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已經從宗教的束縛中解脫了出來,為神的死亡而歡呼。古老的單一民族國家里必須的忠誠正在瓦解,所有舊的社會和道德價值都在消失。20世紀的人被孤立在一艘沒有舵的船上,漂流于未知的海洋,如果要在整個航程中都保持頭腦冷靜,他必須有一些要關心的事,一些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事。
這是美國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在1968年所說的話。現在看來,恍如耳邊低語。
庫布里克死于1999年,那正是一個好萊塢電影蓬勃噴發的年代。那時電影已經被充分的類型化,被劃分為帶著各種色彩的區塊,并且都產生了相應的理論去支撐。這些所謂的元理論,很多都來自于這個美國人近50年所建立的電影思想帝國。
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認為庫布里克是純粹的電影時代最后的一位大師,現如今很多一線知名導演都是在對那些黃金時代創造遺留下來的元素進行拼裝組合罷了。
庫布里克是一個純粹的創新者,他想創造一切,比如最豪華的古裝劇,最具巴洛克風格的科幻小說,能結束一切戰爭的戰爭等等。正因為這種創造的狂熱,讓他不像伯格曼、茂瑙、奧遜威爾斯、安哲羅普洛斯一樣擁有成熟且固定的風格并深入地不斷發掘和鞏固,衍生出更深層的東西,甚至和希區柯克相比,他都不算做是一個完整的傳教者,他更像是苦行僧,從不停留,從不留戀,他擁有的只是對陌生和未知的熱愛。
但是在另外一點上,庫布里克的作品主體又有一種統一性,他對觀眾進行催眠,預言人類心靈的所有方式,他講故事,即便那是一個嚴肅的社會主題,比如發條橙,或者是一個恐怖故事,比如閃靈,都會用一種瘋狂而且殘暴的幽默讓故事變得愉快起來。在他的觀念里,任何想象都是不可預料的,都是充滿了細枝末節的,而不是鳥語花香詩情畫意。
我們可以以他較被大眾所知的電影為例,斯巴達克斯和光榮之路是展現不公正和對痛苦無意義的殺戮感到無動于衷的世界,洛麗塔則像噩夢一樣展現了可笑的結合和難以解釋的性沖動,發條橙充斥了無數暴力和色情的性迷戀,全金屬外殼讓人想起了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展現了從上到下被規定限制的個體對軍規甚至一切規章制度的違背。2001太空漫游讓人類失去了人性,變成了機器,閃靈則像鏡子一樣告訴人們在怎樣不斷地重復做著過去的罪惡。他的電影,永遠都是感官體驗在前,脫光衣服被人享受,至于情感,從來都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交給觀眾去完成的。
但是和大多數孤芳自賞的藝術電影導演不同,庫布里克受方法論的影響很深,他崇尚各種外界力量和技術,他對電影的拍攝制作方式也是電影本身之外又一個經常被人拿來討論的方向。他對拍攝技術充滿了 迷惑和熱愛,他經常在布景上耗費大筆的預算,同樣的鏡頭哪怕已經相當完美了但他還是要拍上百次,甚至什么都不拍,而是完全關在剪輯室里進行長達幾年的枯燥剪輯。
他的這種拍攝方式,對投資方幾乎是毀滅性的,每一部電影的投資人都要預留出大筆資金來對成本超額進行補救,但同時他的這種病態追求也讓自己充滿了一種形象魅力。乃至于很多喜歡庫布里克的人只是單純地喜歡他,而不是他的作品。因為他的作品被過量的形式化裝飾搞得流于表面,缺乏生氣,注重微不足道的小事,搞文字游戲,以及各種戀物情結。
于是他的電影被很多人詬病,說只具有他自己的上帝視角,只具有他自己的客觀和中立,很多電影其實都是他的自傳:一個君王般的人極力的想要控制自己的世界。
以上提到的作品,只是庫布里克編織的所有夢境中最接近我們的,他本身作為一個介于商業與藝術之間的導演,不像斯皮爾伯格和詹姆斯卡梅隆一樣最后將自己完全拋向市場,拋向電影特效和3D技術,也不像泰倫斯馬利克和諾蘭一樣孑然一身,將自己標簽化。他愿意接觸市場和觀眾,但是又經常戲耍觀眾,他用先知的口吻告訴你他曾和你一樣,他又不和你一樣。他不能解決任何世界問題,但卻能正確、詼諧、愉快地去詮釋它們。
庫布里克的一生就是一個藝術家的艱難旅程,一直在尋找能夠啟發世界的新模式和新理解。他說:“生命的無意義,迫使人們去創造自己的意義,不管黑暗多么廣闊無邊,我們必須擁有自己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