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辦公的時候，同事崔大美女笑盈盈拿著一沓請貼來找我：“孩子他老師，賈森請你喝喜酒了！后天晚上在福滿樓！”
我接過請貼，恭喜崔大美女：“我這大弟子，終于要給你完成你這心心念念的大事了！”
“是的是的，大人干催，小孩沒那事兒一樣！他這幾天休年假，趁個塊兒回來把婚結結！”
賈森，同事崔大美女家的孩子，東南大學研究生畢業后，入職華為，現居上海。
這位同事和賈森都是有故事的人。
“崔大美女”是學生送給自己老師的雅號，起初我以為這里藏有諷刺，大美女天生壯碩，沒有腰肢，屬于桶形身材。但這稱號漸漸流傳后也覺得是一種善意。
崔大美女管班極嚴，對自家孩子要求更嚴。小學初中，孩子成績非常突出，因為那時孩子的反抗性還沒有長出來，容易管理。孩子一旦做錯了作業或考試分數不合要求，她就用縫衣針扎腿扎屁股，在這般“淫威”掌控之下，孩子自然成績驕人。
剛進入高中，她來找我說：賈森這孩子的語文差，你多關照！
那是自然！
高一第一次交作文。要求寫一篇記敘文，他開篇第一句就是：“夜了。”
媽呀，這是什么神仙文筆？我批作文的時候大聲驚呼！“夜了！”名詞動用，古文尚可，這用在現代文里，寫詩可看作起筆不凡，馬上意境、氛圍、情調都出來了！個性也出來了！
可是寫作文，寫考場作文，規矩是有的，我們俗稱“帶著腳鐐跳舞”，哪敢任性而為？
我敏銳地感覺這孩子的叛逆期到了，媽媽的苦日子也到了！待我找這同學談話交流，他說不喜歡教科書式的寫法，四平八穩，規規矩矩，太拘泥死板，他要嘗試創新！
我說你是要當作家嗎？他搖頭。
你想干什么？
考大學啊！
考大學需要什么？
分數！
對嘍，分數！在現階段，不講分數的學校都是“耍流氓”，對學生、家長不負責任！你到了大學，有一千個理由去嘗試，去創新，去發明，但現階段，你要想法進得了大學那個門。
他點頭，似有所悟。
我說，要不你讀讀《霜冷長河》《山居筆記》或者《千年一嘆》，余秋雨書里有歷史，有故事，他那做作的文筆可以幫你把話說開，也可以幫你學點修辭。你試試吧！
他在第一個寒假時讀了老師推薦的作品，這孩子悟性高，很快語言就有模有樣了，結構也清晰完整，但書寫不大招人疼，作文經常能達到優秀等級（滿分六十，他能四十七八分）。
整個高中階段他語文學得并不出色，但所幸沒有成為拉分學科。整體衡量下來，還是文科較弱，英語拉分，數理化生都頂尖。
崔大美女使出渾身解數，高三時給他爭取了省級三好學生，那時一個省級三好學生是可以在高考總成績中加二十分的，我們都等著賈森升入清華的好消息！
第一次高考成績出來后，賈森一個人在操場上轉了一夜。他媽媽遠遠地跟著，唯恐有什么事。
復讀一年，他考入了東南大學。
但這種在家受到較大約束管控的孩子，一旦進入大學，如果自制力差，像極了脫韁野馬，往往會失控。所以因耽于游戲，掛科較多，延期畢業了！
好在崔大美女扔下了班主任一職，請假一直陪伴左右，在延期的這一年里賈森不負眾望，考上了本校研究生，后來的路還算順利。
想起我一個閨蜜的孩子，小時候也特別聰明，整個高中階段數學幾乎次次滿分，我還多次邀請他來給我孩子傳授怎樣學數學，不到17歲就考上了天津大學。
可是到學校就沉迷游戲，第一個學期開始掛科，然后找同學替考，那同學在卷面上先寫下自己姓名，發現錯誤后又匆忙涂改，這污跡被學校發現了，孩子在大四上學期被開除。
他整個寢室里四名同學，三個都沒有順利在天大畢業，一個轉回了地方大學，一個大三回家復讀，他則大四被開除回家。
然而閨蜜的兒子終究是有實力的，當即去省城復讀，一個學期后又考入東南大學。臨畢業的時候，因為論文出點差錯，差一點又重蹈覆轍，我親眼看到閨蜜以淚洗面，想盡辦法，助他能順利過關。
___孩子升入大學是歡天喜地的事，可是以后能走上什么路，自控能力特別重要。
（二）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賈森的短信：“老師，您明天晚上早點來，好幾個同學明天都回來，他們想見您。”
我回復他：“祝你新婚愉快，生活幸福！哪些同學回來了？”
“李漢、王歡喜、宋爽、景菁，還有張曼，她本來就在家！還有好幾個呢!老師您早點來，咱們一塊喝一杯！”
這些大忙人，讀書的讀書，工作的工作，抽時間回來參加賈森的婚禮，真的是同學情深啊！
這些熟悉的名字后面是一張張年輕且富有朝氣的臉龐。
我腦海里首先浮現出一張青春明亮的臉，他精致的面孔始終帶著微笑，黑眼珠閃耀著靈動的光，小小個子，衣著干凈整潔______李漢，升入高中時是全縣第一名。
每年七月中上旬，也就眼下這幾天，是中招成績出爐的日子。全縣上下，群情沸騰。走到哪兒，人們都在議論我們一高的錄取分數線，多少分可以上個正取。
正取生光榮啊，簡直等于宣告拿到了名牌大學通知書，是個人的榮耀，也是家族的榮光。
比如今年全縣一萬一千多名考生，可以升入普通高中的僅六千多一點，其余的被分流進入職業技術學校或干脆學業生涯就結束在義務教育階段了。
而為了升學率，為了面子，縣級學校的中招狀元往往會成為省級名校爭搶的對象，甚至有時候整個前十名都要被哄搶。
這個第一名的李漢同學家在本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我們學校里的老師怕他被搶走，決定幾個人一行趕緊往他家一趟。
我不當班主任，很少參與家訪。但這次破天荒地，我被同事叫上同行。
年級領導從考生登記表上找到他家的地址，象河鄉！在全縣的最北邊，群山環繞，當地主要的產業是加工石條石板，大山上挖出整塊的石頭，然后切割成鋪路蓋房的各式各樣的石條石板。
通往李漢家的路大坑小洼，有些是泥坑，有些是土坑，再好的路也難禁得住每天無數上百噸載重車的壓力啊。我們一邊感嘆，一邊隨著車上下搖晃，這算什么路啊？！
扭了多少溝，拐了多少彎，終于到達了他家所在的村莊。我們找到村委會，在村干部的指引下，來到一個破舊院落前，三間磚瓦房正屋，與周圍簇新的平房樓房格格不入。
進了院子，村干部叫著李漢的名字，一個小男孩迎出來，他手里還捏著半截粉筆，原來他正蹲在地上畫物理上的線路圖！
幾個老師進屋，他爺爺佝僂著身體，肩上背個破煙袋，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灰暗的屋子，灰暗的墻壁，陳設簡單，顯眼的是一張張獎狀，散發著耀目的光。
老師們已經從村干部處了解到他家的情況。他父親有病去世了，母親本來是四川人，受不了各種苦處，帶著他小妹妹拋下李漢回老家去了。現在就他爺爺兩人相依為命，享受低保待遇。
這孩子一直笑容燦爛，眼睛明亮，給老師倒水，我們說了學校的招生政策和優補計劃，按他的情況，可以免去學費，書籍資料費，學校每月再補助三百元生活費，只管去上學就行了。
村干部也給他分析，去省市上學有很多不便，不如就近在縣里，還可時不時回來看看爺爺。
他說也接到省城名校老師打來的電話，自己正在考慮。那還是不出去了！
返程，我們都說這孩子今天給老師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思想教育課。
開學后，有位教育局的退休老領導了解到這種情況，主動表示可以每月資助李漢五百元的生活費直到高中畢業，后來物價上漲，又變為每月七百元。
學校每年貧困生的救助名額，也都分給他一個，加上低保，他爺孫兩個的生活得以維持。
李漢不負眾望，高中階段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最討人喜歡的是心態陽光，形象干凈，每天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地，不像有些同學，不洗澡不洗衣服，脖子上的灰都要掉下來了。
臨近畢業，我帶他們去參加一場競賽，聊到他家的近況，他說爺爺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兩個多月了，由姑姑照顧，以后還不知道能不能站起來。唉，也真是！
作為老師，我們能幫他的很少，我也就帶他買過幾雙鞋，這次給他了點錢囑他考完回家看看爺爺。
高考結束，按他平常的成績和校長的期望，他應該夠得上清華北大的分數。但他考了個歷次的最低分，最后去了南京大學。
我私心里也希望他能考上清華北大，這樣名氣一大，幫助他的人會更多。他自己很坦然，說到學校會努力的。果然，他被保研了，現在博士也馬上畢業了！
如果說上大學后有些學生會因遠離了家長的約束失控，這個從小便少人管理的孩子，憑的全是自我管理呢還是因為心中有夢想，眼里有光芒而腳下有力量呢？
（三）
上午兩節課，下課在走廊里看到關老師，他是賈森當年的班主任，風度翩翩的化學老師，這兩年減肥減得一張大臉上兩只眼睛特別突出。
他老遠舉著課本給我招手說：師姐，明天晚上準備怎么去賈森那？我開車，捎著你？
我爽快答應：謝謝師弟！你們盡情喝，我就聞著酒味沾沾喜氣！
王歡喜一定要敬你一杯！
王歡喜現在膽子大了啊！以前上課提問他一回，比挨打還難受！
是的，不光女大十八變，男大也越來越能干！
我腦子里的王歡喜，還是個一臉青春痘的土氣少年。老師們剛接手一個新班，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記住學生姓名，年輕時這根本不是事兒，上幾節課就記全了。
可隨著年數日長，發現記學生名字沒那么容易了。我先看看座次表，找有特征的人名記！王歡喜！這名字喜慶！順著座次看下去，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男孩，臉上痘痘長得沒有縫隙，甚至層層疊疊，這怎么受得了？
兒子長痘的時候有人推薦過一種藥膏，我回家就趕緊翻找，想著能緩解他的忍痛。過了有兩三個星期，師生漸漸熟悉點，早讀時，我把他叫到室外，檢查背誦情況，他背書有點費勁，好歹會背了。
背完后，我給他聊兩句：聽課適應嗎？有什么不懂的？他開始撓臉，我說：你們這個年齡長痘很正常，是青春的標志，是不是隨便長沒有治療過？
他點點頭，說沒有。
我開始翻包，說我兒子也長，他的藥在我兜里裝著，你抹點試試？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鐘，小聲說：老師，同學們會不會看不起我？你呢？
你這孩子想啥呢？抹抹不癢了，不是好受點嗎？你想抹不，不想抹我裝起來了！
他靦腆地笑笑，接過藥膏。
又過了一段時間，班主任見到我說：給你布置個任務！王歡喜周圍的學生都反映他不洗澡，身上氣味大，你找找他行嗎？
你為什么不在班里集體要求一下？
班主任為難地說：要求了！集體要求沒用，說幾回周末洗洗澡，他都沒聽見一樣！
那看來是沒有養成習慣！他家哪里的？
北山的！關老師如數家珍，說：我見過他爸一次。年齡大了，他媽是貴州人，他還有一個小妹妹，家里生活困難。
怪不得呢，這么聰明！我見們這有一個普遍認識，娶媳婦找地域差異或者年齡差距大的，孩子聰明！
怎么辦好呢？有了上次的教訓，我不敢直截了當找他說啊！我觀察了他常穿內衣的樣式，趁下午沒課，超市買了兩件內衣，第二天早讀又讓他出來，背完書給他說：王歡喜，你家長昨天來了，把東西給你放在門衛室，說讓你洗洗澡，換換衣服！
他點點頭，拿著內衣回教室了。
兩年后，他考了湘潭大學。
有一天，我微信上接到幾個添加請求，都是莫名其妙的網名。我給學生說過，添加老師一定要備注真實姓名，不然姓名與真人對不上號，增加老師負擔。
這是誰？不認識，不管他！
第二天，又發來添加請求！誰這么厚臉皮？
然后，又發來添加請求：老師你猜猜我是誰？
我回：沒有時間！
你猜猜嗎！
老師忙！
老師你每天生活太緊張了，你歇歇，咱們說說話！
我是王歡喜！老師你咋對我這么好！我在長沙，想家了！
哎喲，我心里驚嘆：媽呀！王歡喜還這么萌！
我回他：小伙子行啊，上大學會撒嬌了！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匯報自己的大學生活。說學習還好說，功課難不倒人。但是電腦自己跟不上，提交作業什么的有點慢。不過他正在學習。他跟我說：別的同學游戲玩得溜，三國殺，王者榮耀，他都不會，別人組隊都看不上他，他在宿舍有點孤單！我勸慰說：你正該高興，多學習啊，咱不能跟人家比游戲，只能比成績！
他說自己被排擠有點失落，我趕緊安慰說：你這上大學變化不小啊，好交流表達了。也開朗了！
他說高中時候太膽小了，現在得學著變一變……
好久沒有見過面，王歡喜會變成什么樣呢？
（四）
回辦公室的路上，要經過印刷廠，我往里瞄一眼，看張曼在不在。張曼正在忙著制版，怕油墨沾到手上，高舉著兩手，迎出來說：“老師，進來坐會兒。”
她也是那一屆的學生，現在是我們學校印刷廠的二老板，全縣各中小學的作業試卷都在她家的業務范圍內，我經常叫她“小地主”。小姑娘家家的，出來進去開輛“霸道”車。
期末了，各科試卷風吹梧桐葉一樣飄到學生手里，同事們都羨慕張曼簡直是在印錢。印刷廠里一撂一撂堆著的都是印好待發的試題。
這女孩子上學時字寫得遒勁有力，各科成績中上等，怎么看都像能考上學的。可那時候不務正業，與別班的男生談戀愛，轟轟烈烈，最終沒有考上，高中畢業后回家就結婚了。女兒現在已經上小學。
她最初來印刷廠上班時總躲著我，有一次我來送底稿，她躲無可躲，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老師，我嫌丟人，也怕丟老師的人，別人都考上名牌大學了，你看我。”
我笑笑說：“你這孩子想哪兒去了？你是有家族產業可以繼承的，不上學不愁工作，這多好！早早結婚生娃。”
然而有一天再見到我，她說她離婚了，結婚太早，如今兩人都想自由，孩子爸離婚后去打工了。
我撫著她的肩膀：“你還這么年輕，什么都不怕的。”她點點頭，說自己會好好生活的。
她很快制好了版，拿給隔壁印刷廠，回來說拽著我胳膊說：“我給老師拉拉話，去賈森那兒，咱一塊兒吧，我帶著你。”
“老師你知道嗎？張豪本來說回來的又不回來了。”
“哦，你跟張豪有聯系？他現在在哪兒？”
“南方打工了。”
“他不是個拆二代嗎？為什么去打工了？”
“他想做大生意，但是一開始就虧了本錢，所以后來去打工了。”
張豪這孩子是我不愿意見到的。他第一年高考成績不理想，選擇復讀那一年，我在高一任教。
有一天課后，我從教學樓前的馬路上經過，樓上傳來很大的叫聲：“嘿，老師！”我抬頭望去，是張豪的臉伸在四樓的窗外，在跟我打招呼。旁邊還有一顆伸出的頭。我不習慣這樣張揚的陣勢，給他示意回去，安靜的教學樓上大呼小叫，怎么合適？我趕緊離開了，他還在跟同學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
又一天，我從四樓走廊穿過。忽然有人從后面沖過來，在我肩上猛拍一下，嚇得我一個激靈，扭頭看是張豪。
我感覺自己被冒犯到了。不高興地說：“張豪，你真是長大了！不過怎么越來越沒規矩了？這一巴掌快給老師嚇出病了！”他笑著跑走了。
我后來反省自己的行為舉止，是不是有什么失當之處？然而覺得教他那一年，都是很正常的師生關系，不知道復讀一年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第二年高考他沒有過線。有一次在超市碰到我，他說：“老師，我正想找你，我想貸款，你能不能給我擔保？”
我張張嘴，本來想說“擔保貸款這事，可不是向誰都能提出的”，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我只是說：“我已經給家里妹妹擔保貸款了，她的還沒有還清，銀行不會同意我重復擔保的。”
那之后便沒有了張豪的信息，現在張曼提起他，我才知道他去了南方。
這件事我曾經有感而發，有一次講課給同學們說，以后你長大了，干出名堂了，假如哪位老師有困難，你可以選擇幫老師，也可以選擇不幫，但是千萬不要坑老師。
……
給張曼又閑扯了兩句，起身回去。
（五）
我把課本什么的放在辦公桌上，稍事休息，準備騎車回家。
還沒出大門，看到一個白衣白褲白球鞋的少年郎慢慢悠悠地騎車從對面過來。好干凈清爽的感覺！我特意看一眼，繼續前行。
誰知那孩子到跟前喊道：老師！
這誰啊！
他也很驚奇：老師，我今天剛到家！明天不是賈森結婚嗎？想著先到學校轉一圈，正好就碰上您了！
谷明洋！你怎么比上高中時還青春！這都過去七八年了！這是傳說中的逆生長吧！你什么時候結婚？
我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喜驚奇：你這狀態太好了吧！人更精神了，皮膚透亮啊！海南是真養人啊！
他笑嘻嘻地說：海南的氣候太好了，我比較適應那。___他在海南大學讀書又考研，畢業后就留在海口市了。
可是我也見過從那回來的女生，怎么一個個曬得皮膚黝黑？聽說海風都自帶紫外線的，涂幾層防曬霜都不管用。
我搖搖頭，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又補一句：你到海南后真是人生開掛，上天眷顧了！
他有點害羞，趕緊說：我讀的是末流211，可能課程輕松些，我喜歡那，氣候濕潤！海風涼爽爽的，水果還多。
他要去校園里看看，我說不陪他了。然后一路上都在奇怪：這是那個被大家認定快得抑郁癥的孩子嗎？變化太大了！
想到他上高中時他那陰沉的苦瓜臉，他的執拗任性，同學們經常避之唯恐不及。一道題，明明自己做得不對，思路有問題，非說答案有問題，攆在老師身后不依不饒，讓按他說的做。
語文課上有個課前演講，他不是講佶屈聱牙的外國詩，就是講古代的陰陽師，自顧自地在講臺上比劃四五分鐘，大家一頭霧水。我不敢建議他改變選題方向，跟同學們一塊忍受幾分鐘，等他下臺。
第一年高考，他本來考了六百多點，老師們認為他是超水平發揮，可是他爸爸，一位計算機玩得特別溜的同行，覺得他還有潛力，就決定復讀一年。很多人建議他走應屆，可是他爸爸不同意，他也堅信這不是自己的最終水平。
填報志愿的時候，我碰到他一次，詢問他填報情況。他說想學醫，想報臨床醫學，距離看湖南大學的錄取分數有差距，復讀一年有把握。
臨床醫學這些年是熱門，競爭壓力特別大，你爸是內行，志愿不一定這么局限在一個學校，一個專業，可選擇的范圍很廣啊！
他說還是想試一下！
第二年，我不斷聽說他的消息。不知是心理壓力大還是他不適應班級環境，有幾次沒考好。聽說他有一段時間不上課了，先是在家自學，后來他爸又帶他到處求醫，據說是抑郁癥的前兆。
大家都勸谷爸爸，不要給孩子太大壓力，人生還是順其自然的好。他第二年被海南大學錄取，學的是計算機。
幾年沒見，回來一個陽光帥氣的小伙子，真是可喜啊！
（六）
下午五點半，張曼打過來電話：“老師，宋爽到家了，她說關老師咱幾個一塊去吃飯！”
好的，歡迎博士回家！
宋爽是關老師的得意門生，可語文學得不好，尤其作文。她上學的時候流行寫“材料作文”，給一段材料，可能人物眾多，事件復雜；也可能事件簡單，寓意豐富。學生需要概括提煉材料主旨，然后據此立意作文。
可宋爽，幾乎每次作文都跑題。我跟她講一般的思路是什么，可以抓主要人物主要事件，可以考慮出題人的意圖，可以思考材料對青年有什么教育啟發意義或者與社會人生有哪些方面的關聯……
可她總覺得自己的想法也在理。她喜歡抓材料的細枝末節，拿一句話就開始成文，然后也洋洋灑灑八九百字。
我無計可施，告誡她：“你記著，跑題跑習慣了，正確的在你眼里都是錯誤的。”
高考下來她就給我說，“老師，我作文可能又跑題了！”
我回她：“你這已經習慣成自然了！不跑還真不適應。”
所好的是她書寫認真，字體美觀，當年的語文成績并不低。她憑著自己扎實的理科功底，當年考入北京理工大學，然后一路讀研讀博，博士已經讀到第五個年頭了。她的最終目標是出國讀個博士后，回北理工任教。
春節前見過她一面，她說怕老師們誤以為她不夠努力，三年的博士讀五年還不能畢業。其實這很正常，還有讀七年的，也有讀了五六年放棄的。她是有望今年春季畢業的，她已經很滿意了。
我也表示滿意。不管三年五年，能畢業就是勝利。身邊、網上都聽說了不少讀博讀到崩潰，甚至走上極端的例子。一個朋友的侄女，博士論文不能順利完成，干脆選擇回來結婚生娃了，說實在不行博士的事就不管了。
孩子們求學之路太艱辛！
我對宋爽最欣賞的，是她學業家庭兩不誤，她前年已經結婚，嫁給了一位北京富家子弟，富家子弟有不少房產，還有家族企業。更奇的是男孩比她小四歲，高大帥氣，本科畢業。
我聽說的時候，確實有些驚訝。這個一米五多小小個子的宋爽，出手不凡！還真像人們常說的：小個子有心眼！
我比較好奇北京的婆婆是不是很厲害，她信心滿滿地說：老師您不用擔心我的婆媳關系！咱博士生，場面還是撐得下來的！再說，我們不住一塊，平時走親戚一樣，隔一段吃頓飯而已。
張曼問她小男孩好哄嗎？她說：沒事，跟他們相處，會吃喝玩樂就夠了！你說哪樣能難得住我？吃、玩，我樣樣在行啊！
我笑了，這孩子真通透。知道自己要什么，目標明確了，所以做事不執拗，不糾結，這在做學術研究的人身上，是多么難得啊！
有些做科研的，因為工作上長期的嚴謹認真，轉移到生活上就是固執己見，不懂變通，甚至變得強迫癥嚴重，別人與他相處，會有痛苦感。
這女孩子讀書是讀到了人生精髓的。婚姻，從本質上講，是讓個中人獲得滿足，物質或精神，總得占一項。
想起景菁，另一位攻讀徳國古典文學的女孩子，白皙的鵝蛋臉，細眼細眉，長發飄飄，個子高挑，女神一樣高貴雅致，走在校園里絕對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她訴苦說：老師，從大學到現在，沒有人追我，可悲吧？
我安慰她：怪那些男孩子眼拙！不怕，一定有個合適的白馬王子在前方等著你！
明天她也要回來，不知道今年她有哪些變化。
一下子，非常期待明天晚上賈森的婚禮，這些不遠千里萬里回來的弟子們，會帶來哪些驚喜巨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