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靈澤縣。
靈澤縣雖地處西北邊陲,但因縣中有一方大澤,且長年不干不枯,而被各地往來的商人所崇敬,當然這也歸功于一個流傳了幾百年的傳說,傳說一位來自西天的佛僧欲往大唐傳經授教,他于荒漠中跋涉數月,身上帶的水早已飲盡,卻不見有任何村寨縣城,他躺在焦灼的烈日下,任砂石炙烤著他的身體。
“我欲往東方弘法,為何佛祖卻不肯庇佑!”他指天嘶吼,并流下身體里僅剩的一滴眼淚,那滴眼淚緩緩滑過他的臉龐,待到他耳邊時,幾乎已經蒸發無物。
突然這個佛僧突然睜大雙眼,哈哈大笑起來,他盤腿而坐,在心中默念著波若波羅蜜多心經,他睜開雙眼,從包袱中拿出缽盂,不停地舀著沙子,不一會兒,一小汪清泉從沙中溢了出來,他用身體遮擋著太陽,看著這一小汪泉水,大喜過望,“原來佛祖早已示明弟子,弟子實在愚鈍。”
這個佛僧后來沒有再往東邊去,而且圍著那汪清泉栽起了樹,又搭了座小屋,泉水池的面積逐年擴大,慕名而來的人亦越來越多,就這樣漸漸成了一座縣城,經過此城歇息的商人們感念那位佛僧的功德,根據他的名號——靈澤,蓋了座靈澤廟,而這座縣城也因此而被皇帝命名為靈澤縣。
就是這樣一個邊陲小城,因為各地商人在此的密集活動而變成十分富庶,這一日正是仲秋節,朝廷雖立有宵禁法度,但此處山高皇帝遠,而且與外界接觸較多,民風比較開放,于是直到亥時,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過節的人,小商販們也吆喝著叫賣著,滿街的燈籠幾乎將黑夜照成白晝。
“娘,我想要那個燈籠!”一個小男孩看了看自己手上普通的大紅圓燈籠,又看了看小攤上精致的白兔燈籠,白兔身中跳動的火光讓它看起來似乎下一刻就會活過來,蹦跳著離開。
男孩一旁的婦人道:“你手上挑的燈籠可是你爹專門為你做的,做了三天三夜呢,再說這大紅的圓燈籠正象征著咱們一家團圓,你爹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給你做了這么一個燈籠,這不是比那個白兔燈籠有意思得多嗎?”
“不!我就要那個白兔燈籠!”小男孩撇著嘴說。
婦人微微皺眉,“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
“季娘,算了吧,梁兒既然想要那就買給他吧。”婦人身后的男人溫和一笑,道。
婦人回頭瞪了男人一眼,“你這樣遲早慣壞他!”
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會呢,我倆的孩子品性優良,怎會變壞?”
婦人臉頰微微酡紅,輕推了推男人的胸膛,道:“入軍一年,倒是變得油嘴滑舌了。”
男人伸手攬住婦人,滿臉的笑意,他從男孩手中拿過紅燈籠,“那爹爹給你買白兔燈籠。”
攤販接過錢,笑盈盈地遞上白兔燈籠,嘴里說著恭喜團圓的話,就在此時,兩個行色匆匆的人突然撞在了男人和婦人身上,男人當即護住了婦人,小男孩有些驚訝地看著那兩個人,他們兩個衣著遮掩,都只看得到一雙眼睛,那兩個人拱手說了聲對不起同時又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急忙往前走去。
“你沒事吧?”男人問婦人,婦人搖了搖頭說:“哪有那么弱不禁風,只是現在時候也不早了,咱們回家吧。”
男人點了點頭,一手牽住婦人,一手牽著男孩,往家走去。
那兩個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拐到一個無人的巷子,也不言語互相做了個手勢,便手腳麻利地翻過墻,進到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兩人利索地撬開院子里所有房間的鎖,又進到屋子里搜了一番,但并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老文,看來我們在這戶撈不到錢銀了,趁主人家還沒回來,咱們快走吧。”其中一個人說。
“嗯,聽說西南邊有一戶人家,男人入軍了,說不定他們家有軍中賞賜的寶貝。”被稱為老文的這個人,也就是文成英思索了片刻道。
那個人琢磨了一會兒,點點頭,“那也好,咱們趕快去瞧瞧吧。”
兩人在縱橫相連的院墻上快速奔走,不一會兒便到了他們的目的地,院子里黑燈瞎火,主人家還沒回來,兩人相視一眼,點了點頭,從院墻上翻了下去,只是這一次他們依然毫無所獲,正當兩人想走時,馬廄里的馬嘶鳴了一聲,兩人轉頭看著對方,知道彼此都想去馬廄那里,如果搞不到金銀珠寶,掠回去匹馬也是不錯的。
出乎他們意料地,馬廄中不止有一匹馬,還有一個小盒子,文成英熟練地開鎖,打開盒子的那一瞬間,兩人呆住了,盒子里竟然有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下還有一層金光閃閃的黃豆大小的金子,兩人眉梢眼角都是驚喜,文成英蓋住盒子,另一個人解開馬繩,兩人又做了個手勢,畢竟馬不會翻墻,好在主人還沒回來,于是他們朝大門走去。
然而正在他們快到達大門的時候,大門突然開了,這兩人與門口站的那一家三口人覷視片刻,文成英的同伙先反應了過來,一個飛刀過去,直直刺向男人的胸膛,男人還來不及躲避,也來不及護住自己的妻兒,便倒了下去,婦人看丈夫倒下才大叫起來,只是那人的飛刀更快,婦人剛發出聲就倒了下去,男孩呆愣地看著相繼倒下的父母,手中的白兔燈籠掉在地上也不知,他只看到那個大紅的圓燈籠里的蠟燭倒了,燒著了燈籠,已經燒到他爹爹的手了,可是他爹爹沒有移開手,也沒有叫。
“留活口嗎?”文成英問他的同伙,那人嘆了口氣,道:“唯獨孩子,我下不了手。”
說完,他便走了,文成英牽著馬經過男孩的身邊,看著已經嚇傻的男孩,男孩突然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似是認識他一樣,文成英愣了片刻,一躍上馬,便駕馬匆匆離去。
十年前的案件隨著李令窈合上卷宗而告一段落,她抬頭看著在堂中踱步的王籜,“周氏孤兒何在?”
王籜停下腳步,看了來儀一眼,來儀當即會意,急忙翻閱另一本卷宗,瞇眼看了片刻道:“周氏夫婦的兒子被交由周余氏的弟弟撫養。”
“周余氏?余氏……”李令窈左手托腮,右手五指逐一敲擊桌面,敲擊聲由快變慢,忽而李令窈雙眼一瞇,拍桌子起身道:“余良!”
話音未落,李令窈就直奔地牢而去,王籜望著她離去的身影,神色復雜,他回望了來儀一眼,說道,“你去跟著她,別讓她鬧得太過了。”
“是。”
王籜走進里間,展開另一卷宗,上面記載著:大中元年重陽節,靈澤縣正東富戶王氏家中少子于家中,遭文成英與其同伙綁架。
在牢房里當著方平的面李令窈不好審問,于是很自然地讓跟過來的來儀帶她去刑審室,她坐在一旁,看著被五花大綁的余良,眼神陰騭:“余是你的母家姓氏吧。”
“是,我本姓周,十年前我爹娘遭文賊殺害,我入商隊就是為了手刃殺父殺母的仇人!”余良目眥盡裂,朝李令窈伸著頭,惡狠狠地,狀似發狂的野獸。
來儀打了個冷顫,不可察覺地后退了一小步,李令窈倒是氣定神閑,把玩著桌上一塊生銹的鐵片,只是他如此供認不諱,可不就沒法行刑了嗎?于是她接著問:“你打算怎么報仇?”
“酒囊飯袋的衙門,到現在竟未查出死因。”余良嗤笑一聲,“讓一個女人來審我,衙門是沒人了嗎?”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利落而筆直地朝余良的左眼飛去,余良旋即側頭一躲,唰地一聲,鐵皮割破余良身后的草席,深深地插進墻中,待余良再回過頭來,他的左臉上有了一道細如絲滲著血的傷痕,來儀驚嘆于李令窈的功夫,再看余良,也是一副驚魂難定的樣子。
正當來儀擔心自己無法控制住李令窈濫用私刑屈打成招時,一身藍衣的張予荻恍若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一般降臨在這黑暗的刑審室里,而王籜就像善財童子一樣跟隨在觀音娘娘張予荻的身后。
“文伯的死因已經究明,他服用的治燒心的藥丸里,有著微量的葫蔓藤,這是一種罕見的西域毒草,你早些年為加入文伯的商隊曾于西域游歷,你的西域朋友應該不少吧。”張予荻拿著昨晚從文伯胃中取出的藥丸說。
余良的目光從藥丸上離開,他垂頭頗為滿足地勾起唇角笑了。
“文伯一天大約要服十粒這樣的藥丸,按照這樣的劑量,一個月足以取他性命,我好奇的是,你怎知文伯在吃這種藥丸?”王籜拿著作為證物之一的文伯的藥瓶,問道。
余良抬起頭,眼神中帶著大仇得報的快意,“一個月前,我們行商至西域,偶遇風沙被一些劫匪劫去了些貨物,而文賊也因為身體不舒服就暫時停在附近一個小城的客棧里休息了,我們三人也各自去逛西域的集市,只是我突然看到孫和一臉焦急,過去問了問才知他在找一種藥,但卻一直找不到,他也知我曾在西域多年,于是求我幫他,我從我一位好友那里幫他找到了藥,問了我朋友才知那是治燒心的藥,起初我以為是孫和自己要吃,跟蹤他回了客棧才知,原來是那姓文的老賊要吃,于是我叫朋友另外制了些帶葫蔓藤的藥丸,全部送給了孫和,哈哈哈哈哈哈,倒沒想到文賊當兒子養的孫和竟是我的同謀,哈哈哈哈哈哈。”
“啪”地一聲,在眾人尚未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李令窈已經站在余良的跟前,她的手還在揚著,遲遲地說明她剛剛打了余良一巴掌。
“殺死你父母的不是文伯。”本以為李令窈會十分生氣,卻不想她的語調平淡如斯。
“但他是幫兇!更何況這狗賊為求榮華富貴還出賣了自己的兄弟,這樣的狗賊我周梁殺一萬次也不會后悔!只恨我沒有用更殘忍的方法殺了他!”余良像是瘋狗一樣對著李令窈狂吠。
“是,你可以殺他,但你也要付出代價。”王籜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后讓侍衛將余良帶回牢房關押。
兇手已然伏法,在牢房呆了兩天的方平被釋放了出來,為了補償他,王籜讓下人準備了一個謝罪宴,在李令窈看來他只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吃喝玩樂,李令窈并不是喜歡這樣的場合,于是讓來儀給她找了一匹馬去騎馬散心。
已是日暮時分,及目之處都帶著朦朧的光暈,李令窈駐馬于一片青青草坡,看著這個安寧祥和的西陲小縣城,每一個炊煙升起處都有著一家人,無論富有與否,他們應該都是幸福的吧,那些陰冷黑暗的記憶向她襲來,那雙還不健壯的臂彎緊緊地抱著她,尚且稚嫩的聲音說著有他在不要怕,后來那個男人像天神一樣降臨在她的生命中,只要聽著他溫柔地喚自己“阿窈”,就覺得這世間再無人可傷害她。
李令窈甩了甩頭,盡量不去想他,她往更西北的地方望去,她要找的人真的會在西華縣嗎?
“李姑娘?”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李令窈回頭一看,可不正是孫和嗎?想到余良的話,孫和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無意間幫著外人害了自己視為父親的人,李令窈的眼神柔和起來,朝孫和點了點頭。
“殺害文伯的兇手是余良,他已經承認了,現在王……縣令正在大宴向方平謝罪呢。”李令窈不敢看著孫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歡快一些,“我還以為你也去了。”
許久不聞回答,李令窈偷偷看向孫和,只見他低著頭,李令窈突然想起他視為父親的文伯剛去世不到三天,他又哪里有心情去大吃大喝呢,正想著要安慰他幾句,孫和卻抬起頭,憨厚地笑著:“我這樣的粗人哪能上得了臺面,抓到兇手就好,文伯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兩人又寒暄了兩句,孫和便步履沉重地離開了,他背后的背簍只裝著些枯枝,卻像是會把他壓垮一樣,李令窈突然看到在枯枝之間有一個燒了一邊的黃色紙錢,正想叫住孫和讓他拿掉時,一陣風吹來,將那個紙錢吹飛了出去。
想到孫和可能剛剛在草坡的另一邊祭奠文伯,李令窈決定也駕馬過去憑吊一下。
草坡的另一邊,還未燒盡的紙錢在一口鍋里燃著火冒著煙,幾個孩子手拉著手圍著那口鍋成一圈,他們一邊轉圈一邊不停地說著:“西山坳,山匪窩;殺良民,以自奪;王家子,施計破;驅山匪,無地活;剿匪坡,匪骨多;從此安,無匪禍;少年亦當英雄說!”
李令窈想起余良曾說文伯為求一人榮華而出賣兄弟,這首童謠似是與當年文伯出賣山匪兄弟一事有關,但它似在傳頌一個人,那個人是王家子,她在這里認識的姓王的可不多,也就只有一個王籜了。
可是孫和在此祭奠文伯倒是有些奇怪了,畢竟這里是被文伯出賣的山匪們的埋骨地,李令窈突然覺得她腦袋里的一根弦突然被繃緊了,似乎有什么事要發生。
“小朋友,你們站的那個地方是誰的埋骨地呀?”李令窈走上前,問著。
孩子們相視笑著,而后齊齊地對著李令窈說:“大匪首孫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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