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輩常年居住的土地,被稱為“邙山嶺”,嶺上除了大片黃土,就是莊稼。年幼時生活的領域,幾乎全都在它們的手掌中。
在我的記憶里,父輩和土地一起承受風雨,經歷世故。春夏秋冬,酷暑嚴寒,他們圍繞著這片土地,用腳步和心靈丈量,拼盡力氣縮短窮到富的距離。
莊稼繼承了土地的品性,厚重,沉靜,在一場細雨中悄悄透出它嫩嫩的新芽,在時光的流水里,一日日生長著,茁壯著,風喧嘩著走過,也不曾發出熱烈的聲響。這些在父輩的血液和汗水里成長起來的莊稼,似乎都有著自己與眾不同的性格:麥子的高雅,稻谷的謙遜,玉米的涵養,花生的內斂,芝麻的進取,紅薯的樸實。像極了故鄉的人。
父親耕耘在大地之上,永遠以一種卑謙的姿式:播種、養育、收割。莊稼教會他沉默。歲月如水,皺紋爬上他的臉龐,風霜壓彎了他的軀體,父親用自己的血汗養育了我們,他卻一日日老去。
記得八歲那年,跟父母一起去割麥,一望無際的金黃色麥田,被風吹著,很美。我手握鐮刀,汗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頭發也曬得發燙。我仍咬牙堅持著,不知不覺中竟眼冒金星倒了下去……
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大門底下的通風處,額頭上覆著一條濕毛巾,映入眼簾的是母親急切的眼神。我慚愧自己作為農民的女兒,卻那么地經不起曝曬,不能像父輩一樣親近土地。
我有時捧著書本,坐在屋前的石碾上,長久地凝視著眼前碧綠而豐腴的禾苗,希望有一天,能夠像稻田上空的鳥兒,插翅飛出這片天地。
那一年,爺爺走了,我夾在送葬的隊伍中,木然地看著一锨一锨的黃土,把爺爺掩埋在深深的土地里。邙山嶺的厚土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神奇:它既能孕育著新生,同樣也接納著死亡。我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常常忍不住抬頭,看爺爺會不會突然坐在墳頭,朝著這邊張望。不久,我最喜歡的嬸嬸也走進了那片墓地.
如今在商場打拼了十幾年,早已買了房子,戶口卻依然留在老家,那里有我魂牽夢繞的土地,故鄉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壑常常不自覺地闖入夢鄉,那么真切清晰,始終感到自己跟故鄉息息相通。
我一直沒有從童年的時光中走出來,伴隨那些時光的是庭院、老屋、土地、麥子,還有雞鴨、牛羊、麻雀、蟋蟀、青蛙……
土地是一本書,被父輩們翻開,合上,又翻開。鄉親們長年累月,不厭其煩,就是一種對生活的閱讀吧。這種閱讀,是精細的,是徹底的,是深入的。
面對生我養我的土地,我常常感到愧疚和不安。我每次到故鄉,就禁不住想起了艾青先生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人到中年,盡管早已走出了父親的視線,但骨子里仍然是故鄉泥土里的一株莊稼。我的生命基因繼承了父親和土地共有的顏色和秉性,以莊稼的姿勢站立和思索,綿綿根須始終親吻著芬芳的泥土。在我熾熱的脈管里,流淌著如莊稼一般平凡而高貴的血液,并在體內激起奉獻和回報的沖動。
故鄉的土地養育了我,給了我吮吸陽光和雨露的空間,給了我拔節灌漿和走向成熟的勇氣;是莊稼用它豐富的養分和緘默不語的品質,塑造了我的靈魂和信仰,使我永無背叛之心。
我是農民的女兒,故鄉是我最大的依靠,她象母親一樣在兒女最無助、最委屈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接納我。多少次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常常會想起暈倒在土地上的一瞬,再難的坎坷,咬咬牙便會挺過去。
但我永遠也回不去了,故鄉也許只是我虛擬出的給心靈療傷的地方或者歸宿。我愧對曾經的豪言壯語,也震驚自己有一顆被世俗同化的心。
我與故鄉的距離,一年比一年遙遠。事實上,那些在城市打工的青年人也回不去了——他們,和他們的父輩之間,已經形成了很深的隔膜,成了完全不能相互理解的兩代人了。鄉村的靜謐和溫暖,已經盛放不下他們的年輕和躁動,他們情愿在城市奔波流離,也不愿回到貧瘠的鄉村。
只有當我們在心靈需要休憩和慰藉的時候,伴隨著綿延而沉長的雨聲,故鄉在記憶中才會浮現,清晰,溫暖,卻遙不可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可以自豪地告訴這片深愛的土地,多年以來,從未忘記自己是農民的女兒,從來沒有忘記過勞動和耕耘——雖然不是在土地上,這是對故鄉的交代,也是對自己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