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們說起《春江花月夜》,總想起對它的那一句盛贊:孤篇蓋全唐。當然這只是一種榮譽性的說法,且不說我們還有唐詩“天空中最亮的星”——李白和杜甫,還有小李杜、白居易等別具一格的詩家,就只說與張若虛同時代同一類型的詩人——劉希夷,似乎也并不比他遜色多少。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劉希夷《代悲白頭翁》節(jié)選
無論是意境,還是用語,似乎都直追《春江花月夜》,特別是其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句,和《春江花月夜》中“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不是有一種知己般的神似?不知道是誰影響了誰,還是詩意的偶然巧合,更讓人撫膺長嘆的,是他們的悲劇命運。據(jù)傳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詩成之后,他的舅舅宋之問欲據(jù)為己有,遭拒絕后,竟找人把劉希夷用土囊給壓死了(事見《唐才子傳》,逸聞)。而張若虛,則至今都生卒年不詳,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生從哪里來,做了什么事,死在哪一條千年前的水邊。
我們現(xiàn)在所能了解到的,只知道張若虛是揚州人,與賀知章、張旭、包融并稱“吳中四士”,那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賀知章,那個“每醉后號呼狂走”的草圣張旭,大抵都不算十分陌生,唯有那個包融,是什么來頭,有什么詩作遺世?已經(jīng)知之者了了,而張若虛,和包融的命運卻最相似,在他身后的近千年,都無人再說起他的文名。
在張若虛身后的近千年,無人再說起他的文名,他的名篇《春江花月夜》也長期淹沒無聞。正如他詩中的那句“何處春江無月明”,是啊,唐代詩人詩作太多太多,憑什么非得獨愛你一家呢?在詩家輩出的年代,人們似乎忘記了這位詩壇前輩,而在唐之后,中國又迎來了文化最繁榮的時代——宋代,詩詞文學更是浩如煙海,詩人詞家更是璨若星辰,而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也就淹沒在這片星辰大海之中了。
據(jù)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考證,今存唐人選唐詩十種、唐人雜記小說,宋代《文苑英華》、《唐文粹》、《唐百家詩選》、《唐詩記事》,元代《唐音》等唐詩選本,均未見他的詩作。不僅唐詩選本無載,而且在由唐至明的二十余種詩話中也無一字提及。
詩選詩話不選,唯有在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中,《春江花月夜》才被作為樂府宮體詩,收錄在其中。什么是樂府宮廷詩呢?樂府者,古之音樂行政機關,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演變,成為一種帶有音樂性的詩歌體裁。宮體者,皇家宮廷中形成的一種詩風,初始于太子東宮,因內(nèi)容多描述宮廷生活男女私情,辭藻華麗,濃稠絕艷,后世多將艷情詩也叫做宮體詩。
今人再看到《春江花月夜》這樣的詩作被收錄進樂府宮體詩,也許會覺得荒謬。但事實上,《春江花月夜》本來就是宮體詩題目。《舊唐書·音樂志二》載:“《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并陳后主作。”原來是那位藝術水準堪比南唐李煜、北宋徽宗的帝王藝術家,南朝陳后主陳叔寶,先創(chuàng)制了《春江花月夜》這首樂曲,而后與當時的學士朝臣互相唱和,才成為了詩。而且南朝滅亡后,隋朝建立。隋煬帝也曾作過兩首《春江花月夜》,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同時被收錄在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中。只不過,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只是擬題作詩,與原先的曲調(diào)已完全不同了。
直至明朝嘉靖年間,《春江花月夜》才被收錄進詩選。明代詩選《古今詩刪》、《唐詩所》、《唐詩解》、《唐詩歸》、《刪補唐詩脈箋釋會通評林》、《石倉歷代詩選》、《唐詩鏡》等,都收錄了此詩,特別是像胡應麟這樣的知名詩評人,也在他的著名詩話作品《詩藪》中對這首詩做出了相當正面的評價,他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流暢婉轉(zhuǎn),出劉希夷《白頭翁》上,而世代不可考。”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歷來為人所稱道,甚至影響了曹雪芹的《葬花吟》創(chuàng)作,而胡應麟認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似乎還在《白頭翁》之上,此言實不繆!
此后,收錄評價《春江花月夜》的唐詩選本就不斷增多了,清代季振孫《唐詩》、徐增《而庵說唐詩》、《御制全唐詩》、沈德潛《重訂唐詩別裁》、管世銘的《讀雪山房唐詩鈔》等等,都收錄了此詩,有的還附錄了相關的評論。
從初唐至明清,歷經(jīng)千年,《春江花月夜》終于走出歷史的迷霧,明珠映光,令人炫目,后人越讀越品,越覺得有味,越為之傾倒。無數(shù)人留下了連篇累牘的評賞,比如:
淺淺說去,節(jié)節(jié)相生,使人傷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讀,讀不能厭。……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明]鍾惺《唐詩歸》卷六
句句翻新,千條一縷,以動古今人心脾,靈愚共感。其自然獨絕處,則在順手積去,宛爾成章,令淺人言格局,言提唱,言關鎖者,總元下口分在。 ——[明]王夫之《唐詩選評》卷一
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
這首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所以,盡管悲傷,仍然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李澤厚《美的歷程》第七章
這些評論無不對《春江花月夜》推崇備至,與它近千年的黯淡和作者的淹沒不可考相比,總讓人不覺感慨。李白嘗曰:“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而如今,圣賢飲者俱往矣,留下的是那些留在白紙黃卷上的淡淡磨痕。
現(xiàn)在,從《春江花月夜》的詩意中,已經(jīng)衍生出許許多多音樂作品、雕刻作品、戲劇作品、文學作品,它的詩意讓人陶醉,它荊棘叢生的遭際也讓人唏噓。而我們雖不能穿越時空,去與詩人對酌暢談,卻能通過他的詩作,寄托一點點遙思,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幸運呢?
《春江花月夜》原詩欣賞
作者:[唐]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