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千二百六十四年前的唐朝,一位剛剛考中了進士的年輕人,正躊躇滿志,仕途大好,不料,還沒來得及當官,安史之亂就發生了。為了躲避戰亂,他孤身一人來到南方,在江淮之間飄蕩。有一天,他泊舟于楓橋畔,夜里輾轉難眠,于是寫詩來消解憂愁,竟留下了一首千古絕唱: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月亮西沉,烏鴉啼叫著,霜氣布滿了天空。
江邊的楓樹,漁舟中的燈火,
與不能入眠的我相對發愁。
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呀,
半夜里敲響了鐘聲,
一聲一聲地,傳到了我客居的船上來。
這首詩的作者是唐朝的張繼,出身于書香門第,家中世代都是詩人,他自幼習練弓箭,可以說是文武雙全。但是時運不濟,世道變更,多年寒窗苦讀,滿腹才華,不得施展,功名利祿也化作泡影。從志得意滿的進士,到飄零避亂的旅人,這其中的人生滋味,真是難以盡述。
張繼一生,就以這首《楓橋夜泊》留于后世,即已名垂千古。
全詩情景交融,充滿了迷離的色彩和凄清的氛圍:夜半、烏鳥的黑,江楓、漁火的紅,霜氣、月色的白,交織成水鄉秋夜的清冷畫面;而那迷濛搖曳的景象,又仿佛暗示了旅人離鄉漂泊,沒有歸屬的感受。通篇直抒胸臆的情語只有一個“愁”字,卻已充分表達了失眠旅客的落寞情懷,手法高妙,是為絕唱。
寒山寺,相傳建于南朝梁武帝時,原名叫“妙利普明塔院”。唐朝貞觀年間,名僧寒山與拾得從天臺山來到此地作住持,從此改名為寒山寺。
寒山寺的夜半鐘聲,也是整首詩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它不單營造了巨大的張力,以動襯靜,更如警世禪語,將讀者帶入悠遠的意境中。
寒山與拾得曾留下許多發人深省的對話。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相傳,寒山與拾得兩位高僧后來是雙雙乘鶴離去的,更有人說,寒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拾得是普賢菩薩的化身,他們來此世上,就是要點化世人,凡事遇到矛盾和問題,要向內找自己的心。
寒山寺的鐘聲,在這靜謐的深夜里,傳入詩人耳中,是否也如迷霧中乍現的光亮,提示了張繼于離亂飄零后的生命徹悟呢?
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曾經懷疑“夜半鐘聲到客船”一句與事實不符,他在《六一詩話》中提到:“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認為寺院自古以來都是晨鐘暮鼓,寒山寺又怎會半夜敲鐘呢?
然而考諸典籍,唐朝寺院是有半夜敲鐘風尚的。唐朝詩人皇甫冉在《夜宿嚴維宅》一詩中曾寫道“夜半隔山鐘”;白居易在《宿藍橋對月》一詩中也有“半夜鐘聲后”的句子。
宋朝詩人陳正敏更在其著作《遁齋閑覽》中談到,曾經借住姑蘇城中的一間寺院,夜半聽見了撞鐘聲;他詢問院中僧人,僧人回答:“這叫做分夜鐘呀,這是姑蘇城中寺院普遍都有的呢。”
陳巖肖的《庚溪詩話》也提及:“然余昔官姑蘇,每三鼓盡四鼓初,即諸寺鐘皆鳴,想自唐時已然也。”
分夜鐘,也就是夜與晝相交時刻所敲的鐘,敲完便是次日了。或許,是要為世人驅離黑暗,又或是在人們酣夢時將他突然驚醒,好看清楚浮生大夢的虛幻呢?
寒山寺的夜半鐘聲,不但劃破了夜的寧靜,更成了《楓橋夜泊》最具神韻的詩句。
它撞擊了孤身在外的詩人的心靈,在剎那間窺見了除去雜念后的真實自己。或許,只有在夜半無人,萬籟俱寂的時候,人們才最想不起名利與情感的追尋,這時的鐘聲,能夠穿透層層的遮蔽,敲醒我們反躬自省,想起生命的本源,來世的最初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