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作者:任茂谷
蓋孜河從帕米爾高原流下來,一條水渠穿過庫那巴扎村。水渠流到村中心。村小學,幼兒園,村委會。中間增加了一個大魚塘,鏡子似的水面照著人們的心,像水里的魚一樣歡動。
農業銀行新疆自治區分行的干部,來到庫那巴扎村,看望“結親周活動”認下的親戚。他們來到魚塘邊,看到老桑樹下,熟透的桑椹落了一層。住在旁邊的人家聽到說話聲,出門看了看,轉身拿來一塊大被單。男人腳蹬樹干搖樹枝,女人招呼人們抻開被單接桑椹。水泡泡的白桑椹、紫桑椹,雨點一樣落下來,粘蜜蜜兜了一大包。人們大把抓著吃,甜得舌頭轉不動。擰開他家菜園里的自來水,沖洗沾滿雙手的粘液。咂摸著嘴蜃,鼻子吸入面粉和烤肉的香味。目光飛過整齊的菜園,看到左手一座新磨坊,右手一座新巴扎。兩種香味從不同的方向飄過來。
? ? ? ? ? ? ? ? ? ? ? ? ??一、磨坊
水磨坊的墻皮一塊一塊往下掉,外面的土一個勁地往里刮,磨面的人遲遲不來。祖農.茹則,成了磨坊孤獨的守候人。里面太空寂,他在房子后面沖磨的水渠邊,看映在水里的自己,捋著全白的胡須,回想從前。
小時候,跟著爸爸看爺爺磨面。爺爺不在了,和爸爸一起磨面。爸爸不在了,自己成為主人。一家三代承包村里的磨坊。那時候,路上都是厚厚的土,一腳踩進半條腿。人們帶著一身土,趕著毛驢車來磨面。他披著一身面,忙個不停。所有的人,包括毛驢,身上不是面粉就是土,眉毛同樣抖著粉塵。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水磨坊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
這些年,到鄉政府塔什米力克的路修好了,村里也修出像老婆子年輕時的辮子一樣黑黑的柏油路。毛驢車越來越少。很多人騎電動車,有人開上小汽車。人們開始吃機器磨的面。來磨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房子眼看要塌。
祖農傷感:一百五十年的水磨坊,要在自己手上倒掉嗎?
村里來了自治區農業銀行的“訪惠聚”工作隊,要幫大家脫貧致富。祖農不知道,烏魯木齊來的干部,能給村里做些啥?
天氣暖和起來。工作隊總領隊,比縣委書記還大的大干部,光腿光腳,踩著泥土來到磨坊。祖農驚訝,這個人除了戴一副眼鏡,皮膚黑黑的,長得結結實實,和村里人真是沒有什么兩樣。他叫白雪原,會講維吾爾語,給自己起了個維語名字:阿克.阿里木。工作隊的其他人也起了“雙語”名字。村里人都說這個工作隊親切得很。阿里木領隊問了他很多事情,說要建一座新磨坊,把好的東西留住。以后村里的地,要種不上農藥化肥的小麥、玉米和豆子,要把水沖石頭磨出的面,大價錢賣到城里去。新磨坊建好了還讓他承包。
天哪!這樣的好事情,會是真的嗎?
從這一天起,阿里木領隊忙完別的事,就研究建磨坊。他研究維吾爾民間建筑有十年了,找到四千多張從過去到現在的房子圖。
苞谷剛長一拃高,他拿出自己設計的圖紙。請來村里的老人,有手藝的工匠,一起開會。讓提意見,出主意。人們七嘴八舌,說新磨坊像三百年前的樣子,又是現在的樣子。事情定下來,大概要花三十多萬元,全部由他想辦法。祖農想,這樣的大干部,做這樣高級的事情,花這么多的錢,給我的面子,比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加在一起想要的面子還要大。他晚上睡不著,白天到處找著想干些啥。腳后跟有個兔子往上跳,走路輕快得回到年輕時。
圖紙上的新磨坊,里外三道門,外面是木磚雕花大門,里面一道月亮門,一道小弧形門,是三個不同時期維吾爾族風格的門。七個窗戶是不同的樣子。房子里面外面立十根雕花立柱,上面要刻馓子花紋、魚鱗紋、麥穗紋......很多很少能見到的好看的花紋。這些花紋有中國的,外國的,維吾爾民族的,其他民族的。房子建成后,里外兩間功能不同。里間放三臺水磨磨面;外間布置掛毯、地毯、民俗物品,是個微型博物館。大家心里都喜歡得不行。
7月1日是個好日子。天藍成了海,清清的,亮亮的。早晨在村委會升起國旗,磨坊建設正式開工。好些年不再接活的老木匠艾拉吉·艾撒來了。村里的鐵匠、木匠、瓦匠、泥匠、漆匠都來了。八十五歲的約麥爾·奧斯曼和他一輩子離不開的好朋友阿卜力孜·托合提也來了。兩個白胡子老人,自己干不動了,要當義務監督員,看著年輕人把活干好。這么好的磨坊,一點兒指甲蓋大的毛病也不能有。
新磨坊選址在村里河渠的中段,魚塘的左手。地基下好,周圍成了一片大工地。
那棵活了一百年,綠蔭能遮一群羊的老桑樹下,拉來電線,架起一臺大電鋸。很多人把家里的樹干子拿來,不用登記。做貢獻,不要錢。電鋸整天刺刺啦啦響不停。那堆樹干子,在刺刺啦啦的響聲里,變成一摞一摞新木板。黃燦燦的鋸末積成一座山,苞谷面一樣散出濃濃的香味。新鮮木料的味道,讓村里人的鼻子豎起來,比聞到抓飯肉的香味還興奮。沒事的時候就跑來,圍成一圈看熱鬧。
一排白楊樹下,幾個人用普通紅磚,磨寬度厚度角度一模一樣的菱形小塊。磨好的成品,拿在手里,光滑得像一塊羊油。這些小磚塊要在墻面上,孤形門上,嚴絲合縫,拼成自然生長的美麗圖案。開始的時候,磨磚的人壓根兒不敢想,自己和泥巴種苞谷的手,磨出的磚塊,能拼出烏魯木齊國際大巴扎那樣高級的墻。紅色粉末飛到臉上,汗水沖出小河溝,手再一抹成了畫。他們露出白白的牙齒,開心地笑,說對方的臉是吃剩下的“五麻食(注:南疆農村的一種糊狀食物)”。
艾拉吉·艾撒是真正的木匠老師傅,徒弟遍布搭什米力克鄉,一般人不敢開他的玩笑。過去多少年,他做得家具耐用又好看,都是搶手貨。請他上門做活,主家會覺得很有面子,上賓對待。現在的年輕人,結婚都買那些新式不耐用的東西,他也上了年紀,早就封手不干了。這一次,工作隊要給村里重建磨坊,他閑不住了。比年輕時結婚建新房還激動。不等去請,自己找上門,要拿出一輩子練就的好手藝,親手制作最核心,最精巧的水輪。水輪形似車輪,放在河渠中,傳送水流的力量,轉動石磨。作葉片的木板要特別結實,只能手工砍削,精確拼裝,不能有一根頭發絲的馬虎。別人做不了,能做他也不放心。在他眼里,水磨坊是這個村子最值得留住的東西。他在樹蔭下干活,旁邊雕木柱的,做門窗的,不時過來請教。村里的男男女女,放學后的小學生,小娃娃,經常過來圍著看。那些尊敬的目光,放電一樣給他長勁。心里高興,手里干著活,嘴里不時唱幾句木卡姆(注:維吾爾族的一種傳統歌舞形式)。
庫那巴扎村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去村里誰家蓋新房子,嫁女兒,娶媳婦,也就熱鬧幾天。今年天天都有新鮮事。整個夏天,人們在磨坊工地,干活,逗樂。工作隊時不時給做一頓羊肉抓飯。日子過得香噴噴,油旺旺。
祖農.茹則的心輕飄飄地飛著收不住。紅紅的太陽下,老桑樹上的嫩枝條,唱著歌兒,跳著舞兒,撒著歡兒,一天就長一大截。真是奇怪,樹木花草年年長,過去咋就看不出它們的快樂呢?想想自己的兩個巴郎子(兒子的意思),做了不好的事情,咋就大白天眼睛拉霧不管好呢?他到村里轉一圈。家家門口鋪水泥,貼瓷磚,養雞鴿,喂牛羊,栽花種菜,搞庭院經濟。整個村子在穿新衣裳,最漂亮還是自己的新磨坊。
農業銀行的干部和村里人結對子,“民族團結一家親”。親戚嘛,常來常往常走動。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成親弟兄。親戚們每次來,看過各自的親戚,都要來看新磨坊。房子沒有建好,祖農舉起個剛做好的窗戶框,把自己框成大照片。所有的親戚拿出手機對著他拍,別人一介紹,都知道了他是磨坊的承包人。男的女的都和他合了影。他在心里偷偷笑:哎!你們全村人家的親戚,嗨麥斯(注:維語全部的意思)和我親。
10月1日國慶節,水磨要開始磨面了。
工作隊干部抽空撿石頭,一夏天修成通到新磨坊的路。兩邊豎起白天收太陽,晚上放光明的太陽能大路燈。祖農.茹則踩著路,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去揭紅蓋頭。抬頭再看新磨坊,方方的房子亮亮的窗,大門拼出六層花。四根木柱一抱粗,上下雕著十種花。赤橙黃綠青藍紫,天上彩虹到人間。他天天在現場,看著磨坊一點點地變化。今天再看,比青梅竹馬的姑娘變成新娘還漂亮。由不得伸出左手,拍到腦門上。喊出一聲:天哪!
截走的渠水改回來,三臺石磨前面,是一塊透明的大玻璃。祖農站在玻璃上,看著下面的渠水,把三只水輪轉成白白的水花,石磨輕快地唱起歌,三只進谷的木斗跳起不知停歇的麥西萊甫(注:維吾爾族的傳統民間舞)。
白苞谷進去磨白面,黃苞谷進去磨黃面。祖農.茹則像城里的醫生,穿著白大褂,重新做起磨坊的主人。把磨出的面粉,裝進工作隊特制的袋子里。兩公斤一小袋,不多也不少,袋子上印著自己的照片。看著自己的樣子,像電視里的大明星。渠水一直流,石磨一直轉,面粉不停地流出來,賣出去。祖農忙不過來,打工的老三小巴郎辭了外面的活,回來和他一起干。他看到玻璃下面,清清的水里有一幅畫:兒子的兒子,兒子的孫子,一百年,兩百年,在這磨坊里體面工作的樣子。他為腦子里想出“工作”兩個字暗暗得意。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和正式工作有啥不一樣?蓋孜河水不會干,地里的莊稼年年長,有阿里木領隊這樣的好人幫著,好日子怎么會停下來?
村里的人路過磨坊,都會投去親熱的目光。那些修建過磨坊的人,還要多一分親近,像看自己的巴郎子。人們有事沒事,都會跟著自己的腳,來到磨坊。看里面擺放的祖祖輩輩用過的好東西,大玻璃下面轉動的水輪,水一樣不停地流出去的面粉。小娃娃就愛往這里跑,永遠帶著新鮮勁。他們長大后,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心里自然會裝著水磨坊。
阿里木領隊說,這是一座博物館。村里人說,里面放著他們的心。
? ? ? ? ? ? ? ? ? ?二、巴扎
麥海提.馬木提說,小時候的事情,像村邊的苦豆子草,牢牢地長在心里。越拔越長,越長越高。漚成肥料上到瓜地里,結出的甜瓜比蜜甜。七八歲時,他跟著大人在親戚家的婚禮上吃羊肉抓飯。抓飯吃過多少次,之前的全忘了,這一次卻在心里扎了根,記得真真的。
親戚家的院子里,媽媽和女人們切羊肉、胡蘿卜和皮芽子(洋蔥)。爸爸和男人們搬來半個大油桶做成的鐵爐子,架上能裝十只羊的大鐵鍋,燒起杏樹木頭紅火苗。清油燒熱了,羊肉煎香了,胡蘿卜皮芽子放進去,淘好的大米放進去。紅紅的火苗轟轟轟地燒,白白的香氣滋滋滋地冒。他站在火爐旁,看到紅火苗和白香氣里有一群活蹦亂跳的小精靈。小臉烤得燙燙的,咽下很多口水后,鍋蓋打開了。一把洗干凈的大鐵鍬,在鍋里上下翻。羊肉大米胡蘿卜,被濃濃的香味均勻地攏在一起,好吃又好看。他癡迷羊肉大米胡蘿卜變成抓飯的奇妙過程,從此迷上做飯。用紅火苗和白香氣里的小精靈,把糧食、蔬菜、牛羊肉,變成薄皮包子、拉條子,好多好吃的東西。長大后,他成了喀什飯館里的學徒工,成了做飯的大師傅。一直干到50歲,還在別人家的飯館打工,每月工資兩千多。經常夢見自己是老板,醒來依然是個大師傅。
去年夏天,麥海提回來給自家的苞谷地澆水。干完活,到修磨坊的工地看熱鬧。前些年愁成苦瓜的祖農·茹則哥,樂出一臉核桃花。遠遠地和他打招呼:“哎,麥海提江,你回來可是太好了,看看今天的好天氣,肯定會有好事情。”
他抬頭看看天,真是少有的晴朗。
晚上去村委大院的農民夜校學國語,也和鄉親眾人見個面。學習開始前,阿里木領隊講了一件事。他說村里正在修磨坊,過些天還要建巴扎。咱們村的名字,“庫那巴扎”,就是“老巴扎”的意思。過去就是老巴扎,現在要重新建起來。他說村里不少人在外面開飯館,做生意。魚塘右手那片破破爛爛的大院子,就在去阿克陶縣的公路邊,正好建巴扎。先修一排門面房,讓有手藝的人免費使用當老板。咱們建棚圈,搞養殖,種蔬菜,養了幾千只雞、鴨、鵝,產得蛋,長得肉,都要變成錢。巴扎建成后,星期一到星期六,對應全村6個小隊。每天安排一個小隊的貧困戶免費進場經營,每戶一晚上賺50到100元,一年52周,戶均收入幾千元,就能達到脫貧目標。第一期開起來,還要建第二期,第三期。全部建成后,會有很多門面房,能做很多生意。南疆的巴扎,農貿市場大集市,商品流通的活水渠。阿里木領隊說,巴扎是個神奇的好地方,能變出財富,變出快樂,改變生活。他說正在四處找資金,大家也要做準備,只要有本事,就來當老板。讓塔什米里克鄉上的人,阿克陶縣那邊巴仁鄉人,都來咱村趕巴扎。
麥海提的心里一陣哆嗦,覺得這些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散會回到家,心跳得怎么也按不住。肚子里有一只小羊在吃草,拱他的心,舔他的肺,癢得一夜睡不著。可是,不但,而且,所以……他想了這個想那個。又在想,建巴扎要花很多錢,阿里木領隊說正在四處找資金。資金又不是河壩里的石頭,想找就能找得上?
他像熱馕烤在馕坑里,翻來翻去一整夜。第二天去找工作隊。說他小時候吃抓飯的事情,說他在喀什飯館里當大師傅的事情。說他懂得紅火苗里的小精靈,白香氣里的小精靈,能讓它們變成好看又好吃的羊肉抓飯,薄皮包子。他說得眼睛流出水,繞著眼眶往外涌。工作隊明白他的話,知道他有做飯的好手藝。讓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巴扎一定能建成,免費給他一間開飯館。
麥海提還是喀什飯館里的大師傅,心里卻想著不一樣的事,盤算著老板怎么當。有空就往村里跑,看巴扎建成到什么樣。
磨坊開始磨面時,巴扎的7間房子也建起了。祖農哥穿著白大褂,守著三臺水磨,神氣得像城里的醫生。他看得心里又癢癢。心里想,等巴扎的場地清理好,自己的飯館開起來,也和祖農哥一個樣。
2018年元旦,巴扎開始試營業。7間房子7家店,裁縫服裝店,電子商務店,啤酒燒烤店,百貨小超市,拉面店,還有麥海提的抓飯包子店。20個藍色貨柜一長排,都給村里人免費用。特色小吃,日常用品,兒童玩具,一下子有了很多東西很多人。為建這個新巴扎,阿里木領隊個人捐款15萬,其他隊員每人捐款2萬元。受他們的感召,朋友、同學、企業家,捐資達到80萬。新巴扎要有新管理,工作隊組織成立庫那巴扎村“新希望農民合作社”,28家商戶第一批入了會。
又一個春天來臨,庫那巴扎村正式成為星期三巴扎,在方圓左近幾十里,有了的市場地位。南疆人生活離不開巴扎,人們到巴扎做買賣,見熟人,品美食,通信息。每個巴扎都有固定的巴扎日。每到星期三,庫那巴扎就是固定的交易市場。到了這一天,物流人流像河里的水,自然會流到這里來。
巴扎連著地里的生長,賣得是村里人的智慧和手藝。麻花、飲料、窩兒馕,涼粉、曲曲、面肺子,烤雞、烤蛋、烤羊肉,吃的東西就是幾十種。自家產的東西,吃著放心,一點兒不比喀什飯館里的差。巴扎的煙火和香味,吸引著本村人,外村人,來來往往過路的人。農民夜校結束后,幾百人來到巴扎上,吃燒烤,喝啤酒,跳一陣麥西來甫再回家。
麥海提的抓飯包子店,一天收入七八百。正式開張三個月,現金攢了18000元。今天“六一兒童節”,他拿出10張沾有抓飯香味的紅票子,給小學捐款1000元。回頭轉到水磨坊,笑瞇瞇地看望祖農哥,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啊!
? ? ? ? ? ? ? ? ??三、春節
“往上一點高,再往上一點高。”
艾則木.庫爾班指揮梯子上的兒子阿力木江掛燈籠,孫女穆乃外爾手扶梯子,睜著灰藍色的大眼睛幫爸爸糾正方向。春聯福字貼得正正的,掛國旗和燈籠的桿兒綁得緊緊的,太陽照得紅紅的。一家三代看著自家的大門,裝扮得新娘子結婚一樣。心中的歡喜,嗵嗵嗵直從嗓子眼里往外跳。全家人都出來,在門前拍下一張喜慶的合影。
過年了。庫那巴扎的春節,被吉祥的紅色點亮了。全村人第一次歡歡喜喜過大年。
除夕這一天,工作隊組織放假回村的學生和青年志愿服務隊,挨家挨戶送年貨,給孤寡老人灑掃庭除。全村家家戶戶貼春聯,貼福字,掛燈籠,做年飯,年味濃濃的度數讓人陶醉。
正月初一一大早,圖迪罕大媽家來了貴賓。阿里木領隊來拜年,送上節日禮物和100元紅包。村里7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嗨麥斯上門慰問,送同樣的禮物。小孩子們穿新衣,戴新帽,一群一伙兒,遠遠看見工作隊的人,齊聲拜年:“新年快樂!身體健康!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拿到紅包,合影照相,又笑又跳。五歲的喀迪爾江舉起紅包對著太陽看,他告訴鄰居家的玉素甫江哥哥,看到好多個紅紅的太陽。圖迪罕老人眼里笑出淚花,說:“太好得很了啊!連樹上烏鴉的叫聲都變得好聽了!”
中午十二點,納格拉鼓敲起來,村中心廣場的“迎新春文藝表演”準時開場。小學生,年輕人,跳舞唱歌演小品。維吾爾人血液里流淌的表演才能,讓節日的色彩歡快艷麗。演出進入高潮,工作隊給每家每戶又送上專門定制的精白瓷茶壺。
晚上九點,夜幕降臨,村中心廣場鳴鞭炮,放煙火。煙花綻放星空,鄉親們心中也開出久久不散的絢爛繽紛。
去年正月初四,城里的春節假期沒有過完,工作隊9名隊員就入駐村里,給正在轉暖的天氣,增加了新的暖流。他們放下行囊,入戶走訪。家里幾口人?每個人什么狀況?幾畝地?幾只家畜?有什么困難?什么想法?全村500多戶,2100多人,人均收入不足2500元,是個深度貧困村。貧困的陰霾下,每家有每家的難事,各人有各人的愁事。上門一次又一次,坐在土炕細細談。建檔立卡,所有人的事情一件一件清清楚楚都記下。
生活要改變,心勁兒先要聚起來。一棵樹要長好,根部的雜苗要鏟掉,亂長的枝杈要剪掉。人要長心勁兒,消極散漫得趕跑。怎樣趕?親人的話是治病好的藥。工作隊要做村里人的親人。真正的親,要心里頭親。心里親的事,眼睛要能看得到,耳朵也能聽得見。農民夜校辦起來,各種宣講開起來。文化多的人,文化少的人,大家一起學雙語,學技術,學習世上的新事物。
糖一樣的話不一定甜,真心真事暖人的心。工作隊找資金,想辦法,一件一件做實事。
小學換了新桌椅,新建電教室,買來新校服。上初中的大孩子有了贈送的自行車。大手牽小手,帶小學生到縣里,到喀什,到烏魯木齊看世界。孩子們的笑聲甜起來,全村的心情好起來,心勁兒像樹苗長出來。
麥苗青了,杏花開了。幫貧困家庭蓋新房,修棚圈,搞庭院經濟,做得好的發獎金。每家的院子變整潔,種植蔬菜作物,養起牛羊雞鴿,趕巴扎時能有東西變錢。
秋天到了,莊稼收割了,新建的磨坊磨面了。
冬天來臨,這個叫巴扎的村子,名符其實,有了自己的集市。生意做起來,生活有了更多選擇。地里的生長結束,心里的生長像旺旺的爐火。工作隊員輪流住到村民家。房子差的先去住,困難多的經常住。窮的人家高興了。“工作隊跟前嘛,我的面子多多的有。”
同胞嘛,親人嘛,同吃一鍋飯,同睡一盤炕,說出心里話,呼嚕打成一個調,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人都長出新舌頭,會說兩種話。相互見了面,工作隊員用維語問候,村里人用國語回答。奇妙的錯位,平添出很多的風趣和親近。
事情扎扎實實做,節日高高興興過。婦女節、諾魯孜節、勞動節、青年節、兒童節、肉孜節、古爾邦節、國慶節......傳統的,民族的,一個節日,一個意義。高興的節日加高興,快樂的心情加快樂。
這一年,做的事情加起來,等于過去很多年。老人們扳著指頭仔細算,12345,數到256。真是了不得,工作隊做了這么多的好事情。難怪他們起得早,睡得晚,皮膚曬成村里人一個樣。粗略算算賬,花錢超過500萬。東來的,西來的,東南西北捐來的。談感恩,道感謝,總歸一個理,捐錢捐物的所有人,都覺得貧困的人應該幫,把錢花這里,是最該做的好事情。
工作隊員該回城與家人團聚過年了。中國人,無論離家有多遠,春節都要回家團圓。都是正當壯年的頂梁柱,一年不在家,父母、愛人、孩子、親朋,多少事情等著辦。鄉親變親人,都舍不得他們走。知道他們不能不走,只希望過了春節再回來。
春節像個性格著急的人,剛一念叨,就來了。離別很傷感,親人們還是一次一次來道別。
突然傳來新消息,工作隊要留下來,和鄉親們一起過春節。連續三年不回去,直到全村人把貧困帽子扔到戈壁灘。
吃驚,高興。知道了這個消息,鄉親們心里又疼得很,實在是過意不去呀。
工作隊員們定下神,想想也就想通了。融入這個村子,和鄉親們一起過大年,小家的事,再難也要舍得下。人這一輩子,趕上歷史關頭緊要處,能把一份功勞留在國家大事里,生命才真正有了大的意義。
既留之,則安之,過個別樣的春節是必須的。他們準備過年的每一個細節,自掏腰包湊出一萬多塊錢,要給全村的老人小孩送紅包。還留了一個小秘密。
陽光翻過帕米爾高原的雪山,灑在古老的村莊,讓節日的紅色,閃耀起火一樣的熱情。家家門上的紅對聯,紅福字,紅燈籠,在陽光里靈動。猶如維吾爾族傳統舞蹈里飄逸的紅色衣袂,舞成吉祥幸福的中國紅。這喜慶的紅,正氣的紅,無畏的紅,與初春陽光暖暖的紅,融合成擴展延伸的樂觀和真誠。
維吾爾族隊員艾力卡木的媽媽,和漢族隊員的愛人孩子,結伴從烏魯木齊飛來了。原來這就是他們的小秘密。村里人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些親人們最親的人,也來村里過大年。
白雪原上初中的女兒告訴爸爸,來這個維吾爾村莊過年,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會永遠留在記憶里,銘記新疆這個博大的家鄉。
86歲的約麥爾·奧斯曼,專門找到白雪原,雙手握住他的手說:“阿里木書記,這么重要的節日,你們不能回家,不能看望自己的父母。你們為了什么,我們都懂,都知道。感謝你們。活了這么久,見過很多事,看到村里變得這樣好,真是無比幸福的事。”
白雪原握著老人的手,心里潮水涌動。2018年,這個紅色點亮的春節,在新疆大地,城市鄉村,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第一次一起歡度。成千上萬的人,離開自己的家,與不同民族,不同血緣的農民牧民結為親人。睡在一個屋檐下,吃著一桌年夜飯。這個春節,有了鮮紅的包容,鮮紅的成長。這樣的節日,漫長的歷史等了幾千年,這一天,紅色的春天賦予了全新的機緣。
他感到一份沉重的責任,一份光彩和榮耀。人類進步的車輪由千萬只手一起推動,自己幸運地成為其中的一人。一只手加入到千萬只手,微小的力量匯合到強大,就不會隨時光飄逝,成為永存。這一天,這一刻,沉入心底,給平凡的人生增加了一分歷史的重量。
南疆春來早。不遠處,傳來蓋孜河水流淌的聲音。那分明是歷史的年輪轟轟隆隆,引發天空回響,大地震動。自己的血液隨之振奮,又和諧合拍地律動。
過一年,長一歲。他看著自己的手,心里有一棵樹在長。古老的村莊因為新的顏色,新的包容,也在長大。
? ? ? ? ? ? ? ? ? ? ?四、親戚
快過新年時,麥麥提敏·約麥爾知道了,與他家結為親戚的干部,要來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學習。親戚來過好幾次,每次送吃的用的很多東西,還問家里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忙。他在外面跑大貨車,真是太不巧得很,幾次都沒有見到。這次要住一星期,他又高興,又著急。心里想,人家是大城市的人,住咱家里習慣嗎?咱家做得飯,也不知道愛吃不愛吃?他和妻子阿依謝姆古麗商量來,商量去,一定要把親戚招待好。全家衛生大掃除,騰出一間空房子。院子轉一圈,兩只公雞和一群母雞撲撲楞楞正騷情,想著先吃哪一只呢?他得意家里的新廁所,靠著后院的圍墻,幾根柱子立起來,一個臺子修上去,下面的開口對著后面的玉米地。踏著臺階走上去,上面蓋了小亭子,拉了電線,按上電燈,墻邊新放了一筒白白的卷筒紙。
2017年最后一個星期一的上午,我們一行十幾人,到了庫那巴扎村。我和老張、老李三人一組,一起三家親戚家活動。老張在南疆生活很多年,當過幾個地方的行長,懂維吾爾語。老李長期生活在北疆阿勒泰,也當過行長,懂得哈薩克鄉親的生活習慣。如此一來,我們這個組合就容易與親戚溝通,交流中也生出許多奇妙風趣。
沒有挑也沒有選,因為路順,先到我的親戚麥麥提敏·約麥爾家。剛到大門口,麥麥提敏和阿依謝姆古麗聽到動靜迎出來。麥麥提敏比我矮一些。頭戴深咖色坎土曼帽,敞懷穿著灰藍薄棉衣,里面是套頭保暖衣,掂著大肚子,大鼻頭,厚嘴唇,絡腮胡子大圓臉,灰中帶黃的大眼睛。他伸出兩只大胳膊,直接給我個大擁抱。
第一次見面,怎么就在三個人中認出我呢?麥麥提敏右手拍著我的肩,左手握住我的手,表情急切地說:“哎呀,親人你來啦!太好得很了!太好得很了!”補充說:“照片里見過你。”
一句“親人”,叫得我心里熱乎乎的。進了家門,穿過門廊,走進特意準備的一間房子。新涮的墻壁白白的,火爐燒得旺旺的。一家人忙著往炕上鋪的地毯上鋪繡花棉坐墊,鋪餐布,擺干果點心。我說別著急,今天就住你家里。他一下放了心,高興地說:“真的嗎?這就太好得很了!”
人心知人心,眼睛看,鼻子聞,耳朵聽,說話與吃飯,嘴巴其實最管用,能品出實實在在的味道。語言是通心的路,吃飯是相交的橋。我們商定,結親生活從做飯開始。帶了大米清油羊肉,各樣蔬菜蔥姜蒜。到誰的親戚家,誰主廚做飯。把城市的飲食帶到鄉村,在鄉村感受生活的原味。第一頓飯在我的親戚家,自然由我操刀。
麥麥提敏宣告似地說“親人,你們放心,隨便吃什么都可以,我在烏魯木齊的烏拉泊當了六年炮兵,我的家嘛,哎來唄來講究的事情沒有。”
我發現“哎來唄來”是他口頭禪,好話壞話都能用。他說有一次在喀什吃烤鴿子,老板給烤了一只小雞。他說,哎,你少哎來唄來。老板趕緊捂住嘴,不讓說話。錢不要了。
他把我帶到后院,指著兩只公雞說:“親人,你挑一只,晚上吃大盤雞。”
一只大紅公雞昂首挺胸挺傲氣,一只黑毛公雞行動敏捷挺善斗,領著一群嘰嘰咕咕的花母雞。公雞母雞關系這樣好,吃一只,所有的雞都不愿意。我說,大盤雞今天不吃。
他一聽就急了。“哎,親人,公雞沒有不愿意,母雞沒有不愿意,它們哎來唄來的事情沒有,我哎來唄來的事情也沒有。”
哎來唄來好一陣,我不讓他宰公雞。比年齡,拿出各自的身份證。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弟弟要聽哥哥的話。老張老李走出來,也不讓他宰公雞。院墻邊有個鐵絲籠,里面關一只灰兔子。麥麥提敏說,剛剛前幾天,我從親戚家里抓來,專門等你們(來吃)。看他公雞一樣伸長脖子急眼的樣子,我們只好同意犧牲這只兔子。
兔肉有腥氣,又是“百味肉”,和什么肉一起做就隨什么味。宰好的野兔和我們帶來的羊肉,切成小塊混在一起,是今晚的“硬菜”。
麥麥提敏一家三代七口人。他和阿依謝姆古麗兩口子,大兒子一家三口人,21歲的女兒美合日妮莎,14歲的小兒子喀迪爾江,加我們一共十個人。兩間房子燒著旺旺的爐火,所有的鍋碗瓢盆鋪排開。這個時候,語言不是問題,口味不是問題,同一個屋子里,所有的不同融合到一起。我當掌勺總指揮,老張老李洗菜切菜打下手。習慣操持家務的阿依謝姆古麗和兒媳女兒,只管和面找東西。上初中的喀迪爾江用手機錄相,把我做菜的過程錄下,留給媽媽姐姐們看。麥麥提敏當翻譯,哎來唄來話最多,跑前跑后挺忙乎。
這樣的溫度,這樣的人氣,熱得我脫掉外衣脫毛衣,上身只穿短T恤,揮汗如雨。拿出多年不用的老手藝,出手就是肉燙鐵。右臂一揮,刺啦一聲烙上燒紅的鐵皮煙筒。一片透亮的燎泡,在一屋子人的驚呼中竄起來。
鐵爐里的煤燒紅了,火力轟轟往上頂,相比城里用的煤氣爐子,簡直就是小太陽。這樣的火候,只要手腳足夠麻利,炒菜燒肉真是過癮。大鐵鍋里的清油冒煙了,一大勺白砂糖放進去。鐵勺緩緩攪動,深棕色泡沫層層涌起。泡沫剛消散,剁成小塊,混在一起的羊肉兔肉倒進去。濃濃的白氣,滋滋啦啦,升騰而起,充斥了整個房間。氤氳每個人的鼻孔,穿越心的距離,感受相同的溫度。不一會兒,鮮肉變成棕紅色。加入蔥姜蒜青辣椒,雖然沒有八角花椒醬油,紅燒兔子也成功了。麥麥提敏一家人的眼睛都亮了,做了幾十年飯的阿依謝姆古麗一臉驚奇。
“噢喲,這個就是紅燒肉嗎?我當兵的時候,只知道紅燒肉就是那個肉(他說得那個是穆斯林不吃的那種肉)。”麥麥提敏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又自說自答:“哎呀,我知道了,牛肉、羊肉、兔子肉,哎來唄來嗨麥斯的肉,都能(做)紅燒肉。”
他惹得大家開懷大笑。老張還解釋,紅燒只是做肉的一種方法,特點就是好吃得很。一家人看著鍋里滋滋冒氣的肉,顯然在想象吃到嘴里的味道。
加足料的紅燒肉鐵鍋,添水端到另一間房子的爐子上煨著。另一口鐵鍋坐在火爐上,我繼續揮汗如雨。西紅柿炒土雞蛋、羊肉炒芹菜、酸辣土豆絲、素炒大白菜。四樣大盤菜出鍋,紅黃綠白,和油光閃閃的紅燒肉,圍成一幅誘人的圖案。
南疆農村,人們習慣吃大鍋菜。清油熗鍋,加入皮芽子(洋蔥)生姜大蒜辣椒西紅柿,芹菜白菜土豆片等一些簡單的蔬菜,偶爾能有切成小塊的帶骨牛羊肉。加水燉到爛熟,拌拉面,就饃饃,泡干馕。香軟可口,可總吃就覺得單調。主食多,蔬菜少,久吃容易發胖。現在搞庭院經濟種蔬菜,引導消費是主要出口。我們有意多炒蔬菜,調動全家人的胃口。一點一滴,感染生活的底片,融入更多的色彩和滋味,提升生活的質量。這樣的初衷,讓我閑置退化的烹調手藝,有了超水平的發揮。今天的幾盤菜,色香味,刀功火候,品相真的上檔次。大家先拿手機拍照分享。我分享到新建的結親微信群,換來一大波點贊。右臂的水泡脹得像一串水晶珠子,火燒火燎的疼痛,卻掩不住心里的得意。
鄉村的夜晚,墨色深沉。原本相距遙遠的人,圍坐在一盤土炕。美食潤滑舌頭,軟化腸胃。知心的話兒暢通無阻,與柔和的燈光,濃濃的香味,在空氣中自由流動。
第二天,我們要去老張的親戚阿比罕家。
喀什比烏魯木齊時差要晚一小時。八點起床,天未亮。摸黑在門前的公路走個來回。從村東頭到村委會,大約兩公里。遇見打著手電去上學的小學生,像大人一樣與我握手,大聲問候:“老師好!”發音標準的童聲聽著真舒心。
回到家,麥麥提敏端來熱茶和用果木烤的柴禾馕。說早晨先吃一點馕,胃不會疼。
剛嚼一塊馕,阿依謝姆古麗端來“尤布丹”,一種很特別的湯面。清水汆二寸長的小羊排,煮到湯濃肉爛,加入恰瑪古、杏干,搟到硬幣厚,切成半拃長的玉米面條。這是一種功夫飯,工序多,費時長。阿依謝姆古麗一定起得很早,才做出這樣好吃的待客飯。
吃著玉米湯面,麥麥提敏說:“親人,我嘛今天要上山,不能陪你們了。”他替老板開車,輕易不能停,要上帕米爾高原拉礦石。吃過早飯,不無遺憾地走了。
離開麥麥提敏家,看到路邊有家賣煤的,順便買了200公斤,讓老板直接送回去。我們照例準備了大米清油蔬菜羊肉,來到阿比罕家。
阿比罕四十多歲,個不高,頭發是新理的板寸,臉刮得青光發亮。他在門口等候多時,一見面,拉住老張的手,眼里閃著淚花,不知道如何開口。幸好老張會維語,很快打破了僵局。
老張一進大門,就像來過好多次,看牲口棚圈,問地畝產量,收入開支。邊走邊說,基本情況便了然于心。真不愧是基層工作多年的老行長。和多數人家一樣,阿比罕家只有2畝地,養了1頭牛3只羊。他和大兒子艾克熱木在外面打工。妻子海里且姆古麗給村小學食堂做過飯,手腳利落,講話總用排比句,是家里的主事人。其他三個孩子都是學霸,大女兒美日邦古麗去年考上珠海的內地新疆高中班,老張寄去1000元,每逢開學放假,在烏魯木齊接送,給了孩子很多鼓勵。這次來又買了衣服用品一大堆。
阿比罕兩口子把心拿出來,要感謝老張。院子收拾得干凈整齊,房子里新涮的墻上,貼了一圈油光紙的新年畫。十幾個透亮的高腳玻璃小盤,盛滿杏仁、巴旦木、核桃、葡萄干、香焦、蘋果、小桔子,干果鮮果,擺了滿滿一炕桌。精致的不銹鋼茶壺冒著熱氣,旁邊放著一大盤子冰糖。
老張盤腿坐在炕上,喝了一碗冰糖茶水,注意力就轉向孩子們的學習。檢查小女兒麥思吐茹木的作業和考試卷,看到兩個100分,眼神慈愛得像一頭護犢子的老牛。二兒子阿不都需庫從鄉中學放學回來,他又開始新一輪的查看詢問。要做飯了,當仁不讓當起主廚,一上手,還真有幾把涮子。做飯手藝好,做事有辦法,不動聲色就解決了一個難題。按規定,我們要按天給親戚家支付伙食費。關系處成一鍋抓飯里的大米和黃蘿卜,早就不分你我,付錢肯定是哎來唄來的麻煩事。老張和阿不都需庫打賭,下次來看學習成績。進步了獎勵,退步了罰款。說現在給你200元押金,輸了要倒給400元。一只大手,一只小手,小拇指拉勾,手腕翻轉,大拇指的指肚相抵在一起。動作默契,一看就是經常玩的游戲。小兒子把錢收下,阿比罕兩口子不好推托。老張為我們解決相同的問題做了示范。
飯菜剛上桌,麥麥提敏一身寒氣裹進來。他說開車到上帕米爾高原的山腳下,刮起11級大風,不能走,心里想著親人,搭車回來了。剛進門,凍得一臉煞白。一杯熱糖茶下肚,話就多起來。他開大車走得路多,每條路上撿幾句,開口就說不完,盡是一些俏皮話。他說自己嘛,除了毛病,什么病也沒有。挾一筷子西紅杮炒雞蛋,說這兩個東西嘛,天生般配,是兩個結婚的好東西。說來說去,自己發愁的事,昨晚沒有說出口,今天在阿比罕家里說出來了。他說給公司開車,運費按噸公里結,跑一趟山上賺好幾千,自己只拿250元。現在公司想改制,舊車作價13萬元,讓個人出5萬,欠8萬用運費抵補。不是建檔立卡貧困戶,不能享受扶貧貸款,個人貸款沒有抵押物。他拉住我的手,聲音很低地說:“親人,我想貸款,咋辦呢?”我心里一緊,才知道這個愛面子的兄弟,過得并不輕松。
第三天,我們在老李的親戚如則.亞森家。憨厚的如則從父親手里分到3畝地,種麥子和玉米,地里沒有杏樹,農閑時做小工。3個孩子,大女兒弱智,小女兒上初中,兒子小學三年級。院子里有一頭大牛,一頭小牛,4只雞。享受3份低保,是建檔立卡貧困戶。
老李給二女兒阿提古麗帶來物理化學輔導書,給家里實用農業科技書。我們坐在爐火旁,和如則聊天。老張翻譯,老李說,家里再困難,也要讓孩子好好上學。只要學習好,他一定支持到底。冬天沒有什么事,干點啥呢?養幾頭牛,百十個鴿子,二三十只雞,我們可以幫忙銷售。如何啟動,一直好好地做下去呢?爐子上的水壺滋滋響,窗外的陽光,一點點移動。老李出去給如則家買煤,本來說買300公斤,結果買了500公斤。煤買回來,如則眼睛里流水了,他老婆眼里也流水了。
我們在院子里幫他劈柴,謀劃一棵兩抱粗的老樹根。老張說,過去這里的人,給女兒的對象考試,第一次上門,父母如何看不上,就讓他劈一棵老樹根。劈開了談論婚事,劈不開拉倒。老張開玩笑,說現在招標,一小時劈開這棵老樹根,獎金1萬元,作為如則家的扶貧資金。我對著樹根輪起斧頭功,如則的鄰居抗著利斧來幫忙,胳臂震麻了,只啃下一些木頭渣。樹根長了幾十年,根須眾多,千層萬結,別說一小時,一天也無法劈開。脫貧攻堅豈是一天兩天的事?
下午七點半,老李主廚開始做菜。麥麥提敏和阿比罕一起來了。他說:“看到阿比罕在路邊生氣,說他的心情讓親人帶走了。我嘛說,別的人不請你,我請你。我就把他帶來了。”
他們不請自到,還來這么一番話,引得一場大笑。
老李故作嚴肅地說,請客應該到自己家,怎么請到這里來了。
麥麥提敏的道理,像路邊的楊樹一樣直:“親人在這里嘛,只能請他來這里。”
他接著說:“你們(是)親戚嘛,我們(也是)親戚,我們嗨麥斯(全部)好親戚。”
老李做好菜,特意請了工作隊領隊白雪原。開始時,白行長說開會來不了。如則聽到,滿臉的期盼失落成一條長茄子。過一會兒,白行長打電話說調整了時間能來。如則高興得眼睛里頭又流水。
麥麥提敏說:“(如則)這樣老實的人,(做上)龍的肉,也沒有人來。”他又說:“他(指如則)嘛,蠟(燭)的燈一樣的人,只看見地上一點點的地方;我嘛,電燈一樣的人,看到遠一點的地方;你們嘛,太陽一樣的人,看到遠的多的地方;你們三個人,金子一樣的人。”
既然都是好親戚,今晚高高興興大聚會。
第四天,星期四,巴仁鄉的巴扎日。巴仁鄉是個大鄉,新建的巴扎規模很大。我們結親的十幾人,約好包了一輛中巴車,每人帶一位親戚,一起去巴仁鄉趕巴扎。坐在車上,說親戚家的情況,說幾天都做了什么事,相互開玩笑。我感覺像回到家鄉,帶著農村的兄弟姐妹去辦年貨。到了巴扎,真是衣食住行樣樣齊全。我們三人與親戚儼然成了一家人,結伴采購。一方要買,一方不讓,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最終為各自親戚家的所有人,每人一份衣服或鞋子,另外買了些暖瓶鋁鍋生活用品。老張出資,請嗨麥斯的人吃抓飯烤肉拉條子,還給每家帶回10個烤包子。
星期五的早晨,老李在麥麥提敏家,用老張帶來的普洱茶,燒阿勒泰風味的正宗奶茶。阿依謝姆古麗帶著兒媳女兒小孫子,穿起昨天在巴扎買的新衣服,專門來給我們看。坐在一起來喝奶茶,一起用手機照相。
幾天相處,感情明顯升溫。女眷們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是完全當一家人了。阿依謝姆古麗用小湯匙,給不到一歲的孫子艾力凱木喂奶茶。小寶貝睜著小水潭似的大眼睛,喝得好高興。喂得慢了就著急。
阿依謝姆古麗愛養花。夏天來時,院子里圍著房子架了一圈木板,擺著上百盆的鮮花,有很多平時少見的品種。這些花收在她和麥麥提敏住的房子里,占了大半盤炕。他們睡在花盆的縫隙里。難怪麥麥提敏有那么多浪漫的俏皮話。看過她的花,我打電話聯系貸款的事。臨近年底,和幾家金融機構簡單溝通,辦事得等到元旦后。
七天一眨眼。我們要走了。前一天下午,美合日妮莎發微信,說晚上要給我禮物。我回她,千萬別買東西,你的成長就是最好的禮物。
晚上睡覺前,全家人一起拿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民族團結一家親,手拉手,心連心”。我們愣住了,不知如何表達當時的心情。錦旗上寫著我的名字,其實是麥麥提敏一家,甚至是全村人,對農業銀行的一片心意。
最后一天凌晨,村里的雞還沒有叫,親戚家的煙囪里都冒起吹煙。家家都在為親人送行。我感覺天亮得比往日慢,有意掩飾我們眼睛里流出的水。阿依謝姆古麗給我打包了五個大馕。既是禮物,也是路上的盤纏。
回到烏魯木齊,我一直與工作隊聯系麥麥提敏貸款買車的事。后來,高原上的鐵礦影響環保關閉了。又托喀什的朋友,幫他聯系到別處開車。找了幾家公司,都擔心他年齡偏大。
夏天再來村里,工作隊和我一起與他們兩口子商量。勸麥麥提敏,年齡大了,不宜再開大貨車,風里雨里不安全。村里的巴扎一天比一天熱鬧,還守著一條大公路。外面的人跟著路來,什么生意都好做。阿依謝姆古麗會養花,這里的人們都愛花。工作隊支持他們在后院建養花大棚。她是花主人,花聽她的話,當花棚的老板。麥麥提敏嘴巴哎來唄來會說話,在花棚干活,還在巴扎當賣花老板。風險小,辛苦少,種花賣花發花財,過漂漂亮亮的好生活。
? ? ? ? ? ? ? ? ? ? ?五、夜市
初夏時節,麥子初黃,杏子未熟。農事不忙天氣好,正是巴扎紅火的時候。
濃綠的桑樹結滿脹鼓鼓的桑椹,散發著水甜的味道。樹下的魚塘清波蕩漾。左手磨坊,右手巴扎。周圍的農家,庭院齊整。菜園里的蔬菜品種眾多,棵棵長得精神。黃瓜茄子葫蘆瓜,豆角辣椒西紅柿,這些過去在這里少有的菜,結得稠密均勻,搖頭晃腦等采摘。一年前雜亂的村子,像一條滾在塵土里昏睡的漢子。如今灰塵洗凈,換了新裝。雖然還是村子,堪比一個小鄉鎮。
我們此時來到,親戚家沒有多少農活要幫忙,把蔬菜蛋禽多多變現才是正事。巴扎便成了每天午后的活動中心。
現在的巴扎,水泥硬化的場地,搭起高大寬敞的遮陽棚,彩色招牌一派喜色。7間門面各具特色,各種經營積攢了一定的名氣。麥海提的抓飯包子,圖爾蓀的拉面,阿不都熱伊木的鐵爐烤雞,每天都有本村和外村的人排隊等候,每天準備得總是不夠賣。
燒烤是南疆所有巴扎最豐富的美食,烤鵝蛋卻是這里的特色。工作隊給貧困戶發的幾百只鵝下蛋了,隊員阿克拜爾自制了木炭烤蛋爐,當起“蛋司令”。每天下午騎著電動車,拿兩個柳條筐到各家收蛋。第一次見他收蛋回來,兩只筐里有70枚,擺在那里煞是好看。每天晚上,烤蛋爐最奪人眼球。碩大的鵝蛋烤出來,吃得的人兩手燙得拿不住,左手右手來回倒。他笑著要回來,一刀切成兩瓣,放在小盤里,灑上自創了秘制調料。那種帶著熱氣的蛋香,讓吃得人永遠難忘,每天也是很多想吃的人吃不上。
夜晚來臨,幾十張桌子坐滿了人。工作隊另一位隊員祖農.艾山,是義務“賬房先生”。給各家記賬結賬。巴扎上的麥西來甫每夜進行,啤酒烤肉肯定會賣光,包括花生葵花籽。
我們請親戚在巴扎吃夜市,所有的家人一起來,所有燒烤和美食上一份,讓親戚們好好吃一頓。
這一天,巴扎來了新加坡的客人,一輛面包車,大小十幾人,占了三張長條桌。幾個皮膚白嫩頭發油黑的少年,吃著過去沒有吃過的食物,睜著新奇的眼睛,看著巴扎夜市的風情。在旁邊的農民家里住一了夜,體驗這里不同的生活。
我們臨走的前一夜,巴扎迎來一場婚禮。貧困戶奧布力喀斯木的兒子艾力江,牽著新娘努爾斯曼古麗的手,就在巴扎的夜市上,開始味道十足的新生活。
婚禮不能沒有麥西來甫,所有的人都跳起來。工作隊外號伯爵的隊員,和他的包戶,78歲的艾尼排罕一起跳舞。老太太住在村委會旁邊,每天路過都會見到,給她一個糖果,她會笑著與你擁抱。伯爵以紳士的禮節請了她,她吃了我送的一個葫蘆包子,流著口水就跳開了。在她的基因里,跳舞和吃飯一個樣。伯爵原地不動,只伸出手臂,微笑著,看著她,做著跳舞動作。像久別的兒子看母親,或者凝視心中的情人。老太太跳得有些瘋,像情竇初開的少女。他們跳,周圍的人們停下來,齊聲鼓掌。他們跳跳跳。伯爵始終微笑,直到她有些趔趄。他們停下來,他給她一個擁抱。
艾尼排罕說,她小時候的巴扎,就是土路上有很多人。不像現在的巴扎這樣好,每夜都能來跳舞。
巴扎的燈光,在鄉村的夜晚,異常明亮。伴著音樂與人聲的嘈雜,遠遠望去,顯出一種吸走黑暗的神奇。人由不得就要走進去。巴扎能變出很多東西,把人變得開朗。除了財富,變出更多的是快樂。巴扎上有沒有愛情不知道,但能產生真情。人們喝酒,長談,能溝通很多心里的事情。
這片燈光,照亮村子的生長。讓夜里的夢,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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