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于死亡還是愛情?也許兩者是一樣的?我該講哪一種?
我們才剛結婚,連到商店買東西都還會牽手。我告訴他:“我愛你。”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不知道……我們住在消防局的二樓宿舍,和三對年輕夫婦共享一間廚房,紅色的消防車就停在一樓。那是他的工作,我向來知道他發生了什么事─他人在哪里,他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響,探頭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說:“把窗戶關上,回去睡覺。反應爐失火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亮。火光沖天,煙霧彌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
屋頂的瀝青燃燒,產生煙霧。他后來說,感覺很像走在焦油上。他們奮力滅火,用腳踢燃燒的石墨……他們沒有穿帆布制服,只穿著襯衫出勤,沒人告訴他們,他們只知道要去滅火。
四點鐘了。五點。六點。我們本來六點要去他爸媽家種馬鈴薯,普利彼特離他爸媽住的史畢懷塞大約四十公里。他很喜歡播種、犁地。他媽媽常說,他們多不希望他搬到城里。他們甚至幫他蓋了一棟房子。他入伍時被編入莫斯科消防隊,退伍后就一心想當消防員!(沉默)
有時我仿佛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即使相片對我的影響力都比不上那個聲音。但他從來沒有呼喚我……連在夢里都沒有,都是我呼喚他。
到了七點,有人告訴我他被送到醫院了。我連忙趕去,但警察已經包圍了醫院,除了救護車,任何人都進不去。
警察喊:“救護車有輻射,離遠一點!”
不只我在那里,所有當晚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都來了。
我四處尋找在那所醫院當醫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護車,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說:“把我弄進去!”
“我不能。他的狀況很不好,他們都是。”
我抓著她不放:“我只想見他一面!”
“好吧,”她說,“跟我來,只能待十五到二十分鐘。”
我看到了他,全身腫脹,幾乎看不到眼睛。
“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說,“每個人至少要喝三升……”
“可是他不喜歡牛奶……”
“他現在會喝的。”
那所醫院的很多醫生和護士,特別是勤務工,后來都生病死了,但是當時我們不知道危險。
早上十點,攝影師許謝諾克過世了。他是第一個。我們聽說還有一個人被留在碎片里─瓦列里·格旦霍克,他們一直無法接近他,只好把他埋在混凝土里。我們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我問他:“瓦西里,我該怎么辦?”
“出去!快走!你懷了我們的孩子。”
可是我怎么能離開他?他說:“快走!離開這里!你要保護寶寶。”
“我先幫你買牛奶,再決定怎么做。”
這時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諾克和她爸爸跑了進來,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間病房。我們跳上她爸爸的車,開到大約三公里外的鎮上,買了六瓶三升的牛奶給大家喝。但是他們喝了之后就開始嘔吐,頻頻失去知覺。醫生只好幫他們打點滴。醫生說他們是瓦斯中毒,沒人提到和輻射有關的事。
沒多久,整座城市就被軍車淹沒,所有道路封閉,電車火車停駛,軍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擔心第二天怎么出城買新鮮牛奶。沒人提到輻射的事,只有軍人戴著口罩。城里人依舊到店里買面包,提著袋口敞開的面包在街上走,還有人吃放在盤子上的紙杯蛋糕。
那天晚上我進不了醫院,到處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聲對我說話。我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人群中,有人聽說他們馬上會被帶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來,決定跟他們一起去:“我們要和丈夫一起行動!你們沒有權力阻止我們!”
我們拳打腳踢,士兵─士兵已經出現了─把我們推開。后來一個醫生出來宣布:“沒錯,他們要搭機去莫斯科,所以你們得幫他們拿衣服,他們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燒壞了。”公交車停駛,我們只好跑著去。我們跑過大半個城市,但是等我們拿著他們的行李回來,飛機已經起飛了。他們只想把我們騙走,不讓我們在那里哭鬧。
街道的一邊停滿了幾百輛準備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邊是從各地開來的好幾百輛消防車。整條街都覆蓋著白色的泡沫。我們踏著泡沫走,邊哭邊罵。收音機里說,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內進行疏散,要大家攜帶保暖衣物,因為我們會在森林里搭帳篷。大家都好開心─露營!我們要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慶祝“五一”勞動節!很多人準備了烤肉器材,帶著吉他和收音機。只有那些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在哭。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到我爸媽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就看到媽媽。我說:“媽媽,瓦西里在莫斯科,搭專機去的。”
我們整理菜園(一星期后,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誰知道?當時有誰知道?那天晚上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夢見他在夢里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后就沒有到我夢中呼喚我了,一次也沒有(開始哭)。
我早上起床后決定,我得一個人去莫斯科。媽媽哭著問:“你這個樣子要去哪里?”我只好帶父親一起去,他去銀行里提出所有存款。
我完全不記得到莫斯科的過程。抵達莫斯科后,我們問看到的第一個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被安置在哪里?”
他馬上就說:“休金斯格站的六號醫院。”
我們有點驚訝,之前大家都嚇唬我們,說那是最高機密。
那是專門治療輻射的醫院,要有通行證才進得去。我給門口的女人一些錢,她說:“進去吧。”接著又求了另一個人,最后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芙娜·古斯科瓦的辦公室。不過當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須見她。她劈頭蓋臉就問:“你有沒有小孩?”
我該怎么回答?我知道我絕不能說出我懷孕了,否則他們不會讓我見他!還好我很瘦,看不出有身孕。
“有。”我說。
“幾個?”
我心想,我要告訴她兩個,如果只說一個,她不會讓我進去。
“一男一女。”
“所以你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完全受損,頭骨也完全受損。”
我心想,喔,所以他可能有點煩躁。
“還有,如果你哭,我就馬上把你趕出去。不能抱他或親他,甚至不能靠近他,你有半個小時。”
但我知道我不會走,除非我和他一起離開,我對自己發誓!我走進去,看到他們坐在床上玩牌、嬉笑。
“瓦西里!”他們叫。
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說:“好啦,沒戲唱了!連在這里她都找得到我!”
他穿四十八號的睡衣,看起來很滑稽,他應該穿五十二號。袖子太短,褲子太短,不過他的臉不腫了。他們都在打點滴。
我問:“你想跑去哪里?”
他要抱我。
醫生阻止他。“坐下,坐下,”她說,“這里不能擁抱。”
我們后來把這些當成笑話來說。其他房間的人也來了,所有從普利彼特搭專機到莫斯科的二十八個人都聚集過來。“現在怎么樣了?”“城里情況如何?”我說他們開始疏散所有居民,整座城市會在三到五天內清空。大家都沒說話,這些人里有兩個女的,其中一個哭了起來,發生意外時她在電廠值班。
“天啊!我的孩子在那里,他們不知道怎么樣了?”
我想和他獨處,哪怕只有一分鐘。其他人察覺出來了,于是陸續找借口離開。我擁抱、親吻他,但是他移開。
“不要離我太近,去拿張椅子。”
“別傻了。”我不理他。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爆炸?發生了什么事?你們是最早到現場的人。”
“可能是蓄意破壞,有人引爆,大家都這么認為。”
當時大家都那樣說,以為有人蓄意引爆。
第二天他們躺在自己的病房里,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談。他們用指節敲墻壁,叩叩,叩叩。醫生解釋說,每個人的身體對輻射的反應都不一樣,一個人能忍受的,另一個也許不行。他們還測量病房墻壁的輻射量,包括右邊、左邊和樓下的病房,甚至撤離所有住在樓上和樓下的病人,一個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們一直說:“你拿鍋子,拿盤子去啊,需要什么就拿。”我煮了六人份的火雞肉湯,因為當晚執勤的消防員有六個1:巴舒克,克比諾克,堤特諾克,帕維克,堤斯古拉。我幫他們買牙膏、牙刷和肥皂,醫院都沒有提供,還幫他們買了小毛巾。
現在回想起來,朋友的反應讓我很詫異。他們當然擔心,怎么可能不擔心?但即使傳言都出現了,他們還是說:“需要什么盡管拿!他情況怎么樣?他們還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沉默)
我當時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過我記得一位看門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你只能坐在旁邊照顧他們。”
我一大早去市場買菜,然后就到朋友家熬湯,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說:“幫我買蘋果汁。”我就帶六罐半升的果汁過去,都是六人份!我趕到醫院,在那里待到晚上,然后又回城市的另一端。我還能撐多久?三天后,他們說我可以住進醫院的員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里沒有廚房,我怎么煮飯?”
“你不用煮了,他們沒辦法消化。”
他開始變了,每一天都判若兩人。灼傷開始在外表顯露,他的嘴巴、舌頭、臉頰,一開始是小傷口,后來愈變愈大。白色薄片一層層脫落……臉的顏色……他的身體……藍色……紅色……灰褐色。那些都是我的回憶!無法用言語形容!無法以文字描述!甚至至今無法釋懷。唯一拯救我的是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沒時間思考,沒時間哭泣。
我好愛他!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們才剛結婚,走在街上,他會抓著我的手把我轉一圈,不停吻我,路人都對我們微笑。
那是收容嚴重輻射中毒的醫院。十四天,一個人在十四天內死掉。
住進宿舍第一天,他們測量我有沒有輻射。我的衣服、行李、皮包、鞋子都是“熱”的,他們當場全部拿走,包括內衣褲,只留下錢。他們給了我一件醫院的袍子作為交換─尺寸是五十六號,還有一雙四十三號的拖鞋。他們說衣服也許會還我,也許不會,因為那些衣服很可能“洗不干凈”。我穿著袍子去看他,他嚇一跳,說:“女人,你是怎么回事?”
我還是想辦法幫他熬湯,我用玻璃罐煮水,放進很小塊的雞肉。后來不知道是清潔婦還是守衛給了我鍋子,也有人給我砧板,讓我切香芹。我不能穿醫院的袍子去市場,所以他們替我帶蔬菜。可是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他沒法喝東西,連生雞蛋都吞不下去。不過我還是想讓他吃點好的,好像那還是有差別似的。
我跑到郵局說:“小姐,我要打電話給在伊凡諾-福蘭克夫斯克的父母。立刻!我先生快死了。”
她們立刻明白我從哪里來,知道我先生是什么人,馬上幫我接通了電話。我的父親、妹妹和弟弟幫我帶了行李和錢,當天就飛到莫斯科。那天是五月九日,他過去常對我說:“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到了勝利紀念日,會放煙火,真希望你能看到。”
我坐在病房里,他睜開眼睛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九點。”
“打開窗戶!他們要放煙火了!”
我打開窗戶。我們在八樓,整座城市都映入我們的眼簾!一束火花在空中綻放。
“你看!”我說。
“我說過我會帶你來莫斯科,而且逢年過節都會送你花。”
他從枕頭下拿出三朵他拜托護士幫忙買的康乃馨。
我跑過去吻他:“我好愛你!我只愛你一個!”
他開始咆哮:“醫生是怎么說的?不能抱我和親我!”
他們不讓我抱他,可是我……我扶他坐起,幫他鋪床,放溫度計,拿餐盤,整晚待在他身邊。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連忙抓住窗臺,還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間。一名經過的醫生扶住我的手臂,接著突然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沒有,沒有!”我好怕有人聽到。
“不要說謊。”他嘆了口氣。
第二天我被叫到主任辦公室。“你為什么騙我?”她問。
“我沒辦法,如果告訴你實情,你會叫我回家。那是神圣的謊言!”
“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但是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一輩子感激安格林娜·維西里那·古斯克瓦。一輩子!其他人的妻子也來了,但是她們不能進醫院,只有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
沃洛佳·帕維克的媽媽不停祈求上帝:“拿我的性命和他交換。”
負責骨髓移植手術的美國人蓋爾醫生安慰我:“有一點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是仍有一線生機,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力壯!”
他們通知他所有親戚,他的兩個姐妹從白俄羅斯過來,在列寧格勒當兵的弟弟也來了。年紀較小的妹妹娜塔莎才十四歲,她很害怕,一直哭,可是她的骨髓是最合適的。(沉默)我現在可以講這件事,之前沒辦法,我十年沒講這件事了。(沉默)
他得知他們打算取小妹的骨髓時斷然拒絕,他說:“我寧可死掉。她那么小,不要碰她。”
他的姐姐柳達當時二十八歲,是護士,很了解移植骨髓的過程,但是她愿意移植,她說:“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透過手術室的大窗觀看手術過程。他們躺在并排的手術臺上,手術一共歷時兩小時。結束之后,柳達看起來比他還虛弱。他們在她胸前刺了十八個洞,麻藥幾乎退不掉。她從前是健康漂亮的姑娘,現在卻體弱多病,一直沒結婚。我在他們的病房間穿梭,他不再住普通病房了,而是住特殊的生物室,躺在透明帷幕里,沒有人可以進去。
他們有特殊儀器,不用進入帷幕就可以幫他注射或放置導管。帷幕用魔術貼粘著,我把帷幕推到旁邊,走到里面,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他的情況變得很糟,我一秒鐘都離不開他。他一直問:“露德米拉,你在哪里?小露!”一直問。
其他生物室的消防員都由士兵照顧,勤務工因為沒有防護衣物,所以拒絕照顧他們。那些士兵端衛生器皿,擦地,換床單,什么都做。他們從哪里找來那些士兵?我們沒問。但是他……他……我每天都聽到:“死了,死了,堤斯古拉死了,堤特諾克死了。”死了,死了,就像大錘敲在我的腦袋上。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隨著血液和黏液。手臂和雙腿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瘡。只要一轉頭,都可以看到一簇頭發留在枕頭上。我開玩笑說:“這樣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了。”
不久他們的頭發都被剃光,我親手替他剃,因為我想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他身邊,我一刻也閑不下來。(沉默許久)
我弟弟來了,他很害怕地說:“我不讓你再進去!”
但是我父親對我弟弟說:“你以為你能阻止她嗎?她不是從窗戶,就是從逃生口爬進去!”
我回到醫院,看到床邊桌上擺了一顆橙子,很大,粉紅色的。他微笑著說:“我的禮物,拿去吧。”
護士在帷幕外對我比手勢說不能吃。已經擺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所以不但不能吃,甚至連碰都不該碰。
“吃啊,”他說,“你喜歡吃橙子。”
我拿起那顆橙子,他閉上眼─他們一直替他注射,讓他入睡。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只希望盡可能讓他不想到死亡,不去管他會不會死得很慘,或是我怕不怕他。我記得當時有人說:“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丈夫了,不是你心愛的人了,而是有強烈輻射、嚴重輻射中毒的人。你如果沒有自殺傾向,就理智一點。”
我發狂似的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