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瑞氣千條,仙音渺渺。
正值仙界盛會之時,作為一個初登仙界的小仙,璣若尤其明白此等機遇乃是千載難逢。為能沾得大神瑞氣,早日成為中等神仙,她將幾百年來好不容易修成的彩羽拔了,這才換得一個陪侍奉酒的差事。
然她身為一只雞,自是有著雞的特性。于是未待宴席開始,她就兩手一抖,毛手毛腳地將那琉璃壺與金玉盞摔得粉碎。
眾仙聞聲轉(zhuǎn)過頭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地上,恨不能把頭埋到云團里去,卻聽右側(cè)一男聲道:“這丫頭未曾見過世面,卻很是有些貪玩,還望天帝莫怪!”話語間已然走到她身邊,也不待她說話便執(zhí)起她的手,兀自將她往座位上帶。
須臾之間,原本氣勢凝重的氛圍已然變得其樂融融。
天帝未有怪罪,璣若卻如坐針氈。
自升仙以來,她做得最為勤懇的工作便是將這些有名頭的神仙都研究了一番,其中就有今日搭救她的男子,龍族君上初辰。都說初辰生得艷麗,卻性情冷淡,執(zhí)掌龍族的千年間恩罰并處,獎懲分明,無論大事小事都嚴格遵循規(guī)矩來。便是連他最為疼愛的公主初錦,曾于無意間闖入仙界禁地,也一樣被他罰到魔障橫生處守了數(shù)百年。
故,坐在他身邊,璣若深覺前途堪憂。
然旁邊人卻笑得溫柔和煦,將那一盞清酒遞到她面前,自顧自道:“我知你不勝酒力,可這只是果酒,你大可以淺嘗一些。”
一時間,數(shù)十道目光直勾勾地戳在了她身上,有探究,有打量,有好奇,還有來自各位女仙的艷羨與嫉恨。
小心地將那酒接過,璣若賠笑道:“君上,那個……冒昧問一句,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初辰微蹙起眉,清澈的眼里驟然風起云涌,卻也不過片刻之間。
“你是璣若,昆虛山上修仙得道,如今不過百年光景,我……”笑容在他臉上綻放,宛如枯木遇了雨水,霎時將這仙殿染出一派勃勃春色,“可有說錯?”
璣若看得神思恍惚,只能木訥地點著頭,木訥地聽著他說:“既然無錯,你便是我龍宮中人!”
話說得清雅,卻響亮,于是待那宴席散去,原本身份卑微無人問津的璣若忽然成了天上地下大家爭相談論的對象,且大多說,她與初辰之間定是有著前世的情緣,不然以初辰的身份,絕不會對她這等無名小仙如此了解。
可她卻覺得,這位龍族君上,今日不過是吃錯了藥。
且這藥效很是持久。
二
她被帶回了龍宮。
甫一踏進那玲瓏碧宮,璣若便自覺地跪在了地上。在她看來,她只是一只野山雞,能夠修得仙身靠的不是天賦,也不是努力,而是機緣。
數(shù)百年前,昆虛山不過是一座凡山,是后來有仙家前往,不知做了什么法,致仙氣外泄,這才將它渡成仙山。也因此,這山上諸多生靈平白得了千年道行,她便是其中之一。
算得上實實在在的雞犬升天!
所以初辰對她施以援手,定然有著其他原因,就是對她另有所圖也未可知。
然看她跪下,初辰卻很是不解。他在她面前蹲下,笑得有如春水蕩漾,在她心中挑撥起圈圈漣漪。
“你這是做什么?”
璣若眨眨眼,回得很是無辜:“君上,我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我一馬?”
初辰笑得更為歡暢:“我有說過要罰你么?”
璣若欲哭無淚:“既然不罰我,您又為何要把我?guī)У竭@里來?”
初辰卻似聽到什么難以理解的話,認真道:“我不罰你,就不能把你帶到這里來么?”
璣若噎住。
他的邏輯很是新奇,偏偏她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應對,于是在他燦若明霞的笑容包裹中,她被送到一處水晶宮中,并被告知,以后這里就是她的住處。
她本未覺得有什么,可初辰走后,卻聽伺候的宮人說,這里是君上住處,千年來別說外人,就連初錦也甚少能夠踏足。她頓覺心中惴惴,在寢宮中踱來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待夜間初辰回來,她忙不迭迎上去,卻一不小心絆在門檻上,整個人便跌在了他身上。
初辰挑唇輕笑:“不過半日未見,便這般急不可耐地投懷送抱么?”
璣若訕笑著從他懷里爬起來,臉上“刷”地一下熱了,連自己想說什么也瞬間忘得一干二凈。
初辰執(zhí)起她的手,極溫柔道:“若是夜里我回得晚,你大可先行休息,不必等我!”
這話說得極為曖昧,且透著一股老夫老妻的自然,璣若腦子一熱,脫口道:“君上,這種話你可別亂說,我以后還要嫁人呢!”
初辰作出思索狀,半晌,道:“你說得有理,這話確實有損你的清譽……”
璣若臉上潮紅退去幾分。她雖不知這龍族君上今日的行徑究竟是何用意,但現(xiàn)下看來,他還算聽得進意見,倒也不是個獨斷專行的統(tǒng)治者,她以后的日子,大約還是可以過的。
然這想法還未捋清,頭上又傳來那人的聲音:“可如今清譽已經(jīng)損了,那我只能勉為其難娶你了!”
璣若一驚,連路都走得不甚利索。初辰伸手想要攬住她腰身,她卻慌忙躲開,驚惶道:“君上,我可不敢有這心思,我是說,您可以隨便給我找個窩……”
“你不愿嫁我?”初辰打斷她。
璣若下意識后退:“不不……君上,您誤會了,是我配不上您……”
初辰又逼近一些,勾唇笑道:“可我覺得,你要嫁人,正好我也計劃著要娶個王后,我們很適合啊!”
“可我只是一只山雞……”
“這跟你要不要嫁我,有必然聯(lián)系么?”
“可……您是龍,您的王后理當是優(yōu)雅的鳳才對!”
“雞和鳳?”他似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許久,才道,“不是都長得差不多?”
璣若恨不能哭出來:“鳳凰天生高貴,我一個野山雞如何能比?”
“哦這樣啊……”他似恍然大悟,“沒關系,你嫁給我就高貴了!”
……
這個邏輯,貌似沒什么毛病!
三
璣若本以為那日初辰不過是隨口一說,哪知第二日他便將眾臣召集起來,宣布了這一樁婚事,并讓大家為婚禮出謀劃策。
龜丞相率先淚灑當場,抽抽噎噎地說老龍王離去多時,初辰又一貫性情冷清,如今終于愿意成家實乃龍族之福。璣若聽得渾身冰寒,初辰卻笑得如沐春風。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龍宮陷入了一派洋洋喜氣之中。待婚宴的帖子送到各仙友手中,許久未有過大事的天宮便也跟著喧鬧了一把,無非是說,以璣若的身份,能得到初辰的垂愛,定是從前修了萬萬年的福分,如今攢在一世報了。
可身為主人公的璣若,卻覺這種說法極其玄幻,故心情也跟著忐忑起來。也就在這忐忑之中,時光猶如水流,轉(zhuǎn)眼便到了他們的婚禮那日。
因初辰成親是大事,還在受罰的初錦得了特赦。這日清晨,她拎著裙子蹦蹦跳跳地竄到璣若房間,剛有個照面,之前燦爛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怎么是你?”
璣若對鏡照了照,狐疑道:“我們……見過?”
初錦微愣,復而自嘲地笑開:“我怎么忘了,這前世的事情,你又怎么會記得?”
“前世?”璣若皺起眉,敢情,仙宮里傳的那些,竟是真的么?
初錦卻面色一凝,恨恨道:“你以前就是這樣,擅用這般純良無害的模樣,騙了王兄,騙了石竹姐,如今再世為仙,你還想讓過去事重演一次么?”
“不是——”
璣若想要反駁,初錦卻已出手,一道厲光在她手里凝結成劍,直沖璣若刺來。璣若被逼得連退幾步,眼看著要到墻角,身畔忽然掃過一陣疾風,初辰已然擁著她閃到了一邊。
“初錦,你就是這樣對嫂子的么?”
初錦收起劍,語氣卻更加憤憤:“王兄,你到底是忘了她是怎樣的人,還是忘了石竹姐是怎樣死的?”
初辰默然,抱著璣若的手卻松了一松。
“倘若王兄當真忘了,我不介意再給王兄說上一遍,反正當年的事情……”
“初錦!”初辰忽然出聲,初錦聲音一顫,剩下的話便噎了回去。卻聽初辰道:“你說的這些,我都記得,放心,我有分寸!”
“可是王兄——”
“我說了,我有分寸!”初辰的語氣驟然變得森冷,來龍宮這許多時日,璣若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
如此果決,如此具有王者風范。
四
初錦到底沒有把璣若如何,可這一出鬧劇過后,之前的忐忑便化成了滿腔傷懷。
這傷懷感從何來,因何來,璣若都未想得明白,只覺壓抑著格外難受。到她穿著火紅的嫁衣被扶上大殿,看到同樣一身火紅的初辰時,她頓時就悟了:她是在意了!
在意初辰,在意那個前世,也在意初錦口中那無端枉死的石竹。
他們之間,應是有著故事的吧,只是這些故事,會跟她有關系么?
因老龍王與王后雙雙離世,璣若又是平地飛升,這婚禮便由天帝與一粉衣女子坐了高堂。聽聞這女子喚作琉月,原是公主軒蕓府上的護花仙,因在一次妖獸動亂中立了戰(zhàn)功,這才升了階品,被提到軒蕓身邊做了貼身女官。
因軒蕓位階甚高,且在妖魔來襲時幾番出手,算是對仙界有了重恩,便連天帝也要賣她幾分薄面,這代表著她的琉月,身份自然水漲船高,這才有了今日與天帝平坐的局面。
初辰牽著璣若行到廳中,禮儀官正要高喊,他卻打斷他,對琉月道:“昔日送貼時,軒蕓公主應過邀約,卻不知此時,公主身在何處?”
他話一出,殿中便起了騷亂,就連天帝也攜了抹探究的神色。軒蕓公主本是上任天帝之女,后經(jīng)仙妖之亂,其父以身化印,將那妖獸之王封在了極地,待動亂平息,軒蕓便搬了仙府,再不愿過問世間事,更別提來參加這一族之王的婚禮了。
琉月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問,先是一怔,后笑道:“公主確實要來的,可路途中被一些瑣事纏住了,便讓我來知會君上一聲,今日這婚禮,就不必等她了!”說罷,還起身行了一禮。
初辰溫潤一笑:“仙子哪里的話,公主既要前來,我們便暫且等一等吧!”
琉月臉色微變,慌忙阻攔道:“公主一向行事隨性,君上若這般貿(mào)然等著,錯過了吉時可就不好了!”
初辰仍是一笑:“那有什么,吉時每天都會有,可軒蕓公主,卻是萬年難得一見!”
周遭的議論聲更大了,初辰卻置若罔聞,只手執(zhí)著紅綢,引著璣若退到了邊上。
見他決心甚篤,琉月躊躇幾番,終是道:“君上,還是婚姻大事要緊,軒蕓公主……今日大約不會來了!”
“哦?”初辰眸色一緊,問道,“為何?”
“公主……”眾人齊刷刷地看過來,琉月嘆口氣,語氣頗顯頹然,“前些日子公主去人間走了一遭,回來后說要閉關養(yǎng)傷,至今沒有出關!”
“怎么會?”初辰面色大變,便連身子也跟著一僵,他先是看著琉月,后將廳中人掃視一圈,最后將目光停在了璣若身上。
他的眼里滿是探究,除此之外,璣若還看到了不斷翻涌著的難過與慌亂,還有,深而濃烈的恨意。
五
婚禮沒有進行下去。
初辰拋下了璣若,也拋下了滿堂賓客。眾人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璣若亦不知,一時間各種說辭紛至沓來,只初錦還算鎮(zhèn)靜。她緩步到璣若身邊,朗聲道:“王兄曾受過公主恩惠,今日得知公主受傷自然難以自持,嫂子莫怪!”
這話雖是對璣若說的,可也解釋了眾仙的疑惑。為護初辰名聲,璣若雖不相信,卻還是笑道:“自然是不怪的!”
初錦扶她回了寢殿。
璣若一路心煩意亂,腦子里全是這些日子初辰與她一起的畫面,從那日他在天宮里救下她,到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中棄了她,每一幕都異常清晰,都異常容易讓人遐想連篇。
于是在初錦轉(zhuǎn)身離去時,她抓住了她。初錦頓住腳步。
她祈求道:“初錦,我求你,把那些事告訴我好么?”
初錦眼中閃過驚詫,她戒備地將她打量一番,見她仍是那般乞憐的模樣,方才道:“告訴你也無妨!”
那是數(shù)百年前的事,初辰接手王位不久,隨天帝去凡間巡視時救下一只石竹妖。石竹性情活潑,深得龍宮眾人喜愛。其中有一名為荼靈的,她表面與石竹交好,實際對她幾番陷害。初辰極寵石竹,平日里從不追究她的過錯,石竹又后知后覺,荼靈便越發(fā)變本加厲,最嚴重的一次,是將她騙到了昆虛山。
昆虛山封著早年為惡的妖獸,天長日久,其封印本就有了破損,石竹一靠近,那口子便自發(fā)破開,將她和荼靈一并吞了進去。幸好初辰及時趕到,才遏制了妖獸出世。可時間緊迫,他瘋了一般要將石竹救回來,卻只能眼看著她漸漸被吞沒。
他沒能抓住她,也就根本沒想去救荼靈。
那之后他消沉了許久,為人處世也都不近人情了許多。初錦曾問他為何,他卻看著石竹昔日住著的房間,渾渾噩噩道:“你說,她還能轉(zhuǎn)生么?”
初錦不答,他卻兀自笑開:“若我能早些發(fā)現(xiàn)荼靈存著這樣的心思,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那些年月里,他常常半夜夢醒,小心翼翼地維護那株石竹,與它說話,與它對飲,甚或在它面前擺上一盤棋局,用法術凝出它為人時的模樣。
他罰初錦,也并非她真的闖了什么仙家禁地,不過是因她憂心于他,擅自毀了石竹的本體,未曾得到他的同意。
而璣若的長相,便與昔日害死石竹的荼靈形如復刻。且她們的人生軌跡幾乎一樣,同是生在昆虛山,同是被那外泄的仙氣渡成仙家,也同是陰差陽錯地被送到龍宮,成為了龍宮的一份子。
沒錯,荼靈也是一只雞!
六
——她是荼靈。
初錦認出了她,初辰自然也能認出她,便連那滿朝大臣,大約也是能認出她的。當初石竹來到龍宮,因得初辰喜愛,在朝堂中也不大不小地引起過轟動,那時大家都覺得她會是新任王后,也是因此,才讓荼靈有了嫉恨的心思。
得知這些后,璣若不知該如何自處。前生債后世償?shù)牡览硭仓醭饺⑺⒉皇且驗閻矍椋伤€是陷下去了,陷得義無反顧,又心有不甘。
初辰有恨,她又何嘗沒有?她甚至會想,以她的性子,當年若不是愛慘了初辰,又怎會狠下心去害死一個人?
恍惚間走到初辰宮外,旁邊一只蝦道:“璣若姑娘既然來了,便進去吧!”她攏了攏衣衫,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穿著火紅嫁衣。一時間有些惴惴難安,在原地猶豫許久,仍是抬步跨了進去。
初辰在院中與自己對弈,見她前來,他揮袖收了棋局,溫潤問道:“你怎么來了?”又自嘲一笑,“我差點忘了,今日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她走到他面前,沉思良久,緩言道:“你心里本就裝著石竹,又何來對不住之說?”
他的笑容僵住:“你……都知道了?”
“君上……”璣若扯開嘴角,努力笑著,“欠她的命,我會還的,你其實不必委身娶我!”
“縱是讓你以命相抵……”初辰聲色沉沉,“你也愿意么?”
璣若看進他眼里,那里寒如霜雪,僅有的一絲溫情也全化成了希冀。
他終究,只是為了救她!
他帶她去了一座仙府。那里仙云繚繞,素雅沉靜,不若天宮的大氣,不似龍宮的奢靡,卻也自有一番格局。這地方璣若在典籍上看過,是軒蕓公主的住處,萬年來無甚人來,軒蕓又一貫喜歡清靜,便連府上伺候之人,也只有琉月一人。
此刻琉月尚在龍宮,這里應該只剩了軒蕓了!
兩人暢通無阻地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座仙池,池中白氣格外繁盛。初辰凝眸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若不愿,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璣若看著他,他仍是那副深情的模樣,眼神卻未落在她身上。心中噴涌出無盡的苦澀,可她仍是挑開嘴角,笑道:“若是真能救回她,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既然如此,你便下去吧!”
他背負著手,站在迷蒙仙氣之中,隱隱綽綽地,似真實,又似入了幻境。
待入了那方仙池,璣若才知,它竟是傳說中的煉魂池——能驅(qū)魔除妖,也能蕩滌仙家精魂,唯六根純凈者方可不受苦楚。
璣若斷然沒到如此境界,故一沾池水,便覺萬刃切割著皮膚,體內(nèi)魂魄相互撕扯,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裂。
她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然回到岸上。初辰坐在她身邊,遙遙眺著遠方,目光悠遠又沉痛。
她支起身,小心問:“你……怎么了?”
初辰苦澀一笑,卻轉(zhuǎn)話道:“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娶你么?”
璣若愕然。
七
他說,眼前的并不是最原本的故事。
原本的故事是,石竹死后百年,久未入世的軒蕓公主忽然要認璣若為義妹,又說璣若適逢婚配年紀,遂與天帝一合計,就將她指給了初辰。初辰心念石竹,又因璣若是荼靈轉(zhuǎn)世,自然百般不愿。可婚禮當天,軒蕓出現(xiàn)在婚宴之上,他方才知,自己找了許久的石竹,竟然就是那高高在上的軒蕓公主。
他以為她忘了,可她卻淺笑著將他們的過往悉數(shù)道來。
他問她:“就是明知我對你的感情,你也還是要我娶她么?”
她點頭:“璣若是我義妹,身份上也不會辱沒了你!”
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可他也不是任人擺弄之人,于是那日,縱是天帝在場,他也沒有如她所愿完成婚禮。待眾人散盡,她說:“既然你如此不愿,這場婚事就作罷吧!”
他拉住她,她卻拂開他的手,輕言道:“你不必擔心,我去與天帝說,他終歸是要給我?guī)追直∶娴模 ?/p>
他以為取消了婚事他們之間就有了可能,可后來才知,昔年與妖族一戰(zhàn),她身負重傷,傷口處浸染了妖毒。起先她不知,那妖毒便一點點滲進骨血,最終和她的靈魂糅合在了一起。從那以后,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變成六親不認的妖獸。
為防傷及他人,也為不引起仙界恐慌,她搬出了天宮,待妖毒快要發(fā)作時,她就去尋一處靜地。那石竹的一世,便是她算錯了時辰,半路上妖毒發(fā)作,她強撐了一口氣力鉆進了旁邊的石竹花內(nèi),并封印了自己的仙力。
初辰將她帶回了龍宮。也是在龍宮的這些日子,她發(fā)現(xiàn)初辰的仙靈甚純,其洗滌妖氣的本事萬中無一,與之朝夕相處久了,縱是妖類,也有機會被渡成仙人。
能化妖氣,卻不能解妖毒。
當然這些,還是石竹的她并不知道,那一世的她極為單純,荼靈誘她去昆虛山,她便去了。因她身上帶著妖毒,于是剛一靠近,里面的妖獸便齊齊躁動,將那幾欲破裂的封印生生撞開。
她與荼靈雙雙死在昆虛山上,而后她變成軒蕓回了仙界,而荼靈,則再次轉(zhuǎn)世成了昆虛山上的山雞,璣若。
璣若是仙妖混血的后代,其靈魂天生就帶著一種鎖妖蠱,為的就是抑制體內(nèi)妖氣,讓其能在仙界好好活著。
這些天帝也都知道,所以,他為初辰和璣若定下了婚約。軒蕓去找他,可他說,只要初辰能洗滌掉璣若的妖氣,他就能輕易地取出鎖妖蠱,讓它遏制住她體內(nèi)的妖毒。只有這樣,她才能活著,且不傷害任何一個人。
軒蕓同意了,可初辰抵死不愿。
是到后來,軒蕓被妖毒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失了心智。天帝為救蒼生,在她又一次化妖前,親手將她打得灰飛煙滅。初辰才終于知曉了這其中許多緣由。
他跪?qū)χУ牡胤剑斓劬痈吲R下地站著,似責怪,又似陳述:“倘若當年,你能遵了那道婚約,那么如今,她就不會死了!”
這一次,他比誰都清楚,她回不來了。
可他不甘心,于是在閉門百日后,他不顧眾人阻攔用了禁術。他要讓時光倒流,讓這一切重新來過。
他回到了重遇璣若的仙宴。
所以那日,他才會對璣若施以援手,甚至還要娶她為后。
他不愛她。
他恨她。
他們其實可以強行將她身上的鎖妖蠱取下,可仙妖從來不容,若是那樣,沒了鎖妖蠱的遏制,以她的道行,根本拗不過與生俱來的妖氣——她會死,且死得很慘。
軒蕓從來不愿,以別人的性命,來換她茍活。
八
璣若將頭埋在腿彎間。
她終于知道初辰為何會對她那般好,也終于知道,為何那日軒蕓沒有出現(xiàn),他就一反常態(tài)。他并不是不愿繼續(xù)婚禮,只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重來的世界,什么都和從前一樣,可那個他一心為著的人,卻沒有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
他以為軒蕓介意他另娶他人,才不愿參加他的婚禮,所以當璣若說,石竹的命她愿意還時,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將她帶到了煉魂池。
他終究不愿娶她——他要強行將那鎖妖蠱取下!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將我救起?”聲音有些甕聲甕氣,可璣若仍是保持著笑意。
初辰眸色森森:“是琉月救的你,她說——”他看過來,眼里是入骨的痛意,“軒蕓不是在閉關,她根本從未回來過!”
璣若心中一緊。軒蕓沒有參加婚禮,也沒有回過仙界,這便是說,初辰費盡心思重鑄的世界,至今沒有她的存在。
時光倒流,也還是沒能讓她回到他身邊。
眼里有淚落下,璣若卻不知,她到底是在為自己哭,還是在為他哭。
她依然頂著未來王后的虛名,也依然不受初錦待見。沒有軒蕓她的存在毫無意義,那場溫言軟語的戲初辰也就沒必要去演。可他每天都會來找她,他說,他怕某天軒蕓突然出現(xiàn),他卻已回天乏術,所以不管她在不在,他都要做好準備。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
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初辰種的石竹開了,最中間一朵開出了血紅的顏色。初辰正望著它發(fā)呆,琉月卻忽然來了。
她說:“在昆虛山頭,我終于探到了公主的氣息。”
她話還未落下,初辰已然消失在那灼灼花色之前。
璣若隨著琉月來到昆虛山。這里她說熟也熟,說陌生也很陌生,譬如她一直不知,這里竟封著無數(shù)妖獸,也從不知道,山腰洞中竟然別有洞天。甫一踏入,便覺身處在云端,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澄澈。
山洞最里處,躺著一個面目全非的女子。她身上已然看不到一絲為人的模樣,倒更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怪物,說她是女子,不過是因她身側(cè)散著一件淺青色紗衣。
琉月說,軒蕓的氣息,就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而初辰則小心擁著她,仿似擁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她在初辰寢殿里躺了半年,所有人便圍著她轉(zhuǎn)了半年。大家不約而同地忘了璣若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宮中忽然傳出軒蕓將要醒轉(zhuǎn)的消息。
可前提是,要先祛除她體內(nèi)的妖毒。
初辰找到璣若。他問她:“五年前說過的話,還做數(shù)么?”
不過一句話,卻讓璣若鼻尖酸澀得恨不能淚如潮涌。可她忍住了,仍是笑著,輕聲應道:“自然是做數(shù)的!”
她從未奢望過遇到他,可當他闖進她視野的那一天,他就已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再也拔除不去了。
她其實很希望,自己能像當年還是荼靈時那樣,能為自己的私欲不擇手段,而不是如現(xiàn)今這般,縱是難過得想要死掉,也還是要成全他們驚心動魄的愛情。
一世重來,她到底不再是荼靈了。
九
璣若赴死的那天,場面極為盛大,除卻初辰,身后還有天帝,琉月以及那因他們婚禮而淚灑當場的龜丞相。
初錦站在她身邊,極少有地言語柔和:“如果還有來世,我不會再怪你了!”
璣若笑開:“可惜,不會再有來世了!”
被妖氣吞噬而死的仙人,從來都是萬劫不復,不然軒蕓死后,初辰也不會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扭轉(zhuǎn)時空,那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她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煉魂池的水仍是那般透徹,絲絲縷縷地從皮膚滲進心里。最初撕裂般的苦楚過后,是前所未有滿心清凈的空靈,璣若仿似落到了一座仙氣騰騰的山上,那里草蔥葉茂,就連山腳的一只凡雞也修成了仙根。
一時之間,記憶猶如泄洪的閘口,過往的畫面一幕一幕地在眼前展現(xiàn),一直強自笑著的璣若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
——她是石竹,是軒蕓,也是璣若,可她不是荼靈。
荼靈騙她去了昆虛山?jīng)]錯,她身上的妖毒引起眾妖發(fā)怒也沒錯,她與荼靈也確實死在了萬妖口中,可死去的她靈魂并沒有回到仙界。她拼盡全力從封印中擠出來,修為就散去了大半,再無力奔波,便隨意附在了路過的山雞身上。
于是從此,她變成了璣若,變成了初辰初錦眼中,那惡瘴橫生的荼靈的轉(zhuǎn)世。
她居然,在初辰與眾仙的滿腔希冀里,為救她自己而死了!
聽起來就是個笑話,可是偏偏,它又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
身下山頭驟然隱去,她似墜入了虛空,無邊的黑暗中映出初辰的臉,他幾近癲狂地喊著“軒蕓,軒蕓”,她想要回答,可張張嘴,卻一個音都發(fā)不出。
涓涓水流淌過,耳邊忽而響起一陣佛音,緊接著便聽到一個渾厚的,平穩(wěn)的,卻無悲無喜的聲音:一切果,皆有所因。
于是在意識消失的前一刻,璣若忽然悟了——
她本該是軒蕓,璣若本該是荼靈,可這世上,從沒有人能逆天而為,初辰為她扭轉(zhuǎn)時空,天道便讓這變數(shù)出現(xiàn)在了她身上。它讓她成為璣若,再讓初辰親手送她去死,讓他將這失去的苦楚,再從頭到尾地嘗一回。
她不知道原本的她是怎樣,只是在這個世界里,她到死都不甘心。她想要掙扎,可下一瞬,她就落入了無邊無際,毫無聲息的黑暗。
恍惚間有人捧著她臉,輕聲安撫著:“石竹花,你別擔心,雖然你是妖,可我龍宮也不會虐待你的!”
縹緲得,仿似一場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