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師

網師

父親是網師,這是我后來知道的,為此我有點看不起父親,在漁村,一個男人應該到海里去,甚至說死在海里也是一件光榮的事。可父親正當壯年卻走上了岸,干起網師這個職業。從那一刻起父親應該說是背叛了大海。難怪爺爺對我說,父親不像他。一點也不像他。爺爺說,父親膽小,不像是大海的兒子。

我不知道三百六十行里有沒有網師這個職業,如果有,按我的理解也是角落里幽著,不起眼的角色。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手里拿著一把網刀延續著他余下的歲月。而且樂此不疲,引以為豪。

網刀

網刀當然是一把刀,但它又不同于菜刀、瑞士軍刀等,我對網刀的理解是從我以前同事的口中得知。他談論感情的看法時,曾說過很好的話,他是這樣說的:我的身后別著一把網刀,女人像是栓在我身后的一根根網繩,我不斷地拴,不斷地割,最后一根像褲帶,這就是我的老婆。我想父親的網刀功能不會在這個方面,他是用這把小小的網刀擔負起捕漁人生存的另一種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帶著網刀一大早出門了,他所做的事就是做網。

則板

則板相當于模具一樣的物什,網師直接面對的是網,而網是連綴的網眼構成的,而網眼的組建就是則板的功勞,我現在也不知道這兩個字寫的對還是不對,不過這也沒有多大的關系,方言與文字的斷裂與訛誤使民間的想像更為生動和不易模仿。按我的理解,這兩個字還相當準確,則是規則,限止。它決定著網眼的大小、尺寸。從小的小拇指般大小到大的一拃多不等,正是這些網眼的大小也組成了各種類型的網:蟹籠網、帆漲網、對網、拖網、海底串網……

板則是定性,它是規則的板,一般是用竹做成的,竹要老成一點,否則容易變形。它的背面一般削平,正面則保持一定的弧度。則板的大小決定了網眼的大小和網的種類。一個好的網師對則板的把握與拿捏相當準確。碰到要緊關頭,他就可以用自己的手的拉扯把網眼定確。如果誰能把一頂破了的網定確眼子。他就可以算是網師了。

父親理所當然的擁有這個能力。

我現在能夠回憶出來,家里有什么值得的東西,大概是梭了。(其它的瓶瓶罐罐不算,包括兩間破圮的老屋,它現在還孤零零的在南頭山)。之所以印象這么深,是因為我討厭它。那時,我一有空,父母就逼著我引梭(就是把網線纏在梭上然后用它與則板配對完成網眼的建造)。我童年時代(包括小學)大部分空余時間都花在了這上面。引梭的時間是靜止的,可以清晰地聽見時間走動的聲音。望見海水退潮、落潮。天光是如何覆蓋小漁岙。嗬,夜晚來了。一把梭又一把梭無窮無盡的耗盡我的可支配時間。

在這過程中我并沒做到心無旁騖。不斷地開著小差,想像著伙伴們的世界。這時,我聽到了梭“喀嚓”拗斷的聲音。很多梭就是被我折斷的。我恨不得把父母給我的梭都通過這合理的方式“報銷”。

我討厭類似于女人做的活。

而雕刻梭,則是相當藝術的享受(可惜我沒學會),梭的大小是和網眼配對的,織大網就要用大梭,織小網就用小梭。把一截毛竹削好,然后用網刀之類的工具,挖出尖尖的梭頭,雕出梭的核心、勾勒的屁股。這里的做工相當細巧,稍為不慎,好好的一把梭就要報廢。梭的好壞直接決定織網的速度與引梭的速度。好的梭不僅相貌好,手感好,而且韌性好。引梭的人用手指稍微撳一下梭頭就能把網線牢牢地拴在“柱心”上,織網的人手腕微微一發力,網線就能甩出。

我爺爺與父親都是引梭與雕梭的高手。我看爺爺的引梭是一種享受。爺爺當時已七十上頭了,眼神不濟,他引梭的時候根本不看梭,一邊聊天,一邊做活,且速度極快,很多時候,我總是揣摩與艷羨爺爺,驚嘆他如何在手碗翻動間把梭引好,結實又緊湊。這讓我想起皰丁解牛,想起高明的射擊手。當然,爺爺是不會想到這個的,他在引梭的過程中,哼的調子,閉著眼,有時有一搭沒一搭掏著老古,網線有時拴在引梭機上,有時掛在膝蓋上,一般他能供應三個人織網的量。

網是捕漁的工具,在我們的這個海島,或者說沿著中國的海岸線一帶,捕漁的人非常多,魚也非常多(帶魚、黃魚、梅童、青占魚、馬鮫魚、烏賊、蝦、蟹等)。世代的漁民都是靠捕這些物什討生計,拖兒帶女,養家糊口。

不容易。

當然不容易。我父親更不容易,他做著“網”的文章,把我帶出了漁民這個角色。所以,很多時候我面對父親總是很復雜,一會兒是愛占了上風,一會兒是恨占了上風,一會兒又是莫名其妙惱……很多年后,當我敲出“網”字時,具象與抽象瞬間分崩離析。咳,父親的網……

說實話,我最不喜歡的手是壯股股的手,都是肉,看了反胃。

父親的手修長、厚實。是我想像中的手。這樣的手,如果出在什么知識分子之家,那一定是一雙藝術之手。如鋼琴家、美術家等。可惜他生錯了地方,他的手面對的對象是大海,是海島,是粗糙的生活。

他的手經手的家什是:纜繩、挈桶、礁巖包括簇、蟹、螺等。

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父親的手與網的關系,手與一個網師的關系。他的手輕巧的網上騰挪、轉換。期間網刀、網線、“則板”紛紛攘攘。很多個日子父親的手就這樣忙碌運轉……

敘述

我出生在南頭山(現在它已是廢墟)。我所說的是沒有成為廢墟之前的南頭山,它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岙口,大約有幾十戶人家。走出去沒幾步就能下海。這里的很多孩子的童年就是在大海里度過。咸澀的海風終年吹刮著,人們的皮膚大多黝黑黝黑的,嗓門大大的。眺望大海是無需引導的習慣動作。在這里生活的人們非常簡單:男人們出海,婦人們做些地頭、作些細活或者帶著小孩到礁巖邊弄些海貨。

我是網師的兒子。這在父親四十四歲后成為不可更改的事實。那年我十三歲。那一年的夏天我無意中聽到了父親與母親的對話。

父親:漁業體制要改革了,公社解體了,要下海每人要入股?

母親:咳,那我們沒背景人更不好辦吧。

父親:會上要表態,最遲明天答復。

母親:……

父親: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母親:入股要多少?

父親:一萬終歸要吧。

母親:哪來的錢啊。

父親:要不我不入股了。

母親:不入股,作啥?屋里三個小孩、兩個大人。

父親:哎,要不我做網師吧。

母親:……

父親:只是你也要辛苦了。

母親:我倒沒啥,只是幾個孩子……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糊。

等待

父親那個張望的姿勢,一直留在我記憶的深處。他的前方是船只來的方向。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這風船開了幾天了?母親說,你已經說了幾遍了。父親不響,排了排潮水,又說,近兩天一定會來。

我現在無法揣測父親當時等待的心情,當然也無法體會他等待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什么樣的真實。父親的辭職(請原諒我運用了這樣一個相當的詞語,從而也間接說明,在漁村什么樣的職業才是正宗的職業,我父親居然會走上岸)。我只是在那個年紀無法原諒父親的這個做法。這源自于我無法承受來自南頭山人們怪樣的目光與神情。

他們的一句潛臺詞是:看你們怎么養活一家子。

我討厭他們看我的鄙夷的目光。把人看死的目光。嘲笑、懷疑、不屑……

父親揣著網刀、梭、則板等在每汛船來的時候到碼頭等候,討點活計……

對話

父親這時候已從單一的為人家做網,演變為發網。發網規模更大一些、賺頭也更好看一些,苦當然也更苦了,全家人都搭進去。直到今天,母親還在埋怨父親,嫁給他沒能好好休息。說實話,做個抲魚老婆是蠻爽快的。地頭不用蒔弄,其它生活也不用做,管管嘴巴就行了,老公來了稍微忙一些,打理一下衛生,順便把自己清理好,晚上做“生活”節棍些。當初我經常聽到的幾句話:

某某,今天船好來了。

哦。

晚上身子“漿”清爽點。

女人就笑笑。個中之事都曉得。在漁村“屄”事是值得一提的。幾個沒有事情做的混混講起來一套又一套,如果往上靠一下,這也是種文化(我們可千萬不要看不起這種事,以為是上不了檔次,上面吃吃,下面厾厾,說到底就是人的本質世俗寫照)

想起一則:說的是,老公剛剛船來,大約10點鐘,沒想到,船長又來通知,馬上要開船,女人就忙著準備午餐,正當女人在灶上忙乎燒幾只熱菜時,男人連忙抱住了她,說,我餓了。女人說,快了,快了,馬上就好。男人一把抱住她,說,我下面餓了。女人臉紅,不知如何作答。男人手上一緊就把女人抱進了房里,把事情辦好。等出來,飯和菜都焦了。

后來,也出了不少事情。偷人,搭小白臉等。細想起來,也沒什么,男人長期在外,女人一汪“泉水”不捅捅,倒也可惜,也不利于身體。留下來的一句話蠻有意思的:男人三浪頭(指捕漁)、女人三步對(指跳舞);男人三尺外是閻羅,女人床上摟男人……

算帳

大約在我四五年級的時候,父親便逼著我幫他做一些網師的輔助工作,說是輔助工作,其實我對網師這一套一點也不懂。父親惟一可利用我的是我的數學,幫他算帳。父親后來經常對我們說,阿爹是不識字,要是識些字,錢要賺得更多些,你們子女也不要這么儉苦,至少讀書可以多讀些。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佩服父親學習的毅力,父親只上過一個月的掃盲班,后來下海捕漁,我想那幾個可憐的漢字,早已忘得精光。現在做生意,逼迫他學些“硬”字,他絞盡腦汁,用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別字、符號記帳。寫上張三、李四等。這個還好,若要計算網鈿,則難煞了他。當時,已經有了計算器。我記得他為學習加減乘除,經常學到半夜三更,現在說來,很多人會不相信。可這確鑿是事實,我現在還能回憶出,他一次次向我求教的情景,有時,我被他問得煩了,懶得理他。無非是3.5×7.8等怎么就教不會呢。一個月后,他終于能夠獨立運用了。壓在父親身上的心事總算落下,我也不必每星期被他“拄”著算帳了。我想后頭,父親對我學業的關心,包括不讓我下海做個捕漁人,不希望我做亮眼瞎子,恐怕與他這段經歷有很大關系。

發網

父親接了船主的業務,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否則不僅沒有錢賺,而且會失去信用。父親一開始做這生意時相當艱難,很多人看不起父親,不愿承攬父親的手頭活,父親除了親戚家里推銷一點,沒辦法,只好挑起擔子,到島上的各個岙口兜售。父親挨家挨戶的問:網要織嗎,我是面孔紅紅,不敢走進去,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吃閉門羹,人家說,太便宜了,不合算。父親就會說上一通好話,有幾戶人家,可能聽到父親的一些情況,就稱了幾斤。父親緊縮的眉頭會舒展些。我跟父親穿街走巷最怕碰見同學,怕同學在第二天說些話。為此,我經常借各種借口推脫與父親同行的理由。

吵架

我一直想逃離這個家庭,其中就是害怕這無休無止的吵架。在我兒時的印象中,幾乎是三天兩頭就是吵架。在我看來,如果父親不是從事網師這個職業,這些吵架都可以避免。發出的網回進來時,要經過驗收,否則向船主難以交待。網眼是否合乎尺寸、規格是否合乎要求、斤兩是否對得起來等。父親是個網師,對這些要求相當嚴,但問題最多的是,缺斤少兩,明明稱出去是15斤,回進來卻是14.8斤,或者更少。有的人家,把剩下的網線引在梭上,回來時,不把梭帶回來,這樣自然就缺了。網線的價格相當貴,在我的印象中從一元多點到七元多點,日積月累,恐怕是一筆可觀的收入。當然也不排除潮濕天與干燥天的原因。每每為了幾兩問題,兩戶人家吵得天昏地暗,在我的整個少年時期,這是一段比較陰暗的日子,我在心里想,什么時候才能擺脫這種生活,即使錢賺得少一些,日子過得舒心些,也比這整天吵架要好。

我的生活充滿了不快樂,但我從沒去體會父親的心思,在責怨的背后忽視了一分家庭的責任。同樣父親也不知道我整個少年期憂傷的心情:黯淡而傷神。

事件

那一年的秋天,父親吃了官司。這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我那時剛考上學,有一個國家戶口了,總算了了父母的一樁心事。我是在那年放假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發網時,那個船主做帳的小組長不知怎么回事,父親結了帳,他卻沒有把帳單做好,是他一時疏忽還是他想貪污等其他原因,個中情況我們不是很清楚。船主年底一盤帳,發現在帳面上還有這筆賬,就向父親討錢,整整一頂大網,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這也不單單是錢的問題還有名聲與信譽。這事后來弄的很大,那個混帳的小組長咬定是父親沒有結帳,問題捅大了,后來鄉里領導也介入,找父親談話,說不弄好,就要到公安局里。父親生性膽小,再說他一老實人也沒有經過這大場面。臨到頭,還是母親主意拿得緊,她一個女人家奔來奔去,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她對父親說,你即使進牢監了,我也要讓他們還你一個清白。她一邊請人寫狀紙,一邊采用土辦法,當著那個小組長的面罰咒,然后一路奔到后背的菩薩請愿。也許是母親的這一舉動驚醒了那個小組長,他后來打來電話說是他弄錯了,帳就算到此為止。父親吁了一口氣。我一直很佩服母親的是,母親到此還不肯歇,她對父親說,不能這樣一個電話就算了,這件事要讓村里人都知道,她于是叫來鄉里干部和小組長及船主,三頭六面對清楚,還寫了紙據。事情結束后,母親是結結實實生了一場大病。

想念網師的日子

再后來,漁村徹底衰落了,父親也搬到了城里,六十上頭的父親在城里什么事也干不了,他曾經信誓旦旦地想重操舊業,帶著網刀、則板和梭來到S城,可惜對于這號職業已時過境遷,他住了幾天,心灰意懶地回來。攬不上活的父親心很焦,經常無故的對母親發火,說到后頭,他甚至孩子般的堵氣,說要一個人回到南頭山去,死也死到那里。節假日,去看望他們,母親總是述說這一段,說我嫁給你父親是一天也沒有好日子過。我們笑笑,一個一個地勸,說放心好了,年紀大了就要休息,你們沒有勞保,我們是不會給你們凍著、餓著。很多時候,父親總是不響,我翻開他的抽屜,里面碎糟糟地盡是些梭、則板。父親的愿望很簡單:他就是想當一名網師。我想父親到死最為想念的職業還是網師。

結語:關于網眼

1、多子結。網眼的一種,梭向上穿過上面的網眼然后把兩股繩結在一起。適用于中等網眼,速度較快。

2、邊結。網眼的一種,梭向上穿過上上面網眼的一股結在一起。適用于大網眼。

3、鉤結。網眼的一種,梭向下纏繞幾下鉤成一個網眼,適用于小些的網,速度較快。

這些東西,我不知道有人會不會整理,我是網師的兒子,但我背叛了他,對于織網、發網等我一點也不感興趣。但對于曾經從事個這個職業的像父親一樣的人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記上它,算是對過往一段歷史或者職業的記憶吧。我所住的這個島城,近來造了幾個博物館,其中一個名叫漁業博物館,有一個展廳,陳列了一些網具和漁民生活的場景,好幾次去看,浮現在我眼前的都是父親當年做網師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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