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楔子】
春日遲遲,桃花滿屋。
他在一室春光里認真作畫,畫中女子一襲鵝黃衣裙,眉若遠黛,明眸善睞,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素衣女子端來茶水,欲言又止。踟躕良久還是開了口。
若讓他從旁人處聽到,還不如親自說出口:“聽說……送親隊伍發生意外,公主……公主的轎子滾下了懸崖,生死未卜……”
他運筆的手停了停,口中腥甜,一口鮮血噴在畫上,染成朵朵絢爛的桃花。
屋外春色正濃,有暖暖的清香飄過,像一幅古色古香永不褪色的畫。
(1)
那年。
石溪鎮河邊的古柳上,一名黃衣少女和青衣少年坐在枝頭,蕩著腳,吃著糖。
黃衣少女對青衣少年說:“師姐,糖吃完了,你還有銅板嗎?”
女扮男裝的少女跳下來,拍拍手,抹一把嘴角的糖渣,嘆了口氣:“沒了!”
少女捂著咕咕叫的肚子:“可是師姐,我還想吃。”
冬葵狡黠一笑,抽過一旁細柳搓成馬鞭,鵝黃少女歪頭看著。
冬葵朝她一頷首:“瞧好了。”
她跳到不遠處的一座石橋上,對路過的孩童大吼一句:“打劫。”
冬葵是石溪鎮的孩子王,她爹溫如玉是鎮里有名的大夫,平日里待人親厚,救死扶傷,鄉親們都很敬重他,連同厚待他的女兒冬葵。
據說溫大夫原是宮里的太醫,因得罪了權貴而遭流放。芍藥是他行醫途中撿回來的孤女,性格溫順,相貌溫婉,與假小子冬葵格外投緣。兩人經常在一起,滿山滿街跑,一起分享好吃好玩的。
“打劫啊,聽到沒?”冬葵拿著柳條鞭,朝兩個還未脫尿褲的孩子叫嚷,兩個奶娃被嚇得哇哇大哭。
芍藥看不下去,重新拉冬葵坐在樹上,訕笑:“呵呵呵……師姐,我……不餓了!”
兩人蕩了一會,冬葵忽然眼前一亮,拉著芍藥跳下樹來,芍藥差點跌倒,還來不及換氣就看到師姐對著一棵粗柳嚷道:“出來!我看見你了。”
不一會,從柳樹后面走出來一名白衣少年。芍藥吃了一驚,這少年長得也太好看了,白白的皮膚,黑白分明的眸子。就是臉有點紅,像個姑娘。
“周大少爺,給錢吧,要不然……”冬葵握緊手中的馬鞭,一臉壞笑。
周晏眨了眨眼,低頭摘下腰間的錢袋,上前遞給冬葵。
冬葵一把奪過,拉住芍藥便跑,芍藥回頭看了周晏一眼,周晏也正瞧著她,她朝他歉意一笑。
(2)
陽光正好,春意闌珊。
夫子在上面講得滔滔不絕,芍藥在底下睡得雷打不動。
她不想上私塾,可師父對她說,如果她不上學就得待字深閨,學刺繡女紅,再裹個腳,不許和冬葵出去瞎跑,嚇得她乖乖進了學堂。
迷迷糊糊中,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抬頭就看見那名穿白衫的少年。
“這位是周府大少爺周晏,從今兒起,他就跟大家一起讀書學習。”
弟子們都咬耳朵竊竊私語。
周家是石溪鎮的大戶,還請不起先生在家教書,巴巴送兒子到私塾來?
正想著,冬葵附耳過來,在芍藥耳旁低語:“以后咱倆有錢花了。”
芍藥聞言轉頭看向周晏,恰好四目相對,周晏飛速低下頭,死死盯著書,耳朵紅得就快滲出血來。
畢竟是周家少爺,和他們的階級性矛盾根深蒂固,周父周母平日苛待佃農、狗仗人勢,這筆仇,都算在了周少爺身上。
私塾里的孩子沒有不欺負他的,輕者搶他錢,弄臟他的衣服,打翻他的飯碗;重者放學圍堵,毆打他。
芍藥覺得他有些可憐,每每在冬葵訛他錢財時出手阻攔。
冬葵說:“你可別心軟,這些錢算啥,都是他父母平日里苛刻佃農的錢。”
終是有一日,同學們玩大了,把周少爺推進冰寒的河里。
第一日,他沒來上學。第二日,他還是沒能來。她向冬葵打聽,冬葵道:“周大少爺,皮細肉嫩,恐生病了,嗐,管他呢!”
芍藥想到,周大少爺落水這事,冬葵也參與其中,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便趁夜間偷摸進師父藥房,配了一副治傷寒的藥。
恰逢放沐日,她從周府后院狗洞爬進去,繞到周少爺的院子里。
春寒料峭,周晏正蓋著披風靠在竹榻上溫書。芍藥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冒昧,堂堂周府,又怎么會缺醫少藥呢?
待轉身爬回,卻無意碰倒墻角的一盆花,還崴傷了腳,一陣刺痛傳來,芍藥忍不住哼出聲。
她握緊腳踝,一抬頭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眸。
溫潤如玉的少年手持書卷,臉上俱是吃驚的表情。
“我……我……”芍藥不知道該說什么。
周晏的視線落在她受傷的腳踝上,什么話都沒說放下書本查看她的傷勢。
公子蕭蕭白衫,一身清蔚,有花瓣落在他肩頭,她很想幫他拂去。卻聽耳旁一句低沉溫潤的聲音響起——
“不好,骨頭有些脫位了,我現在送你回醫館找溫先生,但是你得忍著點疼,我先給你接骨。”
陽光燦爛,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似乎有股魔力,指腹冰涼的觸感讓她微微紅了臉。
腳踝處傳來酸澀的感覺,居然一點都不痛。
可是明明她最怕痛,哪怕被藥草劃破了皮,都會眼淚汪汪。
那個黃昏,受傷的芍藥是被周晏背著送回醫館的。
穿過芳草萋萋的古鎮,穿過小橋流水,穿過無數古色古香的記憶,落在了兩人斑駁的童年。
(3)
師父說,還好周晏先幫她接骨,并及時送回,要不然得疼死她。
芍藥低下頭,心跳忽然漏了幾拍,直到周晏走出屋子,她才蒙起被子掩飾自己的窘迫失態。
心里到底是承了他的情,當冬葵再欺負他時,芍藥再不坐視不管。
她像老母雞護犢子似的將周晏護在身后,學著話本子里江湖俠女的口吻道:“誰要再敢欺負他,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驚掉了眾人的下巴。
周晏紅著臉,輕輕對芍藥說:“謝謝你。”
冬葵一把推開沖在前面的同學,壞笑道:“這么護著他,喜歡他啊?”
芍藥紅著臉,沖她嚷:“怎么樣,不服氣啊?”
記憶中,這個生性柔弱的小師妹何曾如此勇敢過,冬葵盯著她良久,帶著一眾孩子,憤然離去。
三月的時候,冬葵忽然來了癸水。
當時她們都在學堂里一遍一遍地念:“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忽然被一陣哭聲打斷。冬葵趴在桌子上捂著肚子呻吟,褲子上都是血,把所有人都嚇傻了。
夫子走過去皺了皺眉,似乎明白了什么,卻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只有芍藥哭著跑過去,抱著冬葵問她怎么了,還以為她發了惡疾。
此刻,原本認真溫書的周晏忽然站起身,脫下外罩幫她擋住了臟污,并叫他的小廝將冬葵送回了家。
那天夜里,芍藥看到師父在煮枸杞湯,然后試探著問冬葵得了什么病,會不會死。
師父笑笑,只說這是女子正常的生理現象,無須擔憂。她才想起曾讀過的《壽世保元》有云:“室婦十四歲,經脈初動,名曰天癸水至。”
十四歲啊,原來她們都已從懵懂的年紀,慢慢長成心智成熟的大姑娘了。
那個夜晚,冬葵摟著芍藥偷偷在她耳旁問:“芍藥,你是不是真喜歡周晏?”
芍藥搖搖頭,她哪里肯承認。只說周晏曾幫她接過骨,護著他也只是出于江湖道義。
冬葵嘆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啦!”芍藥還來不及問冬葵放心什么,耳旁就傳出她均勻的呼吸聲。
綠葉由綠轉深,春天過去了,夏天來了。
這日,芍藥蹲在醫館門前替師父看門,抬頭就看見了冬葵,她散了發,換上了女兒裝,看呆了搗藥的門童。
平時男兒裝束慣了,再換回女裝,冬葵美得清新脫俗。
她紅著臉,拉過發呆的芍藥,在她耳旁道:“我們一起去買糖。”
說是買糖,恐又要去打劫周晏。
冬葵不等她拒絕拉起她的手就往清溪邊跑。
遠遠地,她看到周晏走來,不知為何,忽然臉上一熱,背過身去。
聽到耳后冬葵叫住周晏,一反常態對他道:“多謝你仗義相救,從今往后,你就是本姑娘我的人……呃,我罩著的人了。絕對不會有人再欺負你。”
周晏沒作聲,一瞬間,氣氛有些尷尬。冬葵清了清嗓門,囁嚅著道了句:“周公子,你的學問真好,還懂很多醫理,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啊?”
這……
冬葵問得真令人尷尬,芍藥的臉越來越紅,額上已有了汗津津的感覺。
奇怪,明明是冬葵在告白,緊張的卻是她?她覺得自己再留下來將窘態百出,便跑遠了。
芍藥跑到東湖邊,看到河里的藕花快謝了,想著應該可以采些蓮子回去煲湯,便挽起褲管準備下水,可腳剛探進水里,天空忽然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澆了下來,等芍藥抱住頭跑到樹下時,渾身都已經濕透了。她才站穩,一雙手便把她拽出了樹蔭。
周晏說:“打雷呢,不能躲在樹下。”說完拉著她便跑。
跑至一個山洞,周晏把她推進去說:“就在這里躲躲雨吧!”
芍藥抬頭見他大半個身子都淋在雨中,便說:“你也進來吧!”
洞口太小,周晏為難,踟躕片刻還是縮進來,兩人頭不小心碰到一處,周晏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依舊將半個身子淋在雨中。
芍藥皺著眉,用力將他拽進來,小小的山洞勉勉強強容納下他們兩個人,周晏有些局促,背過身,免去了四目相對的尷尬。
芍藥道:“冬葵呢?”
周晏不作聲。
芍藥打了個噴嚏,周晏急忙掏出帕子往后遞給她:“擦擦吧,小心著涼。”
帕子真好看,純白,左下角繡著一株紅梅。芍藥舍不得弄臟了帕子,攥在手心:“帕子臟了,我洗洗還你。”
“嗯”
周晏身子往外移了移,將大半雨水和風擋住了。
芍藥心頭一暖,朝他微微一笑。周晏立刻低下頭,臉剎那紅成一片。
(4)
回到家,她看見冬葵撲在床上哭,說那個該死的周晏竟然拒絕她,她要和他誓不兩立,問芍藥站不站在她這邊。
芍藥紅了臉,囁嚅說不出話。
冬葵戳著她的眉心道:“好哇,原來你真喜歡那個娘娘腔。”
“他說他心里面已經有人了。”
“是不是你?”
“……”
“哼,再不跟你做姐妹,從此一刀兩斷!”
……
三日后,等周晏回到私塾,再沒見到芍藥和冬葵。
散學后,他去醫館找她,卻見醫館大門緊閉,鄰居跟他說,溫大夫一家搬走了,搬去哪了也不知道,不過馬車好像剛剛出鎮子,現在追還來得及。
周晏想也沒想,追了出去。
可是他沒能追上,看著暮色降臨,星辰暗淡,他頹倒在那棵古柳下,黯然神傷。
忽然,身邊多了個人,他抬頭,發現芍藥就站在身前,眼里都是淚水。
不管不顧,他起身一把抱住她,像抱住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芍藥靠在他胸前,周晏感覺胸前一陣濕意。
“晏哥哥,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僵問:“去哪里?”
芍藥道:“我娘病重,也許……也許我再也不回來了……”
周晏呆呆站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芍藥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所以推遲了日子,明日……明日你會來送我嗎?我把帕子還你。”
周晏眼睛酸澀,艱難地點了點頭。
第二日,芍藥站在一輛華貴的馬車前,與冬葵、師父話別,可是周晏沒有來。
等了許久,等來了周家小廝,氣喘吁吁地對她講:“少爺不來了,他病了。”
芍藥眸光黯淡了,像熄了的螢火,她轉頭吩咐馬夫道:“那我們走吧!”
馬車絕塵而去。
(5)
時光悠悠,轉眼已過三年。
這一年石溪鎮出了一件大事,周家少爺周晏進京趕考,高中狀元。
這是石溪鎮百年來出的第一位新科狀元,小鎮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周家更是張燈結彩,正當他們期待周晏衣錦還鄉時,卻傳來帝都外敵入侵,朝廷急需棟梁,周狀元直接在帝都任職了。
時值夏末花開,皇帝在鳳儀宮舉辦百花晏,邀請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員參加,周晏也有幸被邀。
剛坐定,就聽隔壁同僚小聲議論:“聽說今日皇族之人都要參加,還包括幾位未出閣的公主。此次科舉,皇上選用了不少年輕官員。 看來,名為百花晏,實則是來選婿的。”
“能成為皇家女婿,也算不枉此生。”
另一位官員哭喪著臉道:“上個月,家里剛給安排親事,恐我無緣駙馬了。 ”
身邊的聲音漸漸停了,三人都注意到了一旁飲酒的周晏,這位年輕的狀元公舉止文雅,面容英俊,超凡脫俗。
大家紛紛調侃他是駙馬的不二人選。
一旁與周晏交好的同僚趁醉低語:“人家周公子有心上人的,我曾見周兄睡夢里都抱著一個女子畫像,那女子貌若天仙,不是凡塵女子可比。”
這時,周晏聽到皇帝呼喚他名,他起身上前行禮,皇帝指著滿院繁花,讓他賦詩助興,周晏凝神片刻,剛要開口,便聽見酒杯落地的清脆聲。循聲望去,但見花叢中一抹鵝黃微動。
那一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已成的詩句再也念不出口。
文帝膝下有五位公主。五公主長安,乃陳貴妃所出,陳貴妃與文帝本是表親,自幼結親,青梅竹馬。后來陳家倒臺,貴妃受株連,生下長安后身子孱弱,遷居廟宇,不問世事。她不愿女兒一人留在宮中,便把剛滿月的小長安偷偷帶出宮,由山下石溪鎮大夫溫如玉收養。后來貴妃病重,被念舊的文帝接回宮中,一同接回的,還有流落民間十四年的長安公主。
這是周晏打探到的關于長安公主的一切。
長安。芍藥。
他輕輕念著,心里涌起淡淡心疼。
明明是一國公主,卻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吃著難以下咽的飯食,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有很多次,他看見她懷里揣著煮熟的雞蛋往山上跑,大雨滂沱,小小的身影,無數次摔進泥坑。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以為又是家里缺某樣藥材,上山去采。卻不知道山上住著她的娘親。
他從不知道,她燦爛的笑容背后,原來藏著那么深重的無奈。
貼身侍從送來一封信。
只有五個字,卯時,桐花樓。
桐花樓是京都最大的戲樓,一身紫衣的周晏出現在門口,與周圍達官顯貴的公子格格不入。
這時一位青衣小廝上前對他作了一揖,道:“三樓雅座,有請。”
戲臺上正咿咿呀呀唱著《牡丹亭》,穿過熙攘的人群,穿過長長的回廊,推開門,沒有艷俗的大紅綢布和濃郁的脂粉香,只有清新的淺黃和淡淡茉莉香。
芍藥坐在窗邊,一身襦裙,長發如瀑,三年未見,她出落更加標致,如出水芙蓉,讓人怦然心動。
“這里怎么樣,晏哥哥。”她笑著為他斟了一杯酒。
周晏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不知不覺紅了眼眶:“芍藥,你知道嗎?我找了你三年。”
芍藥臉上的笑容消散了。用力吸了吸鼻子:“當年母妃病重的時候我就告訴過自己,再不哭了,可是看到你,又忍不住了。”
說著她的眼淚就大顆大顆落了下來。
周晏起身把她抱進懷中,嘆息道:“那就不要忍了,想哭就哭吧。從今往后,你不是一個人了,你還有我,我就是你的依靠。”
芍藥在他懷里哭了很久,然后告訴周晏當年發生的事。
皇后派人查到陳貴妃所在的廟宇,要對她趕盡殺絕,還好皇帝身邊的暗衛及時出現,救了他們。
有驚無險。
母妃昏迷了三日三夜,她就在佛前跪了三日三夜,或許是她的孝心感動了上蒼,母妃醒了。
“那你也不該折磨我,讓我找了你這么久,我曾發誓,如果找不到你……”他自知食言,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如今他們身份不同,他不確定芍藥的心意。
他們一同出了桐花樓,發現外面燈市如晝,才想起來今日是七夕。
街上游人如織,周晏怕她被人流沖散,緊緊握住她的手。
今日他著紫色官袍,身姿挺拔,芝蘭玉樹。他手心的溫度一直蔓延到她心里。遠處的煙火在天幕炸開。
“真好看啊!”她抬頭,眸中熠熠生輝。
周晏回頭,他們相視而笑,那個時候,她在想,如果這個世間有永恒,那么這一刻,便是了。
他們穿過燈火璀璨的長街,看玉兔燈猜燈謎,還去了織女娘娘廟。許下了一生一世永不分離的誓言。
很晚,他送她至宮門口,周晏看著她,唇角帶著笑。
(6)
“你求我父皇賜婚,我就嫁你。”夢里,他看見芍藥笑著對他說。
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干脆起身作畫。
那海棠樹下的女子,眸若春水,目似朗星。他指尖緩緩撫過她眼角,眉心,就這樣靜靜看了一夜。
第二日,當他興致勃勃拿著求親的帖子準備呈現給皇帝時,朝堂內外一片冷肅。
邊關戰急,烽火連三月,國庫虧空,糧草不足,百姓慘到易子而食,各地農民軍紛紛揭竿而起。
皇帝愁白了頭,與心腹大臣商量了三天三夜。后來,皇后提議,以和親暫緩戰事,給朝廷軍隊多些喘息時間。
皇帝同意了,關于和親人選上,皇后說,若非真正的公主,恐讓北方蠻夷不滿,而宮中恰逢適婚年齡的公主也是有的,三公主長樂和五公主長安都很合適。
可是,長樂自小便養在膝下,她可是文帝的寶貝,舍了她,等于要了皇帝半條命。
皇帝很快下了圣旨,陳貴妃聽完便暈了過去,芍藥也驚呆了。
她想跑出去找周晏,卻被皇后以待嫁為由鎖在長春宮。
長樂來看她,手里拿著皇帝的賜婚詔書跟她炫耀——
“新晉狀元郎,才華橫溢,年輕有為,還頗得父皇賞識。”
她靠近芍藥,在她耳畔低語:“最主要的是,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東西,吃著才香。”
皇帝一直對陳貴妃有所歉疚,所以長安入宮后,分走了長樂的大部分寵愛,這讓自小在蜜罐里長大的小公主萬分不滿。
那場百花晏,她對玉樹臨風的周晏一見傾心,也派人查了長安和周晏的事,于是借這場戰事,讓母后拔了這個眼中釘。
壞人姻緣,落井下石這種損陰德的事小公主沒少干。
越是爭搶來的東西,越能激發小公主扭曲的占有欲。她對這位狀元郎也越來越有興趣了。
(7)
長安穿起嫁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長安公主出嫁,全京城的人都沸騰了。
她坐在轎子里,陽光晃動著車幔上的流珠,忽然就叫她想起那個遙遠的小鎮,那個穿白衣的小少年和窗口明媚的陽光,原來這么早,她的心已動。可是那日七夕,他們明明在織女娘娘廟許下一生一世的誓言,緣分竟然會那么淺。
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帕子的紅梅上,好像花開火紅,一片絢爛間糊了雙眼。
他曾說,從今以后,你可以哭,可以懦弱,我就是你的依靠,可是從此以后,長安沒有依靠了。
轎子突然停了下來,芍藥一個趔趄差點沖出簾子,外面已一片兵戈之聲。
周府內。
周晏站在院中,一抬頭,陽光落進眼中,覺得刺目地疼。
他抗旨拒婚,誓死不從,被陛下削去一切官爵,貶做地方小吏。
朝中缺乏將才,他主動請纓,為西北賑災、安撫民心,平息西部叛亂,只因西北大營離她最近。
西北風沙排山倒海,粗糲的沙礫刮傷他白皙細膩的皮膚,一雙拿筆桿的手,也在一次次行軍磨煉中長了一層又一層堅硬的繭子。
一次賑災途中,他遇見一名餓暈的女子,女子雖滿臉潰爛,但他還是從她的眼神中認出來,竟然是冬葵。
冬葵流著淚說:“三月前,蠻夷來犯,與當地農民軍在石溪鎮惡戰,石溪鎮已成一片廢墟,爹死了,我被人強擄來做軍妓,不堪受辱,未曾想竟然遇到了你。”
冬葵朝他磕了個頭:“大人,我沒地方去,求你收留我吧,大人?”
冬葵見他愣愣的,面色慘白一片。
復想起尚在石溪鎮養老的周父周母。
亂世之中,人命如螻蟻。
為人子者,不能盡心盡孝,悔懊已遲矣。
半個月后,帝都傳來大事。
長安公主在出嫁途中,路遇農民軍,那幫強盜劫財劫色,將嫁妝盡數搶空后欲對公主無禮,公主不堪受辱跳入萬丈懸崖,保住了皇家尊嚴,京中人人都在傳頌公主的氣節。
已重病在身的周晏聽到冬葵回來如是說,再也強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出。落在案上的海棠美人圖上。
似朵朵桃花花開絢爛,殷紅的花瓣隨風起舞。
冬葵驚叫出聲,可他再也沒有聲音。
(8)
他在黑暗里睜不開眼睛,忽然一束光照過來,他看見一株海棠樹,那樹下撐傘而立的女子穿著血色的嫁衣。
回眸間,傾城國色。
她向周晏伸出手,讓他救救她。
她說懸崖底下冰泉好冷,她好痛。
周晏睜開眼睛,看到冬葵。他開口道:“她沒有死,她讓我去救她。”
他與冬葵去了崖底,冰水寒徹骨,尋常人多待半炷香都能被凍死,別說一個身負重傷之人了。
“周晏,芍藥死了,她真的死了!”冬葵掩面而泣。
周晏赤腳站著,崖底的寒風裹著雪粒子,不斷凌遲著腳上被石塊磨破的傷口。眉毛頭發都結了冰,但是,他固執不動,像冰封的雕塑。
……
冬去秋來。
一年復一年,皇帝最終舍出三公主,才讓蠻夷有所收斂、退回漠北。西北戰事平緩。
周晏還在等。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夜間常常咳血,大夫說,他只剩一口氣吊著。
他筆下的海棠春圖越來越精湛,在這個戰后平靜的小村落,沒幾個懂畫的人。
他們一起回了石溪鎮,小河潺潺,古柳長青,不見故人。
冬葵每日擺攤,換來的銀錢寥寥無幾,都散了流民。
一日,她正在收攤,一抬頭,只見黃衫飄動。有個戴著面紗、眉眼彎彎的姑娘站在不遠處,一眨眼就不見了。
又一年夏。冬葵如往年一樣,去山上上墳。
蔥郁的松樹下,多了一座墳,周老爺,周夫人,還有周晏。
起風了,灰燼如蝶般盤旋,冬葵一回頭,又看見了黃衣長發的女子。手一松,黃色的紙錢隨風飄散。
“他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你。可是你都不出現。”
冬葵徐徐說著那些前塵往事,這都是周晏告訴她的。
那一年,她和芍藥坐在古柳上,周晏一抬頭,只見黃衫飄動,那名笑得眉眼彎彎的少女美得讓他炫目。她可能不曉得,只那一眼,周晏的心里便永遠抹不去那抹鵝黃了。冬葵搶他的錢,他本想說,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拿更多的錢給你,可看著芍藥,他卻怎么都說不出話來。
在私塾里,周晏看到芍藥,開心得連同學搶他吃的、欺負他都不在乎了。
那個雨天,他看見芍藥一個人跑向東湖,他聽不見冬葵的告白,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她。怕她淋雨,帶她去山洞躲雨。小小的山洞里,他靠著她,比吃了蜜還甜。
芍藥離開的時候,他謊稱病了,躲在樹后,默默看她上了馬車絕塵而去。他在想,若不說再見,就一定會有再見的那天!
那日,他在樹下站了一天,就那么呆呆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回到家得了風寒,整整半月才好。
他打聽到芍藥去了帝都,所以他發奮讀書,不為光宗耀祖,只為金榜題名在帝都找尋她。
那時,冬葵對周晏的心思就散了,他與芍藥,分明是上天綁在姻緣簿上的兩個人。
可是世事無常。
當年跌落山崖,涯底的冰泉凝固了她的血液,將她欲散不散的三魂七魄聚攏來,她撐著一口氣,一直等到第七日,被路過的漁民所救。
后來,有位自稱神醫的人遇到她。說是幫她治傷,其實是拿她當實驗品。
這么些年,她嘗百草,品劇毒。被折磨得體無完膚。
神醫幾乎將她的骨骼全部打碎再一截截擺正,肌膚一寸寸修補,整整三年,那樣的痛,很多次,她都要咬舌自盡,可每次夢中,她都能聽到有人在喚她,讓她不要死,要活著。
后來,她所在的小村落亂了,神醫棄她逃跑,她才跌跌撞撞隨流民回到小鎮,無意間看到了一幅海棠美人圖,看到畫中的筆法走勢,就知道,是周晏在找她。
她揭開面紗,露出斑駁可怖的一張臉,幾乎不成型的五官,可怕得像地獄里的惡鬼——
“我的身體里有百種劇毒,根本活不了多久,況且……我這副尊容,哪里還配得上他!”
有多少次,她只敢遠觀,看到冬葵在賣畫,他來收攤,歲月悠悠,不減其風華。
他還是那個芝蘭玉樹的翩翩兒郎。
冬葵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哽咽道:“你以為周晏好過嗎?三年前,自聽你的噩耗后他不吃不喝,耗壞了身子,患了肺癆,若非有一口氣撐著,他早就去了。”
“別人都說你死了,偏他不信。他一直在等你。”
芍藥的眼前漸漸模糊,淚水慢慢流了下來。她終于難以抑制,跪在周晏墳前嚎啕大哭。
(后記)
東湖的蓮子熟了,冬葵采了一些回來釀蓮子粥。
今日是端午,她好不容易說服芍藥留下來陪她用餐。
放好洗凈的米和蓮子,冬葵假意去洗衣服,穿過院子,來到后門,對著等在門邊的男子說——
“去吧。”
清風悠悠,陽光燦燦,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一樹海棠花下,對著屋內盛粥的女子,淺淺一笑。
女子手中的粥勺落了地,清風徐來,花瓣如雨,灑落他們一身。
冬葵抬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淚,這計策還是她想到的,若他不假死,她永遠不會現身。
不管上蒼留給他們的時光還有多少,至少這一刻,他們終于在人間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