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落下》
雪漠著
雪師好:
謝謝您,我總是忘了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幸好您提醒我了。
是的,過去的遺憾已經過去了,也許母親早就忘掉了,對她更重要的,是我當下的幸福,還有我當下對她的態度。這是我可以做到的。
這么想想看,我也覺得自己很奇怪,我總是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彌補了,再也不能挽回了,但是我還活著啊,既然活著,就有活著能做的事情,為什么不做能做的事,只想著那些自己已經做不到的事情呢?生命就是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嗟嘆中被荒廢的,您說對嗎?
前兩天吃午飯時,我聽見屋外的蟬鳴聲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一樣撒開,忽然意識到夏天到了。
不知道您那兒現在是什么樣的天氣?我想至少不會像這邊這樣悶熱,從早到晚,沒有風的時候,空氣便像凝固了一樣。清晨起來坐禪,才坐了半個小時,就滿背滿脖子汗津津了。今天稍微好些,因為下過雨,天氣稍微清爽了一些。
以前,我并不在意夏天還是冬天,但現在卻不一樣了,面對夏天,我的心情總會特別復雜。記得您說過,您父親晚年的時候總是很擔心自己死在夏天,他說那是很沒有福報的。我很理解您父親的心情,我知道,當他意識到夏天來臨,而自己的身體又每況日下,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時,他會有多么焦慮。“夏天到了”,對他來說是一個擾人的問題,眼看著氣溫一天一天地往上升,他隨之聯想到的問題就會越來越多。夏天才剛剛到而已,真正的三伏天還在后面,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希望夏天快點過去,于是他隔三差五就扳著指頭數日子:“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離進入冬天,氣溫降下來,還有多少個月?”接踵而至的問題是:“我的身體能撐到那個時候嗎?”常人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所以他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一樣,無法跟這個世界的人溝通這類心事,即使能表達出來,別人也無法體會到他內心的孤獨的十分之一。
真奇怪,前幾天,當我認真地算了一筆“生命賬”后,明明覺得更坦然了,對要做的事情前所未有地清晰和明確,希望自己在“末日”來臨之前能過好每一天,珍惜每一個人,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但幾天后,當我不經意地發現自己突然瘦得可怕時,一切都變了,我忽然變得誠惶誠恐,覺得改變現狀才是重中之重。
到底是什么讓我亂了腳步?是更進一步地發現死亡逼近,還是我無法以這樣的狀態活下去?
仔細想來,也許兩種原因都有,但后者所占的比例更大,因為它讓我失去了愛的自信、活力和動力,讓我自卑于面對您的愛。接到您的電話時,我覺得自己和您離得越來越遠了,我無法也無力去靠近您,甚至不希望您走近我,情愿遠遠地看著您。我實在不愿給您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不愿您想起我時,腦海里浮現的是不好的畫面。但我現在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可怕、忍受不了,何況別人呢?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心里哭著叫喊,求您不要離開我,求您能再愛我一次……
當一個人到了我這個時候,面對愛人——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福分說這個詞——對她來說,其實是很殘酷的。
雖然我懂得人生本來就是走向腐化的過程,外在的、表面的美是很脆弱的,但我想象不到,當那種腐化和碎裂以加倍的速度在我身上展現時,竟這么可怕。現在,我越來越能體會到,疾病為了摧毀一個人的意志,簡直用盡了一切手段。疼痛帶來的地獄般的折磨并不是最難戰勝的,更需要意志和力量去對抗的是未知的狀況,它會讓人在一次又一次的恐懼中漸漸失去力量。
真佩服益西措嘉——這段時間,我常常以益西措嘉作為我的榜樣,很不要臉地將自己面對的處境視作益西措嘉修八大苦行,但依然覺得距離她實在太遠太遠——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讓益西措嘉能忍受八大苦行里每一種接近死亡的狀態,以及她在后面的修行中所經歷的考驗,我覺得那一切如果放在我身上,我必然是通過不了考驗的。說來真是慚愧極了,我常常將自己想成是益西措嘉,但事實上,我卻做不到她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今天覺得特別疲憊,上午沒休息好,下午就精神不好,只好下午又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想到自己足足浪費了一整天,就有種極大的罪惡感。但事實上,哪怕不休息,以目前的精力,其實我能做的事情也已經不多了。我的做事,更多是為了自我安慰,為了讓自己能忍耐一種幾乎看不見亮光的生活而尋找理由。
寫了一首小詩,給您看看好嗎?
終于說出了壓在心底的話,
瞬間輕松了起來。
反復提醒自己,
不要說了吧,
等到最后一刻再說吧,
再留出些思考時間吧,
鬼使神差
就說出了口。
深深地明白,
有些話覆水難收,
那就隨順吧。
我不知道我難不難受,
我更想知道真相。
也許,
世界上本就沒有真相,
事情都是人做的,
描述都是嘴說的,
哪個是真的呢?
真的很抱歉。
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我怕我要發瘋。
太陽,我是不是又陷入悲觀的泥濘了?
極需陽光的丫頭
(2018年7月15日,星期日,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