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精彩的書本身自帶魔力,一口氣看完仍是意猶未盡,連字也寫得比平時工整好看些 。讀完之后還想推薦給別人,而后整理平整,夾上特制的書簽照片,悉心珍藏,反復翻看。
《皮囊》是滿足這些條件的其中一本。
這本書沒有一個明確的屬類,無法說它是小說,還是自傳。
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就像某個人值得一交,那就不管其是男是女,只管做朋友。書值得一讀,甭管屬于什么類別,盡管一頭栽進去。
書中記錄了作者------黑狗達成長過程中身邊的一些人,以及圍繞這些人所發生的事。“living and dying”貫穿全書,也貫穿了每一個人。
像石頭一樣堅硬的阿太,由剛強到懦弱的父親,無畏無懼的母親,被妖魔化和神化的張美麗,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兩個阿小,兔唇的天才文展,組樂隊風光一時的厚樸,直接且狂熱的成剛。
占了大部分篇幅的,是黑狗達家庭的巨變:
父親結婚三年后買下了那塊地,在前面100多平建起了房子------是父親短暫生命里最輝煌的時刻。實現了第一次和母親約會時說的“我會把這塊地買下來,然后蓋一座大房子”------即使是用多年積蓄,母親為數不多的嫁妝,加上舉債幾千塊而來。
在此后生活起起伏伏的波浪里,母親不斷用“再走幾步看看”來鼓勵父親,在父親公職被開除而頹然時,她一聲不吭地撐起一個家三年,直到父親去寧波當了海員。
三年后,帶著一筆錢回到小鎮,在那塊地上建了一座完整的石板房,冠以他和母親之名,在那座房子留下深刻至不可磨滅的痕跡。
隨后留在那片生養了無數人的土地上,開過酒店、海鮮館、加油站......生意越做越小,以父親中風收場。
中風出院的父親被抬著,跨過由包著米的金紙點燃的火苗,借此洗滌靈魂,阻擋噩運和污穢。
但是人們寄托在事物上的美好寓意,卻往往無法如愿。
在與疾病頑抗的過程中,無法掌控自己身體所帶來的羞恥,使得父親的行為退化成孩童,和鄰居的小狗吵架,惹笑鄰里,講話像遺言,以一種自顧自的姿態等待著上刑場。
父親生病后的第二年,母親固執的拿著十萬積蓄加之借錢,說要建房子。幾乎所有人都不理解,這個因殘疾和貧窮本就動蕩的家庭,更加充滿怒氣和怨氣。
當動土拆遷的鞭炮聲在逼仄的巷子里響起,母親深長的透了一口氣,黑狗達明白了母親不光是為了爭氣和掙臉面,也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愿。
這座建筑是她的宣言,是她驕傲的載體,也是她沒有說出口的愛情。
建好房子的第二年,父親以左半身癱瘓的姿態離世。那時黑狗達已工作三年,攢了將近二十萬,正準備送他去美國看病,他卻走了,悄無聲息。
在世界賽事開幕式倒計時的萬眾期待與欣喜里,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凄然。
......
其次還有一些形象鮮明的人物,以其極具戲劇性的轉折出現、消失:
張美麗從都市帶來啟蒙的氣息,卻為小鎮的世俗規范所不容,死后,娛樂城被火燒為灰燼,家里、祠堂都不收,成了“孤魂野鬼”。
捕魚人家的阿小孤僻,成了漁民。搭高級小汽車上學的香港阿小,成了安裝防盜門的高級技工。
不知在他擠上公交車穿梭于城市之間時,經過維多利亞港入眼一片繁華璀璨時,是否有過無奈和不甘。
讓“我”佩服的天才文展,最終去了一個千人小村莊看護維修發射臺。
將樂隊取名為“世界”的厚樸,急促而熱烈的扎進想象的世界,被反彈回庸常的生活里黯然死去。
燃燒生命的理想狂成剛,三十多歲死于心臟病突發。
......
這些人無一不在沿著各自的生命軌跡前行,看似互不干擾,實則存在某種莫名的聯系,最終都歸于塵土。
對,是“歸于塵土”。
而不是“死”。
“死”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是個忌諱性的字眼,所以常用“不在了”,表示對逝者的尊重和對生命的敬畏。
偏偏生老病死是逃不開的話題,于是有了“生離死別”、“白發人送黑發人”、“子欲養而親不在”云云。
如作者所言:“我反而覺得生才是問題,人學會站立,是任性地想脫離這土地,因此不斷向上攀爬,不斷抓取任何理由------欲望、理想、追求。然而,我們終究需要腳踏著黃土。在我看來,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許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任性。”
我們喜歡某位畫家的作品,可能是因為,我們認為他選擇了這片景色最有價值的特征。
我們喜歡某一首歌,某一本書,某一段文,某一座城,甚至是某一個人,可能也是因為,這些人、事、物里面蘊藏著直抵人心的力量。
委拉斯開茲式的黑白灰,有人看出了極致的美,有人覺得過于冷寂。
為之觸動,是因為回憶來勢洶洶,不可避免的想起同樣在我生命里出現過,卻逝去的人。
因販毒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妙齡女子;照顧過我的小腳二奶奶;兒時離家來專職做飯帶我的婦女阿伯;毛筆字寫得極好教我背古詩的鄰家爺爺;與我同齡先天癡呆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孩;因白血病溘然長逝的三伯母;關上門一個人在家里因腦溢血而走的三伯......
包括彼時在那場災禍里幸存的人,如今也由于疾病,或是不堪重負而相繼離去,剩下為數不多的人,享受陽光的照拂。
在倏忽不定的間隙,一樁樁一件件劈頭蓋臉砸下來,倒扣在頂端,遮住眼瞼,感受從頭澆到腳的冰冷,也親歷事物自成和人為營造的溫暖。
說不清有多少浮云白衣變幻,鮮衣怒馬不復。”也不止一人說過:“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與參與進生活的人們一個個離去比起來,大多數人所經過的迷茫、苦痛顯得微渺------這種微渺,絕不比一滴水墜入大海所引起的波瀾更大。
面對無數生命的出走,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原諒自己,卻也有充分的理由銘記。
說來奇怪,兜兜轉轉,世間事總是出乎意料的重合,存在不同,卻也無大異。
人們不難在別人的故事里看見自己,感動、落淚、鼓掌、離席、感嘆、唏噓。
對于非常直白的表達自己的感受,現在是不避諱的。
因杜斯妥也夫斯基說的那句------“除非太卑鄙得偏愛自己的人,才能無恥的寫自己的事情”------陷入過誤區,以為能夠打動人心的東西該是由年歲堆積,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非要“強說愁”,難免顯得矯情。偉大的感受不應該是圍繞自我,而應該去揭示某種足夠壯闊,讀起來為之一振的真理。
實則每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著各自的生存體系,能夠互相理解、一路相攜的人,實在不多。
在這個過程中,每一次自我解剖的過程,其實就是在審視生命,與表達、感受、快樂相比,卑鄙與偉大不重要了,時間與空間也就不成其界限。
若是非要用什么話來表示,大概是:“我期許自己要活得更真實也更誠實,要更接受甚至喜歡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才能更喜歡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處理、欣賞各種欲求,各種人性的丑陋與美妙,找到和它們相處的最好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能把這一路看到的風景,最終能全部用審美的筆觸表達出來。”
《朗讀者》的某期節目里,斯琴高娃朗讀了賈平凹的一篇散文:《寫給母親》,表示對已故母親的懷念。
一向以剛強形象示人的她,不知覺已年近古稀,眉目間竟也飽含了滄桑的味道,數度哽咽。
董卿眼泛淚光對她說:“讓您難過了。”她回:“是該難過一下了。”語畢,掌聲雷動,頃刻間為之動容。
“是該難過一下了”,短短幾個字,這不可得留不住的哀嘆,該扎進了多少人的心。
在文字與影像的膠著里,所說的“空有一身臭皮囊”、“精神貧乏程度可見一斑”,不是最為緊要的了。
看別人的故事,與自我的對話,是皮囊與心,也是肉體和靈魂。
阿太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說:“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如果你整天伺候你這個皮囊,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材。”
生命本來豐富輕盈,富有內涵,往無限延伸,來去之間,是無與倫比的精彩。
向前,還是向后,是始終需要正視的問題。雖無法看見每一個人,但是出現過、參與過的,都融進了自身,成為無法割離的一小部分。
我遇見你。
我記得你。
既是至此,無可挽回,帶著一份份沉甸甸的寄托,走好這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