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開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母親。雖然母親離世已經(jīng)一年多了，看到她種下的樹木都還郁郁蔥蔥。恍惚中，那些綠蔭花叢里，仍有母親的笑容。
最早的時候，那是在母親還非常年輕的時候，我還是孩童時期，母親弄到兩棵很小的樹苗，她讓父親在窗前的土里種下，十年光景待我們離開時，兩棵樹已經(jīng)長得有四層樓平房那么高了。后來我讀中學，到市中心，沒有地方種樹養(yǎng)花了，她就把養(yǎng)花的陣地全移到虹口的外婆家，老式石庫門房子的頂層，屋頂是敞開式的曬臺，約十多個平米，母親的花盆放了約一半的面積。
我在這些盆花里學到一點就是，植物，也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外婆年紀大了，她是不上曬臺的，每天就由我上上下下收晾衣服。母親關(guān)照我，如果她沒有過來，我要負責給花澆水。然而，我是不上心的人，常常會忘了這件事。春夏之際，大晴天太陽已經(jīng)很猛了，曬臺上沒有遮擋，一整天曬下來，等到太陽落山后，我去收衣服，一看那一盆盆的花呀，葉子都焉了，全部耷拉下來，這下糟了。
等天黑，有了一點涼意，我趕緊澆花，把花盆從里到外澆了個透。睡覺前我不放心，又上曬臺去看。啊！驚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原來腦袋耷拉的葉子全部直挺挺了起來，在風中慢慢搖曳著，我那緊張的心終于放下了。第二天一早我又跑上去看，每一盆都精神抖擻的，我上學前又澆點水，對它們說，要頂住一天的驕陽哦。打那以后，我每天澆花，不敢造次了。
記得母親早些時候種花都隨它們的特性和節(jié)奏，由著它們肆意生長，后來她慢慢琢磨著就日趨專業(yè)了。比如有些小枝在勃勃生長的時候需要剪掉，這樣就不會恣意瘋長了。形狀也變得更美，有時會長成你想要的模樣。有些盆栽的植物長大后分盆，轉(zhuǎn)移到更大的盆里，或者直接移栽到土里。新分盆的花等長大后，母親就送給鄰居。母親也是花的醫(yī)生，鄰居家那些瀕死的花很多都被母親救活了。
我問過母親，是怎么救活那些花的。母親總是笑著告訴我，其實那些養(yǎng)花的人沒有耐心，也沒有了解清楚那些花的屬性，隨意養(yǎng)，那當然是不行的。怕冷的花，冬天要搬進室內(nèi)，如果在室外要用塑料袋全部包住，只戳幾個小孔透氣，但是中午太陽下還是要搬出去；有些花喜干，有些喜濕。用一刀切的方法，怎么行呢？還有一些不開花、不結(jié)果的植物，母親用自制發(fā)酵的有機肥定期給它們在泥里的根部灌溉一下，一段時間后便也開花了。
過去的二十多年，可以說是母親種花的黃金時期，尤其是最后一次搬家，仍是在底樓，有一個近三十平米的院子，母親辟了四分之一的土壤用來種花，可其實地方還是很小。好在鐵門外，仍有不少地方可以利用。
母親種過的花，品種不少。她先是盆栽，像什么吊蘭、梔子花、茉莉花、茶花，還有曇花和夜來香。我喜歡聞濃烈的花香，而母親總是提醒我不要湊得太近，花蕊中的小蟲子容易吸到鼻子里。因為種得好，分盆的時候，她送了不少給同樣愛花的鄰居們。后來母親不滿足于只在花盆里擺弄，有些花直接在土壤里種了，有的便長成了樹。比如桂花，每年的秋天，一陣風吹來，就是一陣飄香，母親還用糖把桂花釀起來，放在酒釀圓子里做給我吃，味道很甜美。還有金銀花、石榴花，雖然長得不高，但每年都開花結(jié)果，雖然果子太小不能吃。
我最愛的就是母親種的月季、薔薇和玫瑰，這三種花都屬于同一科的，薔薇科，花形相似，枝干都有刺。薔薇種得最好，可惜花形小，色淡，往往讓人忽略；月季最美，是粉色的，花最大；玫瑰是大紅的，有一層蒙蒙的絨光，湊近聞，有淡雅的清香，花朵中等大小，花苞卻比較少，不知和種子的品種有沒有關(guān)系。但我已經(jīng)覺得母親很了不起了。
母親第一次手術(shù)后，效果不錯，她滿以為可以治愈了。大半年后，她的同學罹患了肺癌，而且已經(jīng)骨轉(zhuǎn)移了，失去了手術(shù)機會，情緒非常低落，母親知道后，就想去鼓勵她振作。有一次，母親把盛開的五六朵玫瑰全部剪下來，又到花店買了康乃馨，讓店主幫忙扎成漂亮的一束，還配上了一些滿天星，穿過大半個上海，去胸科醫(yī)院看望住院做化療的同學。
同學見到母親和鮮花，既高興又感動，因為她知道，母親自己也是一位腫瘤患者啊！就這樣母親不辭辛勞，去醫(yī)院看望同學好幾次。在母親的鼓勵下，她同學開朗起來，半年后積極配合醫(yī)生，接受新化療藥物的試驗，又狀態(tài)良好地生活了近兩年，雖然兩年后她還是去世了，但比平均的肺癌生存期要長，而且生活質(zhì)量很好。她同學的先生也很感激母親。
母親在手術(shù)后第二年的年末腫瘤轉(zhuǎn)移復(fù)發(fā)，又進行了第二次手術(shù)，接著又是四次大的姑息化療。一年里大部分時間在醫(yī)院里度過，回家的日子也少有精神打理那些花了。玫瑰受了蟲害，終于枯萎死去，也讓母親萎頓了一陣子。不過當毒副反應(yīng)漸漸過去，在我的鼓勵下，母親很快振作起來。
化療時母親認識了一位比我還年輕的病友，并成了忘年交朋友。在化療結(jié)束后，她們又一起進行了免疫治療。母親像對女兒一樣關(guān)心那位病友，而那位病友也把母親當成媽媽一樣，兩人在醫(yī)院里相互鼓勵，令人動容。那年12月，母親在病房里陪她度過她生命的最后兩周，直至她安然離世。
那以后，母親似乎領(lǐng)悟到了生命無常。她更淡然面對病友的相繼離世，并珍惜和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那些花草植物不再太去費心，能開花最好，不能也不強求，每天都開開心心。小區(qū)的鄰居常很詫異母親的樂觀態(tài)度，仿佛自己是健康人，而她知道其他人患病，有機會碰面的話，她總是鼓勵別人不要失望，要勇敢面對，無論是在醫(yī)院還是在家。每每那些同齡人談起母親，沒有人不豎起大拇指的。
每當這個時候，我心里總浮現(xiàn)出母親樂觀的笑容，馬上想到，贈人玫瑰，手有余香，這就是母親啊！可不是嘛，自己是個惡性腫瘤的末期病人，卻不把自己當病怏怏的病人，把笑容留給身邊的人，盡量安慰、鼓勵別人。在母親最后的時間里，她的平靜給了我很多力量和勇氣。朋友曉虹說，母親是菩薩，她是來度我的。
如今盆花全部送人了，而母親種在土壤里的，有些還在開花。我想，開不開花有什么關(guān)系呢，無論在哪個角落，若花有知，定會憶起母親。一如我的內(nèi)心，永遠留著母親的小花園，和她余香仍在的紅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