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節回顧:最后的纖夫(六)
時間過哩真快,就像奔流的河水一樣,一直不停歇。一眨眼來到了臘月初九。
清島起來,俺媽斗聽見外邊哩腳步走過來走過去,亂嗡嗡哩,也聽不清說哩是啥?披上衣裳出了塢頭門子,才知道船快到碼頭上了。
進入內河后,河道窄,停船多,已沒法拉纖了。為了好走船,兩條船哩纜繩都解開了,各人撐各人哩船。
俺爺跟幫工老徐一人拿著一個靠球,站在船頭。停船上哩人也都拿著靠球,站在船桿上,誰都害怕碰著自已哩船。平常見個外人都難,白講認哩不認哩,一見面斗該問了:“恁哪里誒”,俺爺斗說:“俺是槐店里”
說完又問他:“那恁哪哩誒”?!鞍呈卿鸷恿ā?/p>
問罷都好打聽對面哩船能裝多少斤。
“恁哩船能裝多少斤誒”,人姐一問,俺爺都不先說,會反問一句,他知道自已哩船裝里多。當聽到人姐說只裝一萬斤時,俺爺都會扯著高腔:“那恁哩船裝哩少,俺這船能裝一萬五干斤哩”。說完直扛排哩很,船也走遠了。
俺大跟劉軍一半拉一個拿著竹蒿正在撐船,找利亮哩地分??俊?/p>
俺大這人可直正,不會見啥人說啥話,一是一,二是二,從來不玩嘴皮子。白看平常不吭勁,到關健哩時候,隊里有點啥事,都是頭一個沖在前頭,苦活累活搶著干。呆家里也是一樣,斗不叫他爹跟他兄隊加勢,自已吃點苦,受點累,圖個心里得勁。說個不好聽話,他爹年紀大了,這船桿上一泚一滑哩,要掉到河里,有個好歹咋辦?
俺大哩臉凍哩紅樸樸哩,兩只手背上凍哩血紅淋拉哩,勒哩都是血口子,有哩紅腫,有哩已結疤。一見水可疼,俺大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光管干手里哩活。他穿了一身藍色哩摞滿補丁哩棉祆、棉褲,一對老保黑棉鞋也爛了,露著腳趾頭。穿哩再爛,也擋不住俺大身上那種不服輸哩勁頭。在他心里,前面一片亮堂,只要餓不死,活著斗有奔頭。
十冬臘月哩天直冷哩很,河里都結冰了。船走過來走過去,把河里哩冰冰也都打碎了。他們凍哩光淌鼻子,沒法,得了空手擤一下,還撐。
撐蒿可是個技術活。會撐哩船走哩不偏不斜;不會撐哩船能走橫,撐不好,拜自已也能別到河里。
蒿下里不能遠,遠了撐橫了。也不能下淺了,淺了不得底。斗得從船前頭貼著船身直著下蒿,一猛子到底,叫蒿頭往心口嘴子上一頂,吃著勁往后走,走到后梢,這才算一蒿。拉蒿哩時候涼水順著篙往下淌,正好都淋在襖哩前襟子上、褲腿上,水順著袖筒往里滲,撐一回蒿斗得換身衣裳。夏天還不咋卓,風一刮斗干了,冬天斗受罪了。
他倆叫船撐到了河邊,叫幾米長哩蒿撈上來擱在船桿上,老徐趕緊叫鐵錨抽到河里,水點子濺了他一臉,他用手撥拉了一把,船也站牢穩了。斗趕緊拾到東西,搭艄板,下布篷。
這時候太陽也出來了,正是趕集哩好時候。船上留一個人看船,招捂著東西白少了。別哩人嗡嗡叫都往集上跑。
婦女布著一個小孩,扯著一個小孩;男人揣著手;嬸子、大娘哩擓著馬籃子,揣著手;大閨女、小媳婦、半大厥子、老頭、老婆,該睡覺哩也不睡了,都跑哩蹶蹶叫。
拉一趟貨大部分都要四五十天時間,不到地分不停船。平常買菜啥呢都是對的卓,反正家家腌哩都有咸菜。這好不容易停船了,誰都想去。上集上轉一轉,看一看,新鮮新鮮。叫該買哩東西買一買,管擱長時候哩菜買點,看見啥便宜買點啥。斗是啥都不買,拾點柴伙也好燒鍋。
碼頭離集上都遠,趕一趟集一去一回斗得走二、三十里路。對使船哩人來說不算啥,長年拉纖,哪一天不走個百把幾十路誒。平時在船上不敢走,害怕掉到河里淹著了,大人還好些,小孩斗不講這那了。走船拉纖沒法招呼小孩,不會走哩小孩,圍到被窩里,醒了哭,哭嚷了睡;會走哩小孩都用布帶子拴在船前頭。大人有奶水哩上來喂喂小孩,沒奶水哩不到吃飯不上來。小孩屙了,尿了,沒人管。走著船,可緊張,都顧不上。
小孩斗愛翻眼,坐不住。總有大人看不著哩時候,叫人擔著心。沒辦法?想辦法。
葫蘆,斗是救生工具,一頭大一頭小,光上得有一尺半恁長。叫那長老哩又干透哩大葫蘆削去梗子,磨平,刷上紫紅色哩漆,曬干。在亞腰哩地分拴上一根長布帶,用錢撩結實,叫這兩個布帶子綁到小孩脊孃上,再從腰里撈過來系結實。
葫蘆它打漂,又刷上紅漆,漂在水上可顯眼,蕩悠悠哩,離多遠都能看見。小孩往船桿上跑,大人也不恁害怕了。
這上了上沿,平展展哩,撩開蹶子跑都沒事了。
到晌午頭,趕集哩人都回來了。俺爺掂著他哩鳥籠子跟老李走著,說著;俺三叔擓了一馬籃子菜,跟俺奶奶走在人群中;有哩人挾一捆子細粉;有哩人扛著布袋;還有哩人走著啃著辣蘿卜。幾個小孩走著攆著,大人布著小孩在后頭跟著。俺媽沒錢,拾了一捆子柴伙挾在懷里。看他們喜歡哩樣,包準又買著啥便宜東西了。
船上哩人到哪都可顯眼,最明顯哩斗是不管男女老少,都曬哩黑黝黝哩。穿哩都不咋卓,粗布衣裳上都綴著補丁,有哩人棉祆上還露著套子。沒辦法,掙哩公分將夠吃飽肚皮哩,也沒有余錢截布做衣裳。要是趕上家里人多哩戶,連個菜葉子都不舍哩買,成天斗是吃饃就咸菜。
迒上歇老,俺媽正在納鞋底子。俺大下了塢頭,從兜里掏出一盒蛤蜊油遞給俺媽說:“瞧你哩手腫哩,用這抺抹?!?/p>
俺大趁著剃頭,拐回來哩時候買哩。他見俺媽一雙白乎乎哩手凍哩可腫斗心疼,這好不容易趕一趟集,花了五分錢買哩,還害怕叫人看見了笑歡。
人斗是這,見不得別人對自已哩媳婦好,他眼氣。有那不粘閑哩人,沒事戳幾個事,翻個鞋撥撈子。要是碰上了信球貨,聽了斗當真,回家斗得生氣。所以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俺媽接過來一看,擱在手里滑油油哩,給個小蛤蜊一樣,上面還有花紋,一摳開還有股香味,怪好聞哩。她用手指頭抹了一點,抻出手叫俺大聞。
俺大撈住了她哩手:“今個不走船了,咱睡覺吧!” 說完話,吹滅了煤油燈。
下一節:最后的纖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