,一樹一樹,滿滿當當,熱烈殷勤,各種紫色在車窗前不停切換,淺的,淡的,濃的,烈的,最終公交車在一個路口處轉了彎,那一街道的紫色花就通通消失不見了。

  七月初,傅朝竹畢業了,她通過師姐知道了人才房的政策,其實也是公租房的一種類型,租金比市面上的便宜不少。她拿著勞動合同,很順利就把房子申請下來了,一室一廳,房子不大不小。

  在她剛準備喘口氣的時候,母親工作的火鍋店竟然倒閉了。店里給員工多發了兩個月的工資,結果還不算太壞。

  母親被遣散的那天,傅朝竹提前找博士師姐借了小汽車,開到火鍋店給員工租住的宿舍樓下。

  宿舍樓是一棟四層的自建房,房前有一條小馬路,路兩側栽滿了香樟樹,知了在午后的太陽底下嘶叫。

  透過車窗,傅朝竹看到母親站在樓下,額頭汗津津的,一縷頭發貼在臉頰一側,旁邊是張藍丹和另外幾個員工,她們身后堆著幾只碩大的編織袋子,還有塑料箱子和紙盒子。張藍丹身穿一件黑色的短袖,坐在臺階上,抵著頭,神情淡漠,其他幾人差不多也是這樣的表情。

  傅朝竹把車停在臺階前的小路上,接著下了車,關上車門。

  母親的東西不多,只有棉被和一些雜物,傅朝竹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搬到小車的后座上,幾趟過后,汗水已經打濕了后背,她揉了揉腰,關上后座的車門,回頭看見張藍丹站在扶梯邊,心神恍惚。

  傅朝竹走上前,問道:“藍丹,你搬家到哪兒呢?要不我送送你?”

  張藍丹尷尬地笑了笑,說:“朝竹姐,謝謝你,不過不用了,待會兒我二伯來接我,我先去他家暫住幾天,然后試試能不能盡快在市里找到工作。”

  “那好,你一個人保重。”

  “那個……朝竹姐,我聽張阿姨說,你申請到了公租房,怎么申請到的呢?”

  “哦,需要的資料就是勞動合同或者社保證明,其中之一就可以了,其他就是身份證戶口本這些復印件。嗯,你一個人可以租單間配套,一個月租金大概三百塊。”

  “這樣呀。”張藍丹的眼神淡了下來,繼續說道,“謝謝你,朝竹姐,你們快走吧,待會趕上晚高峰,就堵死了。”

  上了車后,傅朝竹系上安全帶,慢慢地把車駛出小路,后視鏡里的張藍丹依舊站在階梯上,只不過黑色影子越來越小。

  車開上主路以后,母親在副駕駛上念道:“哎……火鍋店這些年又不交社保,現在店垮了,也沒有勞動合同,藍丹哪里有這些資料去申請公租房。她父母都沒了,就一個住在市里的二伯能幫幫她,可她二伯也拖著一大家子人,也是辛苦。藍丹勤快,是個好女孩,在火鍋店的時候經常幫我,你有什么能幫上她的,盡量幫幫。”

  傅朝竹握著方向盤,點點頭。

  母親又說:“無論如何,人總得找辦法讓自己活下去啊。”

  一個月后,母親又在一家川菜店找到工作,正式工作的前兩天,是周末,趁著休假,傅朝竹陪著母親到夜市買黑皮鞋。

  夜市的道路兩旁擺著各種小攤,目之所及,賣小吃的居多,有烤淀粉腸的,烤魷魚的,還有賣鮮花的,用卡羅牌占卜的……

  一個歌手模樣的人站在一個小廣場上,唱著流行歌曲,一首接著一首,傅朝竹和母親站在圈外聽了一會兒,便又進入人流之中,兩人一前一后,穿過一條一條街市,耳朵里充盈著各個小店的叫賣聲。

  “大魷魚,鐵板大魷魚,十塊錢三串”,“轟”的一聲,旁邊小攤的鐵板上沖出了一道耀眼的藍色火焰,在半空中停留了一兩秒后,火焰消失了,一塊巴掌大的魷魚貼在鐵板上,邊緣卷曲起來,一層辣椒面隨即傾覆在上面。

  戴著鴨舌帽的攤主,握起一把鐵鏟,幾下將魷魚剁成碎塊,攪拌幾下,將它鏟進了一個紙盒子里,頂上插著兩根牙簽,遞給了一個啃著雪糕的七八歲小男孩,他旁邊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女人掏出手機,掃了貼在小攤上的二維碼,付了錢。

  傅朝竹收起倉皇的神色,擦了擦額頭上汗水,胡亂將身體移到一個稍微空曠的攤位前,這時,她看到了張藍丹。

  她筆直地站在一個賣關東煮的攤位后面,身穿白色短袖,黑褲子,看上去清爽干凈,傅朝竹意識到,張藍丹應該也是攤主了。

  張藍丹也注意到傅朝竹了,她眼睛亮起來,笑瞇瞇地說道:“朝竹姐,你們也來逛夜市啊。來,隨便坐,嘗嘗我做的東西吧。”

  傅朝竹和母親一起坐在小攤旁的折疊椅上,張藍丹盛來滿當當的兩碗關東煮,放在折疊桌上,再遞過來一包紙巾,還有一個敞開的紙盒子,盒子里裝著兩根烤腸,她笑瞇瞇地蹲在一旁的花壇上,一邊看著她們,一邊說道:“吃,你們盡管吃,不要錢。”

  傅朝竹端起一碗關東煮,說道:“那怎么好意思啦……你生意還好吧?”

  張藍丹答道:“還行吧,夏天太熱了,可能冬天賣這個生意要好一點。”

  傅朝竹吃了一個魚丸,味道有些不錯,她直接感嘆道:“真好吃。”她沖藍丹笑了笑,藍丹也笑了。

  接著,張藍丹興趣盎然地解釋道:“真的好吃嗎?味道的核心就在于這一鍋湯,你吃到最后可以嘗嘗。我起床就開始熬湯,要一半清水加一半骨頭湯,湯里還加了昆布和鰹魚片,有時鰹魚片不好買到,我就用蘋果和豆皮來替換它,它們合起來就是湯的骨架,讓湯喝起來清淡不寡淡,鮮甜沒有異味。”

  “還有,豆皮很關鍵,要挑選質量好點的,豆皮泡水后,會將自身的氨基酸和蛋白質溶解在水中,增加湯頭的鮮味。而且,它泡的水是非常好的味道融合劑,能將各種味道有效地融合在一起。”

  傅朝竹吞下一塊油豆腐,慢慢說道:“藍丹,看來你研究出不少門路嘛,生意肯定會越來越好的。不得不說,關東煮真是一種神奇的料理,它無所不包,又獨具風味。”

  張藍丹隨口一說:“對,就跟火鍋差不多。”

  傅朝竹低頭將碗中的關東煮一點一點吃掉,最后再捧起小碗將碗底的湯全部喝掉,藍丹說得果然沒錯,湯確實鮮美。

  她將小碗放回到桌子上,這時,她看見張藍丹從旁邊桌子上拿起半個饅頭,在一點一點地啃。饅頭看起來硬邦邦的,大概是冷掉的緣故。

  “你也吃點關東煮嘛,只吃冷饅頭,對身體不好。”傅朝竹提出小小的建議來。

  “哈哈,沒事,關東煮我早就吃厭了。”張藍丹笑了笑,繼續說道,“饅頭就要涼的才好,因為熱的會忍不住多吃一個,會長胖。”

  傅朝竹看了一眼桌子底下的一本資料書,再看了看干瘦的張藍丹,沒再說什么。

  離開時,生意好了不少,關東煮的攤位上圍著三四個人。張藍丹給一個打扮時尚的女孩子盛關東煮時,湯汁有些濺起來,那女孩子罵罵咧咧幾句后,端著關東煮就走了。

  張藍丹抬頭尷尬地對傅朝竹一笑,她似乎也只是暫時地快樂了一下。

  傅朝竹趁張藍丹不注意,掃了桌上的付款二維碼,轉了兩百塊錢過去。

  “微信到賬二百元。”攤位上響起一個干巴巴的女聲。

  聽到這聲音后,張藍丹先是一驚訝,隨后恍然大悟,她沖著遠去的傅朝竹,喊道:“朝竹姐,你回來,我退你錢。”

  傅朝竹揮揮手,說:“藍丹,加油!”

  回去的路上,母親嘮叨著:“自己做生意也好,自由自在,不用被領班的人罵。”

  傅朝竹沒回話,她把一些隱秘的情緒暫時封存了起來。

  國慶節的時候,醫院圖書室門口貼出了招聘啟事,需要招聘圖書管理員一名,大專學歷都可以,工資待遇也不錯。

  傅朝竹將招聘啟事拍下來,本來打算直接微信發給張藍丹的,細想了一下,她還是決定親自去找張藍丹。

  按照張藍丹發出的定位,第二天早上十點多,傅朝竹拎著一袋蘋果,出現在了一片城中村建筑前。

  張藍丹剛從菜市場回來,兩只手各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裝著煮關東煮的食材,有魚丸、蘿卜、香菇等。

  她臉頰通紅,在路口看見了四處張望的傅朝竹,大聲喊著:“朝竹姐,這邊。”

  傅朝竹小跑過去,幫張藍丹拎起一袋子蔬菜,真沉啊。

  “走吧,去我租的房子。”張藍丹熱情地說道。

  “好呀。”傅朝竹答應著,她想了想,問道,“你國慶節也要出攤呀?”

  “嗯,節假日生意好點。朝竹姐啦,不趁著假期出去玩?”

  “哎,沒啥好玩的,而且中途還要回實驗室值班,出去玩也玩不盡興。”

  “朝竹姐,你今天找我有啥事嗎?”

  “沒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來看看你。”

  “嗯,這上面就是我租的房子了。”

  眼前是一棟八層樓的建筑,灰撲撲的,應該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修建的,樓梯狹窄,張藍丹提著兩個袋子走在前面,傅朝竹提著蘋果跟在后面。

  走到第七層,張藍丹在一扇藍色防盜門前停下來,把兩個大袋子放在地上,掏出鑰匙開了門。

  傅朝竹跟著張藍丹進了屋,屋子是一室一廳,家具很少,顯得很空,地是水泥地,沒有鋪地磚,有被打掃過的痕跡,干凈得像一座墳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露水和蚊香的氣味。

  陽臺擺著那盆小雛菊,葉片和黃色花瓣上多了一層薄薄的灰,隔了幾月,它變老了許多。

  傅朝竹把蘋果放在餐桌上,這時,她注意到桌上擺著的一個玻璃瓶,里面躺著一枚桃核,瓶子底下則壓著一本書,寫著“加繆”的字樣。

  樓上傳來一陣咚咚亂響,傅朝竹抬頭看了看天花板。

  “沒事,樓上的阿姨在剁肉餡,她每周都要包兩次餃子。”張藍丹提著袋子走向廚房,補充道,“我是在菜市場碰到她,她給我說的,她家還有一個女兒,大齡未婚,她著急得不得了……”

  張藍丹進了廚房就開始忙碌起來,她將蘋果削皮,切塊,扔進燉鍋里煮了十多分鐘,再把提前泡好的豆皮水、香菇水、昆布水倒入燉鍋,又煮了十多分鐘后,加入生抽和鹽調味,蘋果則被撈出棄之不用。

  傅朝竹站在一旁,一邊削著蘿卜皮,一邊說道:“聽說昆布和香菇,分別熬制好湯頭再混合,與直接放在一起熬制,味道會不同。”

  張藍丹興奮地說:“對的。一個是從海中來的鮮味,一個是從樹中來的鮮味。昆布帶著大海的氣息,適合久泡;香菇攜著森林的味道適合吊湯,分開煮最講究。能把這兩者融合在一起的是黃豆,無論是黃豆發酵的醬油還是豆皮煮的水,都是為了讓這兩種鮮味更加融合。”

  在蒸汽騰騰的廚房中,張藍丹的臉龐顯得很自信,她繼續侃侃而談:“除了湯頭,還有四樣食材是關東煮必備的,就是白蘿卜、油豆腐、香菇、魔芋,它們不僅是食材,還能提升湯的鮮味。其他食材,就根據喜好添加了,當然,盡量選擇耐煮的。”

  “還有,做好關東煮,最重要的就是慢,中午做好了,慢慢浸泡幾小時,晚上吃的時候,就剛好能嘗到最鮮美的味道。冬天吃的時候,更好,一碗下肚,全身都暖和了。”

  張藍丹口齒清晰,專業的介紹讓傅朝竹感到敬佩。

  等她們忙完以后,已經是正午了,兩人對還在熬煮的食材都沒興趣,就下了兩碗面條,坐在餐桌旁一點一點填飽肚子。

  “你喜歡哲學呢?”傅朝竹指了指瓶子下的書。

  “人總憋在房間里,靈魂會缺氧嘛,我發現哲學,能讓我偶爾喘息一下。”張藍丹把一個煎蛋夾到了傅朝竹的碗里。

  張藍丹的一番話語,給傅朝竹帶來不小的震驚,沖擊到了她原有的認知。

  “所以,藍丹,你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呢?”傅朝竹一口咬掉煎蛋的一半。

  “換什么工作呢?”張藍丹抬起頭茫然地問道。

  “醫院的圖書室管理員,怎么樣呢?我覺得你可以試試。”傅朝竹把招聘啟事發給了張藍丹。

  張藍丹盯著手機看了半響,隨后說道:“朝竹姐,真謝謝你,我到時候去試試。”

  “那就太好了,你提前把簡歷發過去,通過了以后,他們會通知你去面試的。不要緊張,就是一個普通的面試,大概定在國慶節后幾天,那時候你也差不多忙完了。”

  “嗯嗯。”張藍丹點點頭。

  十月下旬的時候,傅朝竹得知面試名單里有張藍丹的名字,感到很高興,還給張藍丹打去電話,告訴她一些面試的技巧。

  正式面試的那天,傅朝竹抽空提前在簽到處等候張藍丹,眼看面試時間越來越近,入口處卻一直不見張藍丹的身影。

  簽到處的老師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扶了扶眼鏡,站起來,開始收簽到的冊子。

  傅朝竹摁下冊子,委婉地說道:“老師,能不能再等等,有個面試者大概是在路上堵車了,您讓她排在最后一個面試,行不?她肯定會來的。”

  “哼,你是哪位?我可不認識你,不要想從我這里走后門,規矩就是規矩,不能隨隨便便破壞。哎,現在的年輕人,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哪像我們當年,都是提前一兩個小時到現場的。”老師一臉不屑地收起冊子,走進了里面的會場。

  傅朝竹掏出手機,再次撥打張藍丹的電話,一遍接著一遍,一直無法打通。

  熬過了三天的工作日,終于到了周末,周六的下午,傅朝竹下了地鐵站,憑著記憶,穿過城中村的小路,來到那棟灰色的小樓面前。

  她抬起腿,往上爬那一段段階梯,喘著氣,忍著積攢的怒氣敲門,過了一會兒,沒有反應,她又抬起手,這次敲門聲更加急促一些。

  中指關節剛要敲下去的時候,藍色防盜門打開了,張藍丹拄著一支拐杖站在門口,兩人默默對視著,張藍丹似乎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來意。

  傅朝竹站在門口,急促地問道:“為什么那天你沒去面試?”

  藍丹搖了搖頭。

  “為什么,我發了這么多信息,打了這么多電話,你一個都不回我。”傅朝竹進一步質問道。

  “對不起,朝竹姐。”

  “你是想一輩子擺攤,沒有出路嗎?”

  “對不起,朝竹姐。”

  “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張藍丹聽到這話后,抬頭看了傅朝竹一眼,眼里似乎升起一股怒意,她平息一會兒,冷冷地說道:“朝竹姐,首先謝謝你,幫了我,你以為我不想找好工作嗎?但我沒辦法,我這個學歷,去面試只是湊人數的。你仔細看過那份名單嗎?除了我,其他全是本科學歷,還有一個碩士學歷的。你知道嗎,你高高在上,一股咄咄逼人偽善的樣子,讓我真的很不舒服。每個人都有他的路要走,我真的不需要你來拯救,也沒必要。”

  傅朝竹被張藍丹憤怒的面容鉗在原地,有些喘不過氣,藍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可怕,考上研究生后,她潛意識里瞧不起老家那些抱著一兩個孩子,坐在院壩里的同齡女孩。

  每次回老家,她總是以一種混雜著憐憫和悲憤的心情看著她們,以高于同伴,高高在上的態度與她們交談,用溫柔細致的言語掩飾人性中可恥的一點:她希望能救贖她們,驅散她們的痛苦,得到她們的仰慕。

  一陣驚駭之后,傅朝竹接受了張藍丹對她下的定論,她笑著說:“當然,你說得對。我連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去救別人……”

  這時候,兩人中間的壁壘終于被擊碎,全身冰凍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末端神經感受到了暖意,于是,一切重新開始。

  “朝竹姐,對不起,我這種人,其實就該被社會忘記的,不值得你,這么努力……”張藍丹的聲音漸漸隱去,她眼睛中的光滅掉了,像余燼中一閃而過的火星,靜謐降臨在兩人之間。

  “我們坐下來講吧。”傅朝竹過了很久才說道,“你是因為腳受傷了,才沒去面試的吧?”

  “嗯。”張藍丹拄著拐杖走進客廳,緩慢地坐在了沙發上。

  茶幾上擺著幾個碗,還有一個碎屏的手機,看得出,這幾天張藍丹的伙食很是簡陋。

  “你這幾天吃的啥?”傅朝竹直截了當地問道。

  “面條,還有雞蛋。”

  “你等我半小時。”傅朝竹剛說完,就從客廳跑出去了,等她回來時,手上提著一大袋子菜。

  傅朝竹一個人在廚房里折騰,兩個小時后,幾個盤子陸續端上了餐桌,一桌子的熱氣騰騰,有清蒸鱸魚,排骨玉米湯,還有一疊清炒筍絲,剩下的菜則被傅朝竹塞進了空空的冰箱。

  鱸魚被剖成兩片,整齊地碼在盤子里,她們吃得很安靜,也不怎么說話,慢悠悠地用筷子夾起鱸魚,蘸了蘸盤子邊的醬褐色的豉油,就著細細的白蔥絲入口,蔥絲的甘甜正好與鱸魚的咸鮮配合,很好下飯,很快盤中就只剩下一條魚骨。

  傅朝竹端起湯碗,盛了幾塊排骨進去,再澆以熱湯,遞給了張藍丹。

  一勺一勺熱湯滑入口中,張藍丹感嘆道:“朝竹姐,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排骨湯了,怎么做的呀?”

  傅朝竹聽到贊美后喜不自勝,說道:“排骨焯水過后,還要用溫水洗一遍,把上面的血沫徹底去除,這是做湯的核心,也就是你說的‘湯的骨架’。”

  突然,樓上的天花板似乎又在振動,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你說你,這么懶,什么時候才能結婚成家?”

  一個年輕的聲音答道:“才失業,工作都沒找到,怎么談戀愛?怎么結婚?”

  “你這個犟種,你先談著吧,找個人來照顧你,不然以后我們走了,你一個人住,死了都沒人知道。”

  “我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還有,知道了能復活?”

  “就你會說,要是我手頭有機關槍,我能扛起來把你嘴打成篩子……”

  樓上繼續吵吵鬧鬧著,傅朝竹喝了一口湯說:“要是我媽這樣天天催婚,這還活個屁呀,煩都煩死了。”

  張藍丹咯咯笑起來,說:“那阿姨也沒天天催,就一周催三四次而已。”

  她們肩并肩坐在一起,雙手捧著湯碗,互相看了看,接著像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傅朝竹奇怪地感覺到了藏在藍丹笑意下的沮喪感,像一團粘稠的泥,不停地將她往下拉。傅朝竹望了一眼空空的房間,感覺藍丹待在這里的時間也許并不多了。

  “你沒有放棄吧?”朝竹突然問道。

  “我沒有放棄。”藍丹回答。

  吃過晚飯,天已黑透,小個子還瘸著腿的藍丹執意要送傅朝竹到地鐵站,說是城中村不安全,一米七的傅朝竹鄭重地拒絕了。

  剛走出城中村的剎那,天空似乎寬闊明亮了許多,小徑盡頭就是大馬路了,馬路上喧囂一片,兩邊擺著很多賣炒飯的小車,小車浸沒在柔和的暖黃色路燈下,從鐵鍋中升騰起來的白色油煙,將一張張普通的面孔氤氳成模糊的樣子。

  路口赫然停著一輛賣CD的三輪車,似乎是從另一個時空平移而來,CD機都快沒了,他還在賣老歌手的老CD,

  在各種霓虹燈的照射下,頭頂星辰黯淡,傅朝竹朝不遠處的地鐵站走去,一首老歌則在她身后響起,是Bob Dylan的《Workingman's Blues》:“與我在最底層相會,帶上我的靴和鞋,你可以選擇畏縮不前,也可以選擇沖鋒陷陣,就唱些勞工的心酸悲歌吧……”

  歲月在無聲流逝,溫度在一點一點降低,樹上聒噪的蟬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樹一樹微黃的葉片。

  元旦節的前一天,傅朝竹在南濱路的小熊集市里,再次遇見張藍丹。

  她穿著一件黑色大衣,鼻頭凍得紅紅的,哆嗦著手,將一根竹簽穿進一根烤腸里。

  傅朝竹辭別了同行的同事,走到攤位后面,用濕巾擦了擦手,拿起一根竹簽,學著藍丹的樣子,低著頭,認真穿烤腸。

  “朝竹姐,謝謝你。”張藍丹低聲說道,語氣里帶著深深的謝意。

  “別客氣,我就順便幫幫忙。”傅朝竹隨口說道。

  晚上的生意很好,客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傅朝竹跺著腳,幫忙裝關東煮,翻烤腸。

  “朝竹姐,你穿得好少,來,把這個披上。”張藍丹抽空從桌子底下掏出一件藍色棉衣,披在了傅朝竹身上。

  兩人忙到了差不多深夜十一點,關東煮和烤腸都賣完了,傅朝竹幫忙將桌子凳子這些放到三輪車上,她轉身時,張藍丹遞過來兩百塊錢,說:“朝竹姐,今晚謝謝你幫忙,我才把這些存貨都賣完了。”

  傅朝竹把兩百塊錢推開,假裝生氣地說道:“不要錢,我等著你關東煮的生意做大做強,到時候,我投資當股東哈哈。”

  “朝竹姐,我……要回老家了。”

  “什么?什么時候回去。”傅朝竹一臉驚訝。

  “今晚,存貨已經賣完了,沒有后顧之憂,可以離開了。老家新辦了一個工廠,二伯托關系,讓我進廠。工資不高,好歹有個飯碗,擺攤收入實在不穩定。趁著今晚二伯有空,我就請他來幫我搬家。”

  “真的要走嗎?你努力努力,也許就能留下來了。”

  “這座城市全是水泥地,沒有光,沒有土,我的根扎不下去,我感覺我要枯死了。恐怕再在這里賴上十年,我也不能說,我是A城人。朝竹姐,你那么努力,我相信你,過不了多久,你會把你的根扎進這片土地的,未來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張藍丹鉆進三輪車,取出一個套著黑色塑料袋的東西,遞給了傅朝竹。

  “朝竹姐,你能收下它嗎?”張藍丹掀開塑料袋,下面是那盆小雛菊,只不過花已經沒了,但葉子還綠著。

  “嗯。”離別的愁緒涌上來,傅朝竹一把抱住了藍丹,哽咽著說道,“藍丹妹妹,你要好好的。我會養好它的,等你回來。”

  張藍丹騎上三輪車,望著漆黑的前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沒有什么能比眼前的未知更可怕了。

  “藍丹。”傅朝竹叫住了她。

  “嗯?”藍丹回頭。

  “新年快樂。”傅朝竹笑了笑,“提前祝福。”

  “嗯嗯,你也是,朝竹姐,再見,再見了。”張藍丹揮了揮手,然后騎著三輪車漸漸遠去。

  傅朝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兩塊地磚,在本該是熱熱鬧鬧溫暖的攤位上,現在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了。

  ? ? ? ? ? ? ? ? ? 【張藍丹】

  三月末的一天,張藍丹趁著休假,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電影結束后,已是下午三點了。

  她乘上回火鍋店的公交車,刷完公交卡,轉身發現,這輛車居然是空的,不,并不是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車廂里,還有司機和她。

  車很快啟動了,她抓著吊環,將身體挪到了最后一排,她喜歡坐在那里看外面的風景,有一種置身事外去窺視世界的刺激感。

  玻璃窗上映出她蒼白的臉,還有一頭亂發,也許是剛才跑得太快了,她用手整理了一下亂發,再推開玻璃窗,窗外的行道樹開花了,一簇擁著一簇,熱烈地仰著笑臉。

  后面陸續有幾個人上了車,幾個人各自窩在座位里,相互隔得很遠,像老家的親戚一樣,禮貌而疏離。

  半小時后,車速慢了下來,起先車還能緩慢向前挪動,后面就是徹底歇火,停了下來。

  這里距離火鍋店也挺近的,但張藍丹并沒有立即下車,因為今天休假,她不必這么早回去的。

  張藍丹繼續把視線投向窗外,她注意到那個長頭發的女孩,提著一個黑口袋走在人行道上,哎呀,差點要撞到一面鏡子上了,還好,還好,女孩及時停了下來。

  她盯著女孩看了片刻,女孩側過頭,也看見了她,沖她笑了笑。

  張藍丹感到一絲窘迫,還好女孩并未過久停留,她提著袋子繼續往前走了。

  十分鐘后,張藍丹在火鍋店門口再一次見到了這個長頭發女孩,她說,她叫傅朝竹。

  原來她就是張阿姨口中經常念叨的女兒,在醫學院校讀研究生的女兒。

  傅朝竹說,做實驗其實就像做菜,一會兒加點這個試劑,隔一會兒又加點那個試劑。

  張藍丹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她,像是在說她竟能把這么高大的一個事情,講得如此地平易親和。

  傅朝竹點點頭說,真的,這是我導師講的,他說那些會做菜的人,一般比不會做菜的人,更能做好實驗。

  張藍丹睜大眼睛,對此深信不疑。

  到了四月份,火鍋店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張藍丹端著菜品穿行在店里,不時有人喊住她:

  “服務員,鍋里的水燒干了,加點水。”

  “妹兒,有沒有圍裙,拿一件過來。”

  “喂,我們等了這么久,怎么還不上菜啊?”

  “哎,不好意思,那個,請問衛生間怎么走?”

  劃拳的聲音、小孩尖利的嘶叫、沸騰的火鍋往上炸裂的水泡聲,從天花板懸掛下來的假藤蘿、墻壁上白晃晃的射燈、來來往往穿著各異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涌進她的耳朵,她的眼睛里。

  她舉著一盤鋪在碎冰上的毛肚,意識渙散地回應道:“好的,我把菜送到那桌以后,馬上給您加水……圍裙在前臺的,您可以去前臺領取……哦,我馬上給您問問上菜時間……衛生間直走右拐……”

  凌晨一點,擦完桌子后,張藍丹下了班,在換衣間里,其他服務員還在說笑,偶爾問到她,她只是點點頭,已無心力去回應。

  她換掉工作服,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回員工宿舍。

  這條路她已經走了一年多了,從春天走到冬天,兩邊的樹在變,道路在改建,不變的只有她,難道以后也像這樣,一遍一遍循環往復?

  路上行人很少,一盞路燈下擺著一家賣關東煮的小攤,小攤前是一張干凈的白色折疊桌。

  她想,有時候對于別人來說,她也許并不存在,只是一個符號。別人能聽見她說的話,看見她的面孔,可沒有一個人能記住她,比如現在,她只是這家小攤的一個過客。

  想到這,張藍丹忽然扭頭走回去,坐下來點了幾串關東煮,一串兩三塊錢,小小的一碗,就花掉了十二塊,對于節儉的她有些奢侈。

  關東煮很暖和,她吃著吃著眼圈一紅,開始吸鼻涕,這時,一盒餐巾紙遞了過來,張藍丹抬起頭,映在眼前的是一個中年婦女滄桑的面龐。

  “小姑娘,慢慢吃,別急。”婦女說道。

  “嗯。”張藍丹點點頭。

  “人的心啊,就像這湯,柔軟,但也有硬的地方,像不服輸的骨架,撐著人熬過一天又一天。”婦女走到小攤后面,抓起一張抹布擦拭著臺面。

  “嗯,阿姨,謝謝您,謝謝您的話,我今晚吃得很飽。”張藍丹站起來,非常鄭重地說出這句話。

  五月的一個周三,輪到張藍丹休假,她再次坐公交車趕到市里的一家電影院,電影院距離火鍋店有點遠,但票價很便宜。

  燈光暗暗的,熒幕上走動的身影,充滿宿命般的臺詞,是她貧乏生活中能看到的唯一慰藉,在昏暗如洞穴的影廳里,她像一頭即將冬眠的熊,如釋重負地卸下假面,緩慢而深長地喘了一口氣。

  電影結束時,她看見了坐在旁邊的傅朝竹,她還是那個無比單純又快樂的高大姐姐。

  她們一起走到公交車站,在等車的時候,張藍丹注意到了地上的那盆小雛菊,花有些蔫,長得不算太好,她一向對滿大街的花束毫無興趣的,因為她覺得單純為了兩三天的芬芳,就切斷花朵和根的連接,將它們轉移到陌生的地方,這種做法很殘忍。

  但這次,她隱約覺得自己和這盆小雛菊一樣,瘦弱,不堪一擊,但也許努力下去,來年春天能扎下根。

  她看著雛菊發呆,下一刻,她買下了它。

  七月,天熱,人疲,火鍋店在一陣聒噪的蟬鳴聲中迎來了關門。

  火鍋店倒閉的具體原因不明,有人說是因為老板網賭賠了錢,有人說就是單純的資金鏈斷裂,總之,店沒了,大家都被遣散了。

  老板還殘存著一點人情,給每個員工多發了兩個月的工資,張藍丹握著這筆錢,再加上前面的存款,她思索著未來該去何方。

  二伯開著面包車把張藍丹接回他家,張藍丹雙手提著一個蛇皮袋跟著二伯進了屋。

  二伯母和堂妹并排坐在沙發上,二伯母雙手環抱在胸前,上下掃視了她和二伯一眼,說:“回來了,吃飯吧。”

  二伯像獲得一道赦令一般,棗紅色的臉上頓時笑逐顏開,揮手招呼著張藍丹到餐桌旁,說道:“哎,藍丹,先吃飯,待會再收拾東西。你看看,你二伯母知道你要來,提前做了好多好吃的。”

  下一秒,二伯掀開了餐桌上擋蒼蠅的菜罩子,桌子上赫然擺著三個盤子,一盤是中午吃了剩一半的魚,一盤是新炒的土豆絲,還有一盤是炒青菜,

  二伯有些尷尬,吆喝著另外三人坐下后,他殷勤地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到張藍丹的碗里,說道:“藍丹,今天你累著了,多吃點飯。”

  四人默不作聲地捧著飯碗,張藍丹茫然地將土豆絲塞進嘴里,上下咀嚼著。

  二伯家也不寬敞,二伯努力了這么多年,才勉強在市里的一個老舊小區里買下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

  張藍丹晚上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白天很早就要醒來把被子折好,為一家的起居空間騰出位置;二伯平時在外面拉貨,白天一般見不到他的人影;堂妹下學期就正式步入高三了,這個暑假,整天待在臥室里看美劇,說是為了提高英語成績;二伯母大部分時間則待在廚房里,泄憤般將各種鍋碗瓢盆砸得哐哐作響。

  沒有人對她說一句重話,也沒人指使她做這做那,但是,她知道,在這里,她是一個入侵者,是一個多余的存在。

  一個星期后的晚上,她從二伯父家搬出去了,找了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住下。

  她用剩下的錢租了一輛二手的三輪車,還買了做關東煮和烤腸的設備,她選擇了加入擺攤大軍,她想自由,她想不被人控制,也不去控制別人。

  她在夜市租下了一個小小的攤位,生意不是很好,偶爾有人關顧。

  小攤旁邊站著一個穿著青蛙玩偶的人,腳上踩著一雙小小的白色運動鞋,他手里提著一堆綠色的青蛙氣球,吸引著來往的小孩子。

  有一天,旁白的玩偶說話了:“姐,對面的商場在招人,賣衣服,三千五一個月,你有興趣沒呢?你別多心啊,我只是看你這幾天好像生意不太好。”

  聽到這溫柔的聲音,張藍丹才驚訝地發現,玩偶里面藏著的是一個女孩子。

  她帶著一種久違的高興,說道:“謝謝你啦,不過,我現在想先試試擺攤。”

  女孩說:“那好,那好,加油!”藏在玩偶里的女孩將雙手舉到頭頂,朝張藍丹比了一個心。

  其實,張藍丹擺了三天的攤,她甚至還不熟悉怎么能將竹簽順利地穿進烤腸,往往穿到三分之二的位置,竹簽便從腸衣戳出來;她還不熟悉怎么將關東煮做得更加可口;不熟悉攤位與攤位之間的避嫌和價格戰,以及夜市底下暗涌的潮流。

  這一切,就像火不熟悉水井,她比遠離故土,更加遠離眼前的攤位。

  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大客戶,一下子選了十幾串關東煮,她慌慌張張地將關東煮打包好,但一時半會,還報不出總價,愣了半天,才給出一個數來。

  忙完以后,她坐了下來,啃著花兩塊錢買的饅頭,吃的是咸菜,喝的是一塊錢的粥。

  起先守攤位的時候,她還看點專升本的資料書,偶爾抬頭看著眼前的人一個個走過,卻不曾停留,看書又有什么用呢?她便開始耍手機,去看那些沒意義的短視頻,再后來她連手機也不看了,只是看著天上的云和煙,聚了又散。

  八月,生意漸漸好起來,空閑的時候,張藍丹又重新捧起了資料書,她越發懂得,讀書光靠精神是不夠的,需要得到物質的支持。

  在一個炎熱的傍晚,她瞥見魷魚攤前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傅朝竹。

  她腦袋有些發暈,將書塞在桌子底下,再用手指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扯來紙巾擦掉了額頭上和鼻尖上的汗珠。

  傅朝竹和她母親一起走了過來,張藍丹感覺有些緊張,不過隨著她們的靠近,她的不適感慢慢被削弱。

  一陣寒暄過后,張藍丹很熱心地給她們盛上關東煮和烤腸,收到贊賞以后,她臉上出現了乖巧的笑意。

  談話的時候,又有客人來買關東煮,張藍丹給客人打包的時候,聽見了微信到賬二百元的提示。她看著朝她揮手的傅朝竹,有些愕然,繼而一陣感動涌上心頭。

  “嘀嘀”,手機響了兩聲,她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是一條短信,上面寫著:“尊敬的客戶,中國移動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事業順遂。”

  生日祝福早已格式化,成為手機里的一行歷史記錄。

  這時候,旁邊蹦蹦跳跳的青蛙玩偶停了下來,目送著一個小男孩提著最后一個青蛙氣球離開,接著,藏在里面的女孩子摘下了青蛙玩偶的頭套,從地上的手提袋子里取出一個桃子,轉而遞給了張藍丹。

  她淡淡地對張藍丹說:“姐,我暑假快結束了,九月要回大學上課了,我明天就不來了,這是我從家里帶來的桃子,給你,咱們有緣再見。”

  桃子毛茸茸的,又紅又圓潤,張藍丹伸出粗糙的手,接過了那個桃子,桃子在掌心里喚起了一點癢意。

  “謝謝你,小妹妹。”張藍丹說道。

  收攤的時候,時間已接近凌晨,生日當天獲得的希望和驚喜,在腦海里不停翻騰,它們跟隨她一路,從夜市到出租屋,直到屋內清冷的空氣再次將她包裹。

  桃核被她裝進一個冰涼的玻璃瓶里,靜置在黑暗的桌子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桃核慢慢由青色變成黑色。

  十月下旬,張藍丹收到了參加圖書管理員的面試通知。

  面試當天,下樓的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來,她一邊下樓,一邊看著手機屏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了,對面說道:“喂,女士您好,我們最近有一套房……”

  “啊!”她尖叫一聲。

  她坐在地上愣了一會兒,看了一眼摔在旁邊的手機和擦破皮的手掌,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踩空摔倒了。

  她扶著樓梯欄桿,打算站起來,突然一股刺痛就從右側腳踝傳了上來,動一下,疼痛就扯動神經一下。

  她咬緊牙關,撿起手機和提包,扶著欄桿一步一步跳回到屋里,從冰箱里找來冰塊,裹上毛巾,摁在腳踝上冰敷。

  腳踝逐漸麻木,冰水一點一點滴在水泥地上,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著,指針逐漸接近面試時間,接著再跨越面試時間。

  手機屏幕碎了,摁了幾次開機鍵,沒有一點反應,面對她的仍是一塊黑漆漆的屏幕。對于她來說,現在把手機拿去手機店維修,著實有些困難,而且腳踝似乎并沒有因為冰敷而消腫。

  什么事都做不了,她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目送著太陽漸漸落下,光逐漸黯淡,夜晚降臨,疼痛依舊在,只是變得遲鈍一些。

  對面小樓里逐漸亮起一盞又一盞的燈,空氣里傳來青椒炒肉的香氣,樓下出現路人的聲音。

  她待在無聲的房間里,身體似乎在慢慢地變成一棵野生的樹,手臂往上生長,腳底生出根系。外面的路燈泛著白色的光芒,燈光穿過樹杈縫隙,蜘蛛在枝丫間結出一張透明的網,以光為食,最終死于鋼筋水泥之中。

  突然,她眼角一熱,眼淚無聲無息地往外涌,順著臉頰,流到脖子里,她用手背擦了擦,可止不住,只好任憑它在黑夜里流淌。

  冰箱里還有饅頭雞蛋,她吃了兩個饅頭后,躺在床上,一點困意都沒有,只好看書,看哲學,看存在的意義。

  第二天,她在雨聲中醒來,床下散落著幾本書,她跳到窗邊,全身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一股風吹來,是很涼的風,她趕緊縮回到屋里。

  早上她吃了最后的兩個饅頭,看著只剩下一盒雞蛋的冰箱,想著無論如何,下午得出門了。

  下午的時候,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最后一切歸于寂靜,她扶著樓梯欄桿,艱難地跳下樓去。

  當她走出昏暗的樓洞時,光線穿過樹冠,化作一束束光柱打在她的頭上,仿佛從頭到腳給她重新注入了一股能量。

  她蹦跳到街邊的手機店,小伙兒接過手機,看了兩眼,說:“一百二。”

  她猶豫了一會,付了錢。

  小伙兒一邊拆開手機,一邊說道:“姐,你這手機這么舊了,該換新的了。”

  張藍丹嘆口氣,敷衍地答道:“嗯,以后換,現在將就用著。”她坐在柜臺的一個塑料凳上,右腳搭在另一只腿上,她盡量讓腳踝抬高,否則血液淤積在最低處,更疼。

  手機修好后,她單腳跳去附近的藥房,買了云南白藥和一根拐杖,再到商店買了一把掛面,接著拄著拐杖艱難地上樓。

  右腿懸空,暫時代替右腿的拐杖先邁上一個臺階,右半邊身體再倚靠在拐杖上,全身用力,再把臺階下的左半邊身體帶動上來。她提著掛面和云南白藥,像蝸牛一樣,緩慢地在樓梯間移動,沿途灑上滴滴汗水。

  她突然意識到,在曾經自認為一無所有的日子里,她還有一具健康的身體,而今天,連這略微的優勢都喪失了。

  后面又持續下了兩天雨,第三天的時候,天空放晴。

  張藍丹躺在床上看哲學書,看加繆的存在與本質。她猛地發現,找人生意義,就好比在宇宙中找外星人,理論上它是存在的,可我們卻怎么都找不到。

  在她想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了。等她拄著拐杖慢吞吞地趕到大門前時,外面的敲門聲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張藍丹開了門,傅朝竹就站在她的面前,帶著一身的疲憊和怨氣,以及一股子天然的正義。

  “對不起。”張藍丹開口說道。

  很快時間來到了十二月,天氣越來越冷,張藍丹收攤回到出租屋,腳踩著冰冷的水泥地時,就像陷進一個冰窟窿。

  夜里很冷,一床被子抵不過寒意,她多穿了幾雙襪子,還用厚衣服把腳包住,勉強也能入睡,可兩三個小時后,還是手腳冰涼地從夢中醒來。

  她的手腳蜷曲在被子底下,思維已被冷空氣冰凍住,在黑暗中,她很艱難地回想剛才做過的夢,也不知為什么,會夢到賣火柴的小女孩,有四五次了,女孩蹲在一個花壇旁,渴求的眼神投向來來往往的每個路人,可沒有一個人為她停留下來,她攤開的手掌上擺著一根火柴,潮濕,永遠也不可能被點燃。

  大概是太冷了吧,太冷了,才會做這種夢的。

  突然,窗外傳來稀稀落落的煙花爆竹聲,她想起了家,那個無人等候的家,那個一片荒蕪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她跟二伯打去電話,她想回家了。

  十二月底,賣完了最后一串關東煮后,張藍丹收拾好設備,要回家了。

  她把小雛菊送給了傅朝竹,希望來年春天,它依舊能夠開出耀眼的黃色小花。當三輪車的風呼嘯而去時,她偷偷地拭去眼角的淚水。

  ? ? ? ? ? ? ? ? ? ? ? 【尾聲】

  如張藍丹祝福的那樣,傅朝竹終究是保留住了這件長衫,以比較體面的方式在A城生存了下來,在這片堅硬的水泥地里,扎下了一根小小的根系。

  后來,她在實驗室做切片時,看著窗臺上的那盆小雛菊,偶爾會想起張藍丹,她們保有彼此的聯系方式,卻同時又很默契地保持著沉默,也許不打擾真的是最后的溫柔。

  她猛然想起,張藍丹離開的日子是在12月31日,是這個南方小城里最冷的一天,也是寒風最凜冽的時候。

  那天,張藍丹坐上三輪車離開后,傅朝竹留了下來。

  一小時以后,新的一年如期而至,城市江邊的煙花沖上天,以最燦爛的模樣炸裂開來。傅朝竹裹著張藍丹給的棉衣,捧著那盆小雛菊待在暗處,呼出的氣體凝結成白色的水汽,她哆哆嗦嗦地仰起頭來,看著大紅大紫的煙花,一行淚水流了下來。

  淚流進了嘴角,冰冷咸濕,后來她才曉得,那時她們端坐在火鍋店門口曬太陽的日子,是多么晴朗,多么溫暖。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從春天到冬天,兩個女孩兒的友誼因為相互理解以及互助,走向了一個更深的層次,不再局限于簡單的吃喝玩樂。

  在現在,生存艱難幾乎成了定勢,本文主要想探討“女性貧困”和“女性就業”兩個話題。事實上,一些女性并不是因為懶惰,而是錯失了時機,而陷入貧困,貧困女性應該被看到,被幫助,而不是被歧視,被指教。

  憑借較高學歷,一部分女性即便有了求職選擇的機會,也會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譬如職場性別歧視等)。

  還有稍微優越的女性,如何懷著柔情幫助弱勢者,不再高高在上,不再咄咄逼人,也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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