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浩蕩,洪流徑直而下關不住一載載的煙云過,明代狀元楊慎客居江陽時也曾感慨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眮辛⒂跉v史長河中,看人事轉成空,英雄何處,不問夕陽,不聞春風,但見青山在,流水長,滾滾東逝去罷了。詩人將人生跌宕后的生命感悟,一幅波瀾壯闊的潮起潮落,寄寓在寥寥數語中,終歸看透去得去,留難留,一切潮動與潮流,必是順應天地洪荒的初衷,無法更改,也無人能更改。這首《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據說是楊慎戍邊云南途中,揮書于江陽(瀘州)長江邊,見一江水澎湃而去,聯想到此刻自身的處境,不由感嘆這際遇無常,沉沉浮浮皆于此,恍然間,人生如夢,世事難料,頓時幡然醒悟。后毛宗崗父子評刻《三國演義》時將其放于卷首,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也將其改編成為片頭曲,流傳極廣,深入人心。
水無棱,水無色,水無言,水卻是無形中最美的變幻。
浩瀚杳渺的遠古,“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金戈鐵馬的三國,曹阿滿說“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瘪樫e王曾吟哦“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痹娤商缀我匀绱烁锌??置身于水云間,望蒼茫遼闊,思天地悠悠,訴情深意長,忽聞太白踏歌而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一汪水啊,情長意更長,它是豐沛的,澄澈的,源源不斷的,那便是幸福的泉水了。
從高山峻嶺而下的道道水流,何止千條萬條呢,它們一路奔波,一路歡暢,一路走走停停,但終歸它們是要小溪匯于河,河水向往大江,大江朝著更寬闊更浩瀚的海洋中奔去,從點滴,從微弱,從渺小,從潺潺的細流成長為大山的脈搏,河山的脈搏,地球的脈搏,強大莫過如此了。
無論是在草甸上沉睡,或在湖泊中靜逸,還是在田園里辛勞,水水相連,時時相連,于是,大地上沒有比水更為博愛的柔美了,它冰清玉潔,纖細綿長,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誰能阻隔它胸懷間的萬水千山呢。楊萬里道:“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边@也就是水之生命力最為美好的寫照——韌!
待到江南春色泛起,“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關于春是如何破繭而出的,不用去揣度,不用去想象,看那撲哧撲哧揮動著翅膀的鴨群,它們歡快的游戲,高亢的歌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水,便是那支溫度計,測量著春夏秋冬,迎送著花開花落?!盎ㄗ燥h零水自流”,唯有“獨上蘭舟”,才知春水流,春水又何去何從?
水蘊萬物,水載萬物,水為萬物。隨緣,隨遇,隨性,隨從,隨時,水隨萬物的喜怒哀樂愁,勿以物喜,勿以己悲,曠達莫過于此。
唐代詩人韓溉道:“方圓不定性空求,東注滄溟早晚休。高截碧塘長耿耿,遠飛青嶂更悠悠。瀟湘月浸千年色,夢澤煙含萬古愁。別有嶺頭嗚咽處,為君分作斷腸流。”這就是《水》,水的習性,水的姿顏,水的品格,水的靜默,水的孤獨,盡情展顏開來。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蓖蹙S將禪機蘊育在水中、云里,“水窮處”,便是路轉溪流不見,這不見飽含著一切可能,水斷流了,水枯萎了,或者暫時不見了泉眼。待到“云起時”,水有了發祥地,天上云起云涌,云海波瀾密布,于是云幻作一線線的“淚滴”,淅淅瀝瀝地雨下來,水還會“窮”嗎?這句經典的詩句,常常作為當下人自我激勵的座右銘,與宋代文學家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寓意如出一轍,無常卻是有道,細心品味,樂在其中。
其實,水的活潑,跳脫,還有另一種美麗、絢爛的體現。白居易《憶江南》中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他給予了水顏色,水生氣,水嫵媚,這樣的春情里,山水中,怎不愛江南呢。
關于水的好,水的美,水的情,水的愛,古人筆下句句關情,字字精心?!昂馇镌聝上嗪停睹鏌o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薄盁煵ú粍佑俺脸?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薄疤炱缴缴习自迫?,云自無心水自閑。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萬丈紅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風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边@水,不管如何描繪,不管怎樣抒發,也不管誰人看待,水未央中,月色迷蒙,那是水是水,也不是水了,它是干涸中清甜的乳汁,在母親懷中汩汩地流淌,從不曾遠去。
水道,天道也。
第三章? 山遠天高煙水寒
? ?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 ? ——五代·李煜《長相思·一重山》
? ? 遠望去,那是一重山水接一重山水的緊緊相連,一山比一山高??!層層疊疊的,望不穿,眺不遠。而山的那邊是遠方嗎,遠方是不是一場遙不可及的想念,它在高高的天空下,是不是如我這般的清冷孤寂呢。就如那淼淼水湄間淡淡云煙的聚散依依,有種說不透地逼人得緊的清寒冷顫。不經意地,火紅的楓葉又開放了,想起往昔,想起那年今日此門中,我只是不由地想起你了。
想起,一茬茬的秋菊一茬茬地展顏怒放,又在霜雨中漸漸地凋零,那是多么令人心痛啊。生命是不是都如此短暫,卻又輝煌、無悔過。當塞外的大雁一行行地掠過,一行行地展翅高飛去,雁歸來,人未還,此時此刻,你在哪兒呀,你好嗎?有誰能捎來你的消息,不是這一簾幽夢,一地相思,還有窗外的風景看淡。
地球上的山山水水,相依相托,相連相偎,這些溝溝壑壑合縱連橫間,造就出了各種蔚為壯觀的跌宕景致。山是水的脊梁,水是山的血脈,它們融入彼此的心底,盤根錯節中又各自保留著罅隙,伸展、吐息著。適度距離產生的空檔,利于萬物繁榮,生命穿梭,于是,天地與山水交相呼應,便有了世間最美的風景線。
包容,接納,繁衍,延續,山水循環其中。
李煜說:“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币簧接忠簧?,一水又一水,山也迢迢水也迢迢 一路行去,一路遙遙,每一個人心中的山水便活色生香起來,因感悟不盡相同,山水也各異了。
作為國破家亡的君主,山水對于李煜來說,是傷,是痛,是悔,是憂,是愛,是無可奈何的舉目相對,是淚珠兒串串的低垂,它們載體著無盡的回憶,無限的落寞,也有滿腔的向往。只是在翻云覆雨間,山亦不是那座的山,水也不是那條水了,曾經屬于自己的江山如畫已然轉瞬成空,它們在詩人的眼中愈發清瘦、更加寂寥起來。不再有“看閑庭花落”的悠然踱步,不再有“數細水長流”的恬淡情懷,不再有“山高任鳥飛”的遼遠徜徉,取而代之的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幽懷地娓娓訴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人生了卻,山河了卻,生命了卻,一代帝王從此了卻在山水恒遠中。見山濛濛,見水濛濛,一切見慣不驚。
走向沒落,亡國者心中的山水活著。心卻死了。
不過,在那么一些人眼中,無論何時何地何境下,山水必是永葆生命、活力的。
三國曹操有詩云:“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這首詩算是歷史上較早的山水佳作了。而詩人曹操也就成為山水詩作的早期踐行者,他與東晉山水詩鼻祖謝靈運作品兩相比較,謝詩“出世”,曹詩“入世”;謝詩“沉潛”,曹詩“高亢”;謝詩被迫安于現狀,曹詩主動積極進取?;蚺c謝靈運《登池上樓》中的意境稍作對照,便能清晰明了。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棲川作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及窮海,臥痾對空林。
衾枕眛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緖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人。
詩中流淌憂郁情懷、不甘情緒,心有千千結,身由事事牽。有種煩悶的躁動,無休的苦惱,幽微的怨懟,都歸于不得已的隱去中,不求認同,但求自賞。這首詩情景盎然,觸點頗多,浮云、山林、草木、水波、鳥禽,處處皆是景,樣樣皆有情。山水蘊藉在詩人心懷中,物象豐盈,詩意豐滿,詩心一目了然。不過,與曹操的“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作對比,從走筆、氣息、吐納、詩情上較之,正好印證了他們涇渭分明的作風、做派、作為。詩歌氣質,詩人氣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