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閱讀?|?關(guān)上最后一扇門?by?杜魯門·卡波特

作者:[美] 杜魯門·卡波特 著,潘帕 譯

按:今天推薦的小說描述了一個人墮落的經(jīng)過,九千字。要有耐心,看一個人一步步墮落要有耐心。

有一個詞叫“自掘墳?zāi)埂保粋€人為什么會給自己掘墓呢?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墓是給自己睡的,只是停不下掘墓這個動作。所以看一個人墮落,目的不是要避免墮落,而是設(shè)法理解人在墮落時的處境。不是竭力想明白他為何墮落,而是竭力弄清楚他墮落后如何。

看一個人一步步墮落,很殘忍,但也很必要。你不能看著一具躺在地上的尸體,然后輕描淡寫地說,他要是不靠到懸崖邊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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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沃爾特,聽我說:如果每個人都討厭你,和你做對,別以為他們是故意這樣。是你自己導(dǎo)致了這樣的局面。

安娜說過這些話,雖然他內(nèi)心較理智的一面告訴他,她并無惡意(如果安娜不算朋友,那么誰是呢?)但他還是因此鄙視她,并且告訴周圍所有人,他有多么鄙視她,她又是怎樣一個婊子。那女的!他說,別信那個安娜。她的坦率直言,不過是對她內(nèi)心壓抑的敵意的遮掩。可怕的騙子。一個字都別信她,危險。天哪。自然,他的話都傳回到安娜那里。因此當(dāng)他為一個他們計劃一起去參加的新劇首演而打電話給她時,她對他說:“不好意思,沃爾特,我再也惹不起你了。我非常了解你,也有相當(dāng)?shù)耐樾摹D愕膼憾咎腥藧盒牧恕D阋矝]太多可指責(zé)的,但我永遠(yuǎn)不想再看見你了,因為我沒那么好,惹不起你。”可是為什么?他做過什么了?哦,當(dāng)然,他說了她的閑話。但那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畢竟,就像他對吉米·伯格曼(如果世上有兩面派的話,這就是一個)說的,如果你不能客觀地評價他們,交朋友又有什么用呢?

他說你說他們說我們說,說來說去,說去又來,就像頭頂上轉(zhuǎn)動著的槳葉吊扇,轉(zhuǎn)啊轉(zhuǎn),徒勞地攪動難聞的空氣,像手表一樣滴答作響,計算著寂靜中的分分秒秒。沃爾特挪到床上涼爽點的部分,對著幽暗逼仄的房間閉起了眼。晚上七點他到了新奧爾良,七點半他住進(jìn)了這個旅店。一個無名小街的一隅。現(xiàn)在是八月。緋紅夜空中似有篝火在燃燒,那種南方超自然風(fēng)格的景色,他曾在火車上不倦地觀看,為使一切臻于理想境界,他回溯記憶,卻徒增一種旅途已經(jīng)到頭,心下黯然的感覺。

他怎么會來到這個遙遠(yuǎn)的南方城市,來到這個空氣悶滯的旅館?他說不出來。房間里有個窗子,但他似乎打不開,也怕叫侍應(yīng)生(那小孩的眼睛多奇怪!),他也不敢離開旅館,因為迷路了怎么辦?如果迷路了,即便是稍稍,他也會完全不知所措。他餓了,早飯以后就沒吃過東西,他在薩拉托加買的一個袋子里找到幾塊剩下的黃油花生餅干,用一點四玫瑰威士忌沖下肚,最后一點了。吃下去便覺得惡心,他沖著洗手盆嘔吐了一陣,回來便垮在床上,一直哭到枕頭濕透。之后便躺在悶熱的房間里,顫抖著,只是躺在那里,眼睛盯著緩慢轉(zhuǎn)動的風(fēng)扇。它的運(yùn)動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是一個圓。

眼睛,地球,樹的年輪,一切都是圓,沃爾特說,都有一個中心。安娜說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多蠢。要說他真有什么錯,那也是他所不能左右的環(huán)境造成的,比如,他沉迷教會的媽媽;或是爸爸,一個哈特福德的保險公司的高級職員;或是姐姐瑟西爾,她嫁了一個大她四十歲的男人。“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家。”這是她的理由。說實話,沃爾特覺得它足夠充分。

但他不知道該從哪里思考自己,不知道哪里是中心。第一個電話?不,那已經(jīng)是三天前了,確切地說,那是結(jié)束,不是開始。哦,他可以從艾文開始,他是他在紐約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

艾文是一個甜美的小個猶太男孩,除了特別會下棋別無所長:他的頭發(fā)絲般順滑,粉紅的嬰兒頰,看起來只有十六歲,其實有二十三了,和沃爾特一般大,他們在村里的一個酒吧相遇。沃爾特獨(dú)自在紐約倍感孤單,看到甜美的小艾文如此友好,他認(rèn)定也許對人友好會是個好主意——誰曉得呢。艾文認(rèn)識許多人,每個人都很喜歡他,他把沃爾特介紹給他所有的朋友。

然后就出現(xiàn)了瑪格麗特。瑪格麗特差不多是艾文的女朋友。她相貌平平(凸眼,牙上總有唇膏,穿衣像十歲小孩),但卻十分活潑好動,在沃爾特看來很有吸引力。他不能理解她怎么會和艾文攪在一起。“為什么?”他們開始了在中央公園的長時間漫步后,有一次他問她。

“艾文很好。”她說,“他很單純地愛我。誰知道,我也許會嫁給他。”

“你太傻了。”他說,“艾文永遠(yuǎn)做不了你的丈夫,他只是你的小弟弟。艾文是所有人的小弟弟。”

瑪格麗特很聰明,當(dāng)然不會看不出這點。因此有天沃爾特問他能不能和她做愛時,她說,好吧。如果他不介意,她也不會。從那以后他們經(jīng)常做愛。

艾文終于聽說了這件事,因此某個星期一發(fā)生了糟糕的一幕,奇怪的是還是在那間他們相遇的酒吧。那天晚上有一個晚會,是以瑪格麗特的老板克爾特·昆哈特(昆哈特廣告公司)的名義舉辦的,她和沃爾特一起去的,后來兩人就到這里喝睡前杯。除了艾文和幾個穿肥腿褲的女孩外,里面很空。艾文坐在吧臺上,臉頰粉紅,雙眼水亮,看上去就像一個小男孩在扮大人,因為兩條腿太短,夠不到凳子的擱腳板,懸在那里就像玩具娃娃的腿。瑪格麗特一看到他,就轉(zhuǎn)身想出去,但沃爾特不讓。不管怎樣,艾文看到他們了: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放下手中威士忌,緩慢地爬下凳子,以一種悲哀的、做出來的強(qiáng)悍態(tài)度,傲慢地踱過來。

“艾文,親愛的。”瑪格麗特說,但又打住了,因為他給了她可怕的一瞥。

他的下巴抖動著。“你滾開,”他說,就像在驅(qū)逐一個童年時代的騷擾者。“我恨你。”然后,他揮起手,好像是手中攥了把小刀,幾乎是以慢動作的速度,擊中沃爾特。那算不上一拳,沃爾特動也不動,只是微笑著。艾文頹然倒在自動電唱機(jī)上,尖叫:“打我啊,該死的懦夫!來吧,我會殺了你。我對上帝起誓我會。”就這樣他們離開了他。

他們走回家后,瑪格麗特開始疲憊而虛弱地哭泣。“他再不會那樣好了。”她說。

沃爾特說:“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哦,不,你知道。”她對他說,聲音低如耳語,“是的,你知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教會了他恨。我知道他從前一點都不了解。”

沃爾特到紐約四個月了。他原來五百元的本錢只剩下十五元了。瑪格麗特借錢給他付了一月份在布萊弗爾特的房租。她想知道,為什么他不搬去便宜點的地方呢?哦,他告訴她,住在體面地段有好處。那么工作呢?他什么時候開始工作?或者他想工作嗎?當(dāng)然,他說,當(dāng)然,事實上,他考慮了很多。但他不打算隨便找個不起眼的小差使浪費(fèi)時間。他想找個好的,有前途的,比如說,廣告業(yè)的工作。好吧,瑪格麗特說,也許她能幫他;無論如何,她會去和他的老板,昆哈特先生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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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紐約

2

所謂工作,是一家中型代理機(jī)構(gòu),但就廣告公司來說,這樣的規(guī)模很好,最好。克爾特·昆哈特,1925年創(chuàng)立它的人,是一個有著古怪名聲的古怪男子,瘦長而挑剔,單身,住在薩頓廣場一座優(yōu)雅的黑色宅子里,宅子里裝飾著有意思的東西,其中包括三幅畢加索、一個超炫的音樂盒、南方海島面具,和一個結(jié)實的丹麥小孩,雜役。他偶爾會邀請某個員工,某個其時正得寵的人,去赴他的家宴。他總是在不停地挑選被保護(hù)者。一個很岌岌可危的位置,因為這不過是一時興起的聯(lián)盟,具有不確定性。被保護(hù)者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檢索招聘廣告,而就在前一晚,他還在和恩主非常愉快地同桌共餐。在工作的第二個星期,時任瑪格麗特助手的沃爾特就收到了昆哈特先生的備忘錄,邀請他去共進(jìn)午餐。當(dāng)然,這令他說不出地興奮。

“殺風(fēng)景?”瑪格麗特說,整了整他的領(lǐng)結(jié),拔去衣領(lǐng)上的線頭,“沒那回事。只是,昆哈特先生是很好相處的,只要你不卷入太深,不然你很可能沒法工作了。講完了。”

沃爾特知道她用意何在。她一點都沒哄到他。他也想這么告訴她,但他忍住了,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jī)。很快,就會有那么一天,他將不得不除去她。給瑪格麗特干活,太掉價了。而且,從現(xiàn)在起,會出現(xiàn)一種壓著他的傾向。但沒人能這么做。他想,看著昆哈特先生海藍(lán)色的眼睛,沒人能壓著沃爾特。

“你是個白癡,”瑪格麗特說他,“天哪,我見識過多少次昆哈特先生的小小友情,這什么都算不上。他過去還一度對接線員表示好感呢。不過是想有個人充當(dāng)小傻瓜罷了。記住我的話,沃爾特,沒有捷徑:重要是的是你怎么做你的工作。”

他說:“你這樣抱怨有根據(jù)嗎?我做得已經(jīng)達(dá)到了期望值。”

“那要看你所謂的期望值是什么意思。”她說。

不久后的一個星期六,他約她在大中酒店見面。他們準(zhǔn)備一起去哈特福德和他的家人共度下午,為此她還買了新裙新帽和新鞋。但他沒有出現(xiàn)。相反,他和昆哈特先生一起驅(qū)車去了長島,成了羅莎·庫柏的首次社交舞會的三百個賓客中最驚愕而虔敬的那個。羅莎·庫柏(娘家姓為庫柏曼)是庫柏乳品業(yè)的繼承人,一個暗色皮膚、豐滿、和悅的孩子,有點不自然的英國口音,是在朱厄特小姐那里四年的結(jié)果。她寫了一封信給一個叫安娜·斯蒂姆森的朋友,這個朋友后來把信展示給了沃爾特:“遇到一個神仙人物。和他跳了六次舞,一個神仙舞者。他是一個廣告總監(jiān),長得像天神一樣迷人。我們約會了——一起吃飯和看戲!”

瑪格麗特沒有提過這件事情,沃爾特也沒有。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只是現(xiàn)在,除非有公司業(yè)務(wù)要討論,他們從不說話,從不看對方。一天下午,知道她不會在家,他去了她的公寓,用一根很早以前她給他的另配鑰匙進(jìn)去的。里面有他留下的東西,衣服、一些書、他的笛子,他在這里東西里面四處翻找,發(fā)現(xiàn)一張他自己的照片,染著紅色的唇印:這讓他一瞬間有恍在夢中的感覺。他還看到他送給她的唯一禮物,一瓶嬌蘭藍(lán)調(diào)時光香水,還沒打開用過。他在床上坐下,抽起一支煙,用手撫摩著涼涼的枕頭,記起她的頭放在上面的樣子,記起來他倆在過去那些星期天的早晨躺在一起大聲讀連環(huán)漫畫的情景:巴尼·古格爾、迪克·特蕾西、喬·帕魯克。

他看了看收音機(jī),一個綠色小盒子。他們經(jīng)常伴著音樂做愛,任何一種,爵士、交響、合唱,那是他們的暗號,不管她什么時候想要他了,就說:“親愛的,我們來聽收音機(jī)如何?”不過,這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恨她。這是他需要記住的。他又找到那瓶香水,把它放進(jìn)口袋:羅莎也許會喜歡一個驚喜。

第二天,在公司里,他被攔在水冷卻器旁,羅莎站在那里,定定地沖他微笑,說:“哦,我不知道你還是個賊。”這是他們之間敵意的第一次公開顯露。忽然沃爾特意識到他在辦公室沒有一個同盟。昆哈特?他從來都不能指望他。其他所有人都是敵人:杰克森、愛因斯坦、費(fèi)舍爾、坡特、凱普哈特、瑞特、維拉、伯德。哦,當(dāng)然,他們都夠聰明,不會實打?qū)嵉馗嬖V他,只要昆哈特先生的熱情依然持續(xù)。

哎,討厭至少是明確的,他不能忍受的事情是曖昧關(guān)系,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己的情感猶豫不決,模棱兩可。他從來不能確定他是否喜歡X。他需要X的愛,但卻不能愛他。他從來不能坦誠以對X,從未對他說過50%以上的實話。另外一方面,他卻無法容忍X同樣對他:有時沃爾特肯定自己被背叛了。他怕X,很害怕。上高中的時候有次他抄襲了一首詩,發(fā)表在校刊上。他不能忘記那最后一行:我們所有的舉動,都是恐懼之舉。老師發(fā)現(xiàn)他時,在他看來還有什么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他在羅莎·庫柏在長島的住處度過了初夏的大部分周末。房子里,照例有很多開心的耶魯和普林斯頓的大學(xué)生,這很令人惱火,因為在哈特福德這類男生會讓他覺得滿心嫉妒,而且他們很少允許他涉及他們熟悉領(lǐng)域的話題。至于羅莎本人,則是個小可人。每個人都這么說,甚至沃爾特。

但可人兒很少是認(rèn)真的,羅莎對沃爾特也不認(rèn)真。他并不怎么介意。在這些周末他能夠接觸好些人:泰勒·奧弗英頓、喬伊斯·倫道夫(那個小明星)、麥克伊沃,有十幾個人,他們的名字在他的地址簿里熠熠生輝。一天晚上他和安娜·斯蒂姆森一部由倫道夫主演的影片。他們還沒落座,走道周圍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她是他的一個朋友,知道她酗酒,不體面,不像好萊塢讓她看上去的那么漂亮。安娜告訴他,他簡直是個小女生。“你只有一個方面是男人,寶貝。”她說。

是通過羅莎,他遇見了安娜·斯蒂姆森。一家時尚雜志的編輯,她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穿黑色套裝,戴著一個單眼鏡,一根手杖,和一大堆墨西哥銀飾。她結(jié)過兩次婚,一次是和巴克·斯特朗,那個西部片偶像;她有一個孩子,十四歲的兒子,已經(jīng)被安置到一個她稱之為“修正學(xué)院”的地方。

“他真是個要命的孩子,”她說,“他喜歡拿一把點22口徑槍沖著窗子外面亂開火,往下扔?xùn)|西,還從伍爾沃斯超市里偷東西。可怕的小子,就像你一樣。”

安娜對他不錯,在她不那么沮喪和惡毒的時候,會好心地聽他抱怨自己的問題,聽他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是現(xiàn)在這樣的。縱然安娜缺點多多,卻一點不笨。他喜歡把她當(dāng)成傾訴對象:他不管告訴她什么事情,她都不會從正統(tǒng)的角度來反對。他會說:“我跟昆哈特編過不少瑪格麗特的瞎話;我覺得這樣很差勁,但她也會這么對我的;不過我不是想他開除她,只是希望也許能把她調(diào)去芝加哥分部。”

或者,“我在一個書店里,一個男人站在那里,我們開始交談:一個中年男子,感覺蠻好蠻聰明的樣子。我出來時他跟著,落后一點點。我過街他也過街。我快步走他也快步走。這樣持續(xù)了六七個街區(qū),我終于明白過來這大概是怎么回事時,心里癢癢的,想繼續(xù)逗逗他。于是我在街角停下來,招了一輛出租,然后我轉(zhuǎn)身,向那家伙投去深深的一瞥。他馬上沖上來,笑容滿面。我跳進(jìn)出租,猛地關(guān)上門,探身出窗,哈哈大笑:他臉上的表情非常難看,簡直就像基督。我忘不了。告訴我,安娜,我為什么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情?這好像是在報復(fù)所有傷害過我的人。但其實也不是這么回事。”他可以跟安娜講這些故事,然后回家,睡覺。夢境清朗。

現(xiàn)在愛的問題使他憂慮,主要是他認(rèn)為它不成其為問題。不過,他意識到?jīng)]有被愛。這種感覺就像他的另一種心跳。沒有人愛他。安娜,也許,安娜愛他嗎?“哦,”安娜說,“事情什么時候會像看上去一樣呢?此時蝌蚪,彼時青蛙。看上去是金子,但戴上手指后,卻留下一圈綠色。就拿我第二個丈夫說吧,他看上去是個不錯的男人,可結(jié)果卻成了我另一只痛腳。”瞧瞧這個房間,哦,你不能在壁爐里焚香,那些鏡子,它們產(chǎn)生出空間感,但卻是有欺騙性的。沃爾特,沒有什么是和它看上去一樣的。圣誕樹是玻璃紙,雪不過是肥皂沫,我們心里撲騰的是一種叫靈魂的東西,你死去時,你還活著,是的,我們活著的時候,也不是活著。你想知道我是否愛你?別傻了,沃爾特,我們連朋友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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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的紐約

3

聽,風(fēng)扇,轉(zhuǎn)動著低語之輪,他說你說他們說我們說一圈一圈或快或慢,時間在無盡的蹀躞中回溯自身,破舊的風(fēng)扇打破了寂靜,八月三號三號三號。

八月三號,那個星期五,在溫切爾的專欄里,有他自己的名字:“大佬廣告總監(jiān)沃爾特·倫尼和乳品業(yè)女繼承人羅莎·庫柏叫密友們開始買米了。”沃爾特自己把消息給了溫切爾一個朋友的朋友。他把這個指給他吃早飯的那家“未蘭”店柜臺上的男孩看。“這是我,”他說,“我就是這個人。”那男孩臉上的表情真是有助消食。

那天早上他到公司比較遲,他走過辦公桌之間的通道時,前面打字員中間出現(xiàn)一陣令人滿足的小小騷動。但沒有人說什么。愉快的一小時在無所事事和樂滋滋中過去,十一點左右,他到樓下的藥店去喝杯咖啡。三個辦公室里的人,杰克森、瑞特和伯德在那里,沃爾特走進(jìn)去時,杰克森捅了捅伯德,伯德又捅了捅瑞特,他們?nèi)嫁D(zhuǎn)過身去了。“他們怎么說來著?大佬?”杰克森說,他膚色粉紅,早禿。另外兩人大笑起來。沃爾特裝做好像沒聽到,快步走進(jìn)一個電話亭。“渾蛋!”他罵道,裝做撥一個號碼。終于,等了一會,他們走開了,他真的打了個電話。“羅莎,嗨,我把你吵醒了嗎?”

“沒有。”

“哦,你看了溫切爾專欄了?”

“是的。”

沃爾特笑了。“你覺得他是從那里得到的消息?”

沉默。

“怎么回事?你聽上去有點好笑。”

“我嗎?”

“你瘋了還是怎么的了?”

“只是有點失望。”

“對什么?”

沉默。然后:“你這么做真是下作。沃爾特,相當(dāng)下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見,沃爾特。”

出去的路上,他付了收銀員那杯他忘了要喝的咖啡的錢。大樓里有一個理發(fā)店。他說他想要修臉。不,剪個頭發(fā)吧。不,還是修指甲,忽然,他瞥見鏡中的自己,臉看起來幾乎和理發(fā)師的圍裙一樣白。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羅莎是對的,他很下作。他總是樂于承認(rèn)自己的過錯,因為,承認(rèn)了它們,似乎就能讓它們變得不復(fù)存在。他走回樓上,在桌邊坐下,感覺心里好像在流血,非常希望自己能相信上帝。一只鴿子在他外面的窗臺上踱步,他望著那些陽光下閃爍的羽毛,那搖擺又鎮(zhèn)定的動作,過了一會,他下意識地拿起一個玻璃鎮(zhèn)紙扔了過去。鴿子平靜地向上攀去,鎮(zhèn)紙像一個巨大的雨滴斜斜飛出。也許,他以為,會聽見一聲遙遠(yuǎn)的驚叫,也許會打中什么人,把人打死?但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有打字員擊鍵的聲音,還有一下敲門聲!“嗨,倫尼,想見你。”

“我很抱歉,”昆哈特先生說,一支金筆胡亂涂寫著,“沃爾特,我愿意為你寫一封信,隨時。”

現(xiàn)在在電梯里,那些敵人,都和他一起沉在底部,沃爾特被他們擠在中間。瑪格麗特在那邊,扎著一條藍(lán)色發(fā)帶。她看著他,她的臉和別人不一樣,不是那么漠無表情,沒有生氣。那上面仍有同情。但她看著他的時候,似乎看穿了他。我這是在做夢,他不允許自己相信別的。但他的胳膊下夾著夢的對立面,一個馬尼拉信封,里面裝滿了從辦公桌上撤下來的個人物品。電梯間里的人都出到了大堂里,他知道他必須和瑪格麗特說話,請她原諒自己,請求她的保護(hù),但她飛快地向一個出口走去,消失在敵人中間。我愛你,他說,追了上去,我愛你,他說,什么都沒說。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她轉(zhuǎn)過身。藍(lán)色發(fā)帶很襯她的眼,她的眼,望著他,神色柔和,相當(dāng)友好,或者說流露著憐憫。

“請等下,”他說,“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喝杯飲料,去賓尼,如何?我們過去喜歡賓尼,記得嗎?”

她搖了搖頭。“我有個約會,已經(jīng)遲到了。”

“哦。”

“是的,我遲到了。”她說,開始跑起來。他站在那里看著她奔向遠(yuǎn)處,發(fā)帶飄動,在夏日傍晚的天色下閃著光。然后她不見了。

他的公寓,格萊默西公園附近一個無電梯單室套,需要來次通風(fēng)和打掃。可沃爾特倒了杯飲料,說了聲見鬼去吧,便往沙發(fā)上一躺。有什么用呢?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多么努力,到頭來都變成零。每一天每一處每個人都在被欺騙,有誰可怪?奇怪的是,躺在這暮色下光線昏暗的房間里慢慢啜飲威士忌,他感到相對平靜了,天知道他躺了多久。這有點像那次他沒通過代數(shù)考試,感到那么輕松,那么自在。失敗是明確的,一種確定性,而確定性總是讓人平靜。現(xiàn)在他要離開紐約,來一次旅行度假。他有幾百美元,可以支撐到秋天。

他尋思著該去哪里,立時看見許多畫面,腦海中就像開始放電影似的:絲綢帽子、櫻桃色的和檸檬黃的,小個子一臉聰明相的男人穿著波爾卡圓點上衣。閉上眼,他忽然間又回到了五歲,那些有著歡呼聲、熱狗、爸爸的雙筒望遠(yuǎn)鏡的記憶是多么甜美,薩拉托加!光線暗沉,陰影覆上他的臉,他扭亮一盞燈,倒了另一杯飲料,在電唱機(jī)上放了一張倫巴舞曲唱片,開始跳舞。鞋底在地毯上絮絮作響。他經(jīng)常覺得自己只要稍稍訓(xùn)練一下,就能夠成為專業(yè)人士。

音樂一結(jié)束,電話便響了。他站在那里,有點怕去接。臺燈,家具,房間里的一切都一片死寂。就在他以為鈴聲終于停了時,卻又響了起來。更響,更執(zhí)著。他跨過一個腳凳,拾起聽筒,不小心掉了,又撿起來,說:“誰?”

長途電話,從賓西法尼亞打來,名字他沒聽清楚。電話一陣嗶吧聲,一個干澀的,難辨性別的、不像他以前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嗨,沃爾特。

“你是?”

另一頭沒有回答,只聽見深勻的呼吸聲。電話連接的狀況很好,那聲音就好像有人站在他身邊,嘴唇貼在他耳朵上的效果一樣。“我不喜歡開玩笑。你是誰啊?”

“哦,你知道我的,沃爾特。你認(rèn)識我很久了。”一聲咔噠,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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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紐約

4

火車到達(dá)薩拉托加是晚上,天在下雨。旅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在潮濕悶熱的車廂流汗。他夢見了一座只住著土耳其人的古城堡,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父親、克爾特·昆哈特,一個無臉人、瑪格麗特和羅莎、安娜·斯蒂姆森和一個眼如鉆石的奇怪的胖婦人。他站在一條寂寥的長街上,除去一排緩緩行進(jìn)的葬禮般的黑色汽車之外,別無生命的跡象。但他知道,看不見的眼睛正從每扇窗戶里打量著他裸露的身體。他狂亂地向第一輛轎車揮手。它停了下來,一個男人,他父親,撐開車門,一副邀請的姿態(tài)。爸爸,他大喊著向前跑去,門卻砰然關(guān)上,夾碎了他的手指,而他的父親,捧腹大笑著探身出窗,拋過來一只巨大的玫瑰花環(huán)。第二輛車?yán)锸乾敻覃愄兀谌v車?yán)锸悄莻€鉆石眼婦人(會不會是凱西小姐?他過去的代數(shù)老師?)。第四輛車?yán)锸抢ス睾退男聦櫍莻€無臉人。每扇門都打開了,又都關(guān)上了,所有人都在笑,都扔過來玫瑰。車隊在寂靜街道上平緩開過。沃爾特尖叫一聲跌倒在如山的玫瑰中,荊棘刺出傷口,突來一場雨,一場豪雨,打碎了花瓣,沖去了花瓣上淡淡的血跡。

從對面坐著的女人瞪視的目光里,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一定在睡夢中大叫出聲了。他怯怯地朝她一笑。她有些不自在(他覺得)地轉(zhuǎn)過頭去。她是個跛足,左腳上套著一只巨鞋。后來,在薩拉托加站,他幫她拿行李,他們共乘一輛出租。兩人都不說話,各自坐在角落里看著外面的雨,模糊的街燈。幾小時前在紐約,他從銀行提出了所有的存款,鎖上公寓的門,沒留紙條。而且,在眼下這個城市里,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他。這種感覺不錯。

旅館客滿:前臺服務(wù)生告訴他,不提那些賽馬的人流,此地還在開一個醫(yī)學(xué)大會。不,抱歉,他不知道哪里還有一間房,也許明天吧。

于是沃爾特找了一家酒吧。既然要整夜坐著,不如喝個酩酊。酒吧非常大,非常地?zé)岷统臭[,充斥著夏日奇觀,好不晃眼:身穿銀狐的松垂婦人,矮小的馴馬師,蒼白的大嗓門男子,穿著廉價的奇怪格子衣。幾杯酒過后,鬧聲便顯得遙遠(yuǎn)了。然后,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那個跛足。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桌邊,拘謹(jǐn)?shù)睾缺『删啤K麄兘粨Q了一個微笑。沃爾特站起來坐到她一起。“我們不怎么像陌生人。”他坐下來時,她說,“來這里參加賽馬?我猜。”

“不,”他說,“只是來休假,你呢?”

她努了努嘴。“也許你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有一條腿是畸形的。哦,現(xiàn)在是肯定了。別覺得吃驚:你注意到了,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哦,瞧,”她邊說邊扭動杯子里的吸管。“瞧,我的醫(yī)生明天要在這個會議上發(fā)言,會談到我和我的病足,因為我的情況非常特殊。哎,我好害怕。我是說,我將要展示我的腿。”

沃爾特說聲很抱歉,她又說,哦,沒什么好難過的,畢竟,她還因此獲得了一次假期,不是嗎。“我有六年沒離開過那個城市了。六年前我在熊山旅館住了一星期。”她的臉頰是紅色的,很有些斑駁,眼睛離得很近,是薰衣草色的,緊緊瞪著,似乎從來都不會眨一下。在第四指上戴了一個金箍環(huán)。演戲給人看的,肯定是,這也許蒙不了任何人。

“我是個家政工。”對于一個問題,她回答道。這沒什么不好。是正當(dāng)?shù)穆殬I(yè),我喜歡。雇我的那家人的孩子非常可愛,羅尼。我對他比她媽媽對他還好,他愛我更多。他是這么跟我說的。那個人,她整日都醉酒。

聽這些令人沮喪,但沃爾特害怕忽然又變成一個人,就留下來喝酒聊天,像過去和安娜·斯蒂姆森一樣。噓!有一下她說,因為他的嗓門太大,許多人都盯著他們。沃爾特說讓他們見鬼去吧,他不在乎。那時他的腦子好像是用玻璃做的,他喝下的威士忌都變成了錘子,他能感覺到腦子里掉下的碎片,扭曲的受力點,被改變的形狀。比方說,那個跛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艾文、他媽媽、一個叫波那帕特的男人、瑪格麗特,所有這些人和別的人。他越來越清楚地理解一點:經(jīng)歷是一個圓,沒有任何一個片刻能被分割,被忘卻。

5

酒吧關(guān)門了。他們平分買單。在等找零的時候,誰也沒說話。她用那雙從不眨動的薰衣草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似乎控制得很好,但內(nèi)心卻不平靜,他能看出來,一些微妙的躁動。

侍者回來后,他們分了找零。她說:“如果你想,可以到我房間里來。”她的臉忽然泛過一陣紅暈。“我是說,你說你沒有地方睡覺……”沃爾特伸出手握住她的,她給了他令人心動的羞怯一笑。

她從浴室走出來時,散發(fā)著廉價香水的味道,只穿著一件稀薄的肉色和服,一雙巨大的黑鞋。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無法面對這些,他從來沒為自己覺得這么難過,即便安娜·斯蒂姆森也不能原諒他這件事。“別看,”她說,聲音里有點顫抖,“我怕任何人看我的腳。”

他轉(zhuǎn)向窗子,密實的榆樹葉在雨中婆娑,閃電太遙遠(yuǎn),聽不到聲音,只看到閃動的白色。“好了。”她說。沃爾特沒有動。

“好了。”她焦急地重復(fù)。“我該把燈關(guān)了嗎?我是說,也許你喜歡在黑暗中進(jìn)行……”

他走到床沿,彎下腰,親了親她的臉頰。“我覺得你非常好,但……”

電話鈴插了進(jìn)來。她默默地看著他。“天哪,”她說,用手遮住聽筒,“是長途!我打賭是羅尼的事情!我打賭他病了,或者——喂——什么?——倫尼?哦,不,你弄錯了……”

“等等,”沃爾特說,接過聽筒,“是我,我是沃爾特·倫尼。”

“嗨,沃爾特。”

那聲音,干枯、中性、遙遠(yuǎn),直搗他的心窩。房間好像開始起伏,變形。他上唇上沁出一片汗珠。“你是誰?”他說得如此之慢,單詞都不連貫。

“哦,你認(rèn)識我的,沃爾特。你認(rèn)識我很久了。”然后是沉默。不管那是誰,他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啊呀,”那女人說,“你認(rèn)為他們怎么知道你在我房間里的?我是說,這是不是壞消息?你看上去有點……”

沃爾特倒在她身邊,把她抓近來,汗?jié)竦哪樉o靠著她的。“抱住我,”他說,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哭。“抱住我。請。”

“可憐的孩子。”她說,拍著他的背。“我可憐的孩子,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太孤單,不是嗎?”他一會兒就在她懷中睡著了。

但從那以后他還沒睡過,現(xiàn)在也不能,即便聽著風(fēng)扇懶洋洋的轉(zhuǎn)動聲也不能。在那轉(zhuǎn)動里他能聽到火車輪子的聲音:薩拉托加到紐約,紐約到新奧爾良。他選擇新奧爾良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它是一個陌生人的城市,很遠(yuǎn)。四片旋轉(zhuǎn)的槳葉,輪子和話音,一圈又一圈。總之,像他現(xiàn)在能看清的,這個惡意之網(wǎng)沒有盡頭,什么都沒有盡頭。

墻上管道里的沖水聲,頭頂上的腳步聲,大廳里鑰匙的叮鈴聲,一個新聞評論員在什么地方喋喋不休,隔壁房間的一個小姑娘說:“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可房間里還是一片寂靜感。他的腳在橫梁燈光下發(fā)光,就像被切割過的石頭:十個閃亮腳趾甲是十面小鏡子,反射著綠光。他坐起來,用毛巾擦去汗水。現(xiàn)在,炎熱使他最為恐懼,因為它讓他切實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助。他把毛巾拋過房間,搭在了一個燈罩上,前后晃動著。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又響了。鈴聲如此之大,他肯定整個旅館都能聽見。會有一支大軍來敲他的門。于是他把臉埋進(jìn)枕頭,用手捂住耳朵,想:什么都不要想,想想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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