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是她的竹馬,她是他的青梅;他曾經非卿不娶,她曾經非君不嫁;他曾經為了她,與母親百般抗爭,她曾經為了他,對父親苦苦哀求。然而,當愛情最終被東風埋沒,他再也不是那個情癡,而她亦不再相信愛情。

湘靈,是白居易這一生最摯愛的女子,亦是白居易這一生最愧疚的女子。這個女子曾經讓他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亦讓他明白了愛情,不過是一場埋在東風里的殤。

湘靈七歲,白居易十一歲。他們相遇在符離,那個讓白居易難以忘懷的小鎮。

第一次相遇的時候,白居易是落寞的。他還沉浸在遠離故鄉的悲傷中,還沉浸在失去弟弟的痛苦中。那時候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剛諳世事的小小少年。

而那時候的湘靈更是天真懵懂、年少無知。她和父親住在離白居易家很近的一所房子里。她的父親精通音律,而她耳濡目染,也頗懂音律。她早就聽說,街上搬來了一家特別有學問的人家,只是一直未曾見到。

那一日,她正在院子門前唱歌,抬頭便看見有一個小少年正盯著自己。她看那個少年,長得可真好看,衣服也干干凈凈的,不像別家男孩子那樣粗糙。她想,這一定是新來的有學問的鄰居。

“你是新來的鄰居嗎?”湘靈問道。

白居易本來第一次到符離,很是陌生。他本想出來逛一逛,誰知道,一出門便聽到有人在唱歌。那歌聲可真是好聽,像是黃鶯出谷,沖淡了他多日來的悲傷。

他循著歌聲找去,便看見一個小女娃,正坐在門前唱歌。她可真小,和自己的弟弟金剛奴一樣小。他想起,在新鄭的時候,弟弟也經常坐在門前唱歌,那時候弟弟也這樣小,唱歌也這樣好聽。想著想著,便癡癡地站在了那里。

見小女孩抬起頭來問自己,白居易才回過神來。他看著小女孩晶亮的眼睛,笑著說道:“嗯,小妹妹,我是新來的鄰居。我叫白居易。你叫什么名字啊?”

湘靈本是鄉野女子,性子活潑灑脫,加之年齡又小,見白居易盯著自己,也不害羞,開心地說道:“呀,我猜你就是新來的鄰居。長得果然好看!我是湘靈。你可要記住啊!因為我爹爹說,我長得也十分好看呢!”

白居易見這個女娃如此討喜,便笑著說道:“你長得也好看,我們都長得好看。湘靈,你剛才唱的什么歌啊?可真好聽!”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唱的是什么歌呢,是我爹爹教我的!我爹爹唱的最好聽了!你喜歡聽嗎?喜歡的話,我可以唱給你聽。”湘靈笑盈盈地說道。

“喜歡,很喜歡……”白居易看著湘靈,怔怔地說。

“那我唱給你聽!”說完,湘靈便又開心地唱起來。

整個上午,白居易就一直跟湘靈在一起,聽她唱了一首又一首。最后,湘靈唱不動了,白居易還興趣盎然。

因為白居易還沒有聽夠,湘靈便和白居易做了約定,等到明天上午接著唱給他聽。作為回報,白居易答應教湘靈讀書認字。

第二天上午,白居易果然應約而來。見鄰居家的小公子肯教自己的女兒讀書認字,湘靈的爹爹也是歡喜非常,對這位白家的小公子十分禮遇。

而在白府操持家務的陳氏,雖然也知道兒子跟鄰居的小女孩相處甚好,也沒覺得什么。在她看來,兒子年紀尚小,還沒有到情竇初開的時候,便也不加約束,由他來去。顯然,陳氏忽略了什么是所謂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肯定要年紀尚小啊!而白居易和湘靈的年紀則恰恰最是青梅竹馬的時候。多年后,兒子為了湘靈與自己第一次撕破了臉,陳氏才后悔莫及,自己果然是太縱容兒子了,讓兒子被這么個鄉野女子徹底迷惑了。

當然,這是后話。此時的陳氏,還沒有那么強烈的危機感。只覺得,兒子能與鄉鄰友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在雙方父母的或縱容或支持下,兩個最青梅竹馬的孩子,開始了長達一年的相處。白居易手把手地教湘靈讀書寫字,而湘靈在閑暇之余,便給這位有學問的大哥哥唱歌解悶。

這一日,白居易正在教湘靈讀書寫字,湘靈的父親卻在一邊唉聲嘆氣。白居易看到后,便問道:“老伯,你可有什么傷心事?為何總是嘆氣呢?”

湘靈的父親雖然是一個鄉野村夫,卻頗有見識,聽到這位小公子問自己,便說道:“如今到處是戰亂,徐州又是重地,恐怕在這里,很難有安寧的日子啊!”

白居易早已經經受過戰亂之苦,深知戰亂的苦楚,聽到此處,也沉默不語。

只有湘靈尚且年幼,不經世事,懵懂地問道:“居易哥哥的爹爹不是個守城的大英雄嗎?有居易哥哥的爹爹在,咱們一定會很安全的是不是?”

白居易聽到湘靈幼稚的話語,想到湘靈這樣崇拜自己的父親,心情慢慢好轉,柔聲說道:“小湘靈真是聰明啊!有我爹爹在,肯定能守住徐州,讓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

聽到白居易這樣說,小湘靈更是開心了,她拉著白居易的手,開心地說道:“我就知道居易哥哥的爹爹是最厲害的爹爹,等居易哥哥長大后,一定比居易哥哥的爹爹還要厲害!奧,對了,我的爹爹也是很厲害的爹爹!”

說完,便對著自己的爹爹做了一個鬼臉,拉著白居易跑了出去。誰知,他們剛到街上,便看到了出來辦事的陳氏。

陳氏看見自己的兒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女子拉著手,頓時覺得格外刺眼。真是不知羞恥,不知是誰家的女孩,竟然在這樣的鬧市與男子拉拉扯扯,自己的兒子也是,難道不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親!竟然這樣不顧禮儀!

而與湘靈牽手游玩的白居易也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他馬上帶著湘靈走上前去,向母親問好。

陳氏看見兒子竟然拉著那個女子的手,來到了自己面前。又定睛一看,這不是鄰居家的湘靈嗎!果然長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真是好看,怪不得兒子自從來了符離就不著家了。

陳氏一下子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兒子剛諳世事,與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整天廝混在一起,難免不被教壞。自己真是太大意了。見兒子拉著湘靈向自己問好,陳氏馬上板著臉說道:“居易啊!你到符離后,不好好讀書,到處瞎逛什么!還不回家去!”

回到家后,陳氏把白居易叫到屋里,訓斥道:“你已經快十二歲了,自來符離整天與那湘靈廝混在一起,可曾好好讀書!今日之后,不準再到湘靈家去,好好在家閉門讀書!”

聽了母親的話,白居易也不敢反駁。他知道自己這一年確實荒于讀書,便決定聽母親的話,好好閉門讀書。

可誰知,只是幾日不見湘靈,白居易竟然感到十分落寞。耳邊少了那清脆的笑語,閑暇時,也看不到那如花的容顏,聽不到那悅耳的歌聲,總覺得自己的生活突然就空出了一大塊。

一連好幾日,白居易讀書都沒力氣,有點茶不思、飯不想的。正想偷偷溜出去找湘靈玩一會兒,家里便收到了叔父白季康的書信。這封書信,徹底改變了白居易的命運,也讓白居易和湘靈第一次嘗到了離別的滋味。

離開符離的當日,白居易本想再見湘靈一面,怎奈時逢戰亂,時間緊迫,白居易只好不辭而別。

而尚在懵懂中的小湘靈,聽說他的居易哥哥竟然不辭而別,去了江南,不免大吃一驚。她想,以后再也沒人教自己讀書寫字了!以后再也見不到好看的居易哥哥了!

她越想心里越難受,最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她的父親看到女兒情竇初開的小模樣哭笑不得,便勸道:“湘靈啊,你居易哥哥是人中龍鳳,將來是要飛天的!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你居易哥哥就回來了!”

聽到父親的話,小湘靈轉憂為喜。她想到自己的居易哥哥以后可是人中龍鳳,便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居易哥哥教給自己的書都念好,讓居易哥哥也對自己刮目相看。

湘靈,雖是一鄉野女子,卻聰明靈透。她的一言一行,雖沒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卻獨有一種親和的氣質。像她這樣沒有權勢,沒有地位的女子,能被男人愛上,除了憑借姣好的容顏,還有就是憑借溫柔的個性。

而湘靈被白居易苦戀多年,除了姣好的容顏、溫柔的個性,她的堅韌和忠誠也是其他女子所不能比擬的。

白居易離開之后,湘靈的父親患了重病。因為家庭失去了支柱,湘靈小小年紀便開始為了生計而到處奔波。她一個小女子,手不能挑,肩不能扛,除了倚門賣唱,別無他法。

自從小湘靈走上賣唱生涯之后,她對生活就有了新的體驗。而記憶中,那個好看的居易哥哥,也慢慢地在心里沉淀。哪個少女心中不曾有過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很顯然,在湘靈的心里,她的居易哥哥便是她最英俊的白馬王子。

而對白居易而言,湘靈是他在整個年少時期,唯一深度接觸的女子。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深深地印在了白居易的腦海里。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白居易對湘靈的印象越來越模糊,但是心里的那份悸動卻保留了下來。

他們之間,本就情愫暗生,怎耐當初年少,未曾察覺。然而,一旦長大,他們再次相逢,那埋藏在歲月里的愛情,怎么還能耐得住寂寞,必當轟然而起。

離別,才知相思苦

愛情,最美的時候便是在最懵懂的時候。縱觀白居易與湘靈的愛情,多離別苦楚,最甜蜜的時候,竟是在青梅竹馬時。

有些人,總是相見不如懷念。若是白居易與湘靈不曾再遇到,那么這世間或許就會少一場凄婉迷離的愛情。或許,白居易會早早地娶一個官宦女子,而湘靈也自會遇到自己的良人,結婚生子,而不是最后落得個紅帳孤燈。

只可惜,這世間最無奈的一個字便是“若”。白居易十六歲時,京城揚名,遠在符離的湘靈已經是窈窕少女。聽到白居易揚名天下的消息,湘靈的心里是異常甜蜜的。她依舊記得,多年前,那個才華橫溢的少年曾經手把手地教過自己寫字。

她不知道,那個好看的少年是否還記得自己。她也不知道,他們此生是不是還有緣分再見一面。但是,少女懵懂的心,總是為自己年少時,曾經認識過這樣一位翩翩公子而感到慶幸。那是她慘淡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抹光亮,亦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期盼。

或許是上天聽到了這位少女的心聲,白居易很快便回到了符離老家。此次回家,白居易的心情比之上次更加沮喪。因為上次是對不可預知的災難的無奈,而此次則是對明知道的官宦生涯的無力。

這一次驅散了他全部陰霾的竟然還是那個美麗的女子。只是這次,迎接他們的不是甜蜜的相守,而是生生的別離。

那一日,他又看到了湘靈。起先,他并沒有認出那就是叫自己“居易哥哥”的小女孩。她只覺得那個女子,眉眼彎彎,笑容灼灼,真是好看。看著她,他便想起了那首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忽然,那個淺笑的女子也看到了他。他從她的眼里看到了驚喜,看到了期待。他細細打量著盈盈淺笑的女子,埋在青春記憶里的悸動漸漸蘇醒……

他恍然明白,那是湘靈!

他也對著她笑,那笑容依舊如他們初見時那般親切美好。他看著那個女子裊裊走到自己面前,福了一福,說道:“居易哥哥,你可還記得湘靈?”

“湘靈長的這么好看,居易哥哥怎么會不記得呢!”白居易笑著說道。

見白居易依舊如小時候一樣打趣自己,湘靈覺得既親切又有點羞澀。畢竟,他們都已經不再年少。

見湘靈羞紅了臉,白居易更覺得有趣,繼續打趣道:“湘靈不是說居易哥哥長得也好看嗎?你再看看,居易哥哥現在有沒有更好看呢?”

“居易哥哥,你真壞!竟然還拿小時候的事情取笑人家!”湘靈羞澀地說道。

這次相遇,兩個人依舊像小時候見面一樣,一直說個不停,各自訴說著自己的遭遇。

“居易哥哥,你我久別重逢,讓小妹再給你唱首歌吧!”湘靈突然說道。

“太好了,居易哥哥一直想念湘靈的歌聲呢!”白居易說道。

于是湘靈便為白居易高歌了一曲。她一邊唱,一邊充滿期待地看著白居易。既像是想要得到白居易的肯定,又像是在訴說著自己無盡的情誼。

當晚,白居易就失眠了。他腦海里時時浮現著那一道倩影,輾轉反側。正當他翻來覆去的時候,突然外邊傳來了湘靈的歌聲。那曲子正是湘靈今天為自己唱的那首。

白居易馬上坐了起來,他打開窗戶,看著外邊的月色,心里甜蜜極了。因為,他知道湘靈也在思念著自己。想到此處,他大筆一揮,寫了一首《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

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

碧紗窗下繡床前。

與白居易的甜蜜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母親陳氏聽到歌聲,臉色馬上沉了下來!這次白居易回來,陳氏最擔心的便是兒子與湘靈那個姑娘舊情復燃。

要知道,兒子不在的這幾年,那個叫湘靈的姑娘不僅出落得花容月貌,還長了一副好嗓子。在這小小的符離鎮,可是大出風頭。那些富家公子,整日里都來捧她的場。這讓官宦世家出身的陳氏極為看不上,一個好好的閨閣女子,不在家好好待著,整天出去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她這次一定不能大意,一定要看好了兒子,絕不能讓這小妖精把自己的兒子迷惑了去。

第二天一大早,陳氏便把白居易叫到了自己房里。她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道:“居易啊,你此次進京,雖然揚名天下,卻依舊沒個一官半職。在家這段時間,你要好好養身體,好好讀書。萬不可與鄉野女子私相授受!”

白居易那樣聰明,怎么會不知道母親的言下之意。他也想為湘靈反駁一下,但想到母親的慈愛,只好作罷。

這一日,白居易都沒有出門,只是在家閉門讀書。可是,他哪里能讀進一個字去!腦子里都是湘靈的盈盈淺笑,耳邊都是那一句句酥酥麻麻的“居易哥哥”。

白居易覺得自己生病了,患了相思病。而正當他郁悶難當的時候,“符離五子”來了。

母親雖然對湘靈百般不待見,但是對“符離五子”還是相當禮遇的。聽說符離的名士來拜訪自己的兒子,陳氏馬上把他們五人都迎到了家中。

白居易已經好幾個年頭沒有見過“符離五子”了。聽到好友來訪,頓時來了精神。好朋友見面,自然暢所欲言,在白府聊了幾句,就相約到酒樓喝酒。

六個人在酒樓吟詩作賦,好不愜意。酒喝得正酣的時候,白居易就見湘靈緩緩地走了進來。她坐在白居易面前,撩動琴弦,淺吟低唱起來。他們四目相對,傳遞著愛的火花。“符離五子”哪能看不出白居易的失態,想到他與湘靈本是青梅竹馬,便都告辭而去,只留他與湘靈獨處。

湘靈一曲唱罷,白居易依舊癡癡地望著她。湘靈見白居易對自己如此癡迷,又羞又喜。

她放下琴弦,喚了一句:“居易哥哥!”

白居易這才緩過神來,癡癡地說了一句:“湘靈,你長得可真好看!”

見白居易如此,湘靈也禁不住笑起來。她本就對白居易芳心暗許,這時候也顧不得什么矜持了,半真半假地問道:“湘靈長得這么好看,居易哥哥喜歡嗎?”

白居易見湘靈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只覺得心都浸到了蜜罐里。他馬上拉起湘靈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道:“喜歡!喜歡!湘靈,我為了你,都已經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了!”

聽到自己仰慕已久的居易哥哥早就對自己有意,湘靈自是歡喜非常。但是,想到自己的身份,湘靈又退縮了,她怕自己的身份配不上白居易。

見白居易拉著自己的手,湘靈便抽了回來。白居易哪里舍得放下手中的柔荑,馬上又拉了起來,急切地說道:“湘靈,我對你是真心的,咱們自小青梅竹馬,難道你不信我嗎?”

見白居易如此著急,湘靈便軟下心來,她低低地說道:“居易哥哥,你的情意,湘靈自是知道的。湘靈也是十分喜歡你的,只是湘靈出身寒微,怕是高攀不起你們官宦世家啊!”

聽到湘靈說喜歡自己,白居易心都要歡喜地飛上天了,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母親的敲打,只想和湘靈長相廝守。

他一把抱過湘靈,安慰道:“湘靈,你信我!母親雖然嚴厲,但是極為疼我。只要我們堅持,她一定會成全我們的!”

聽白居易這樣說,湘靈才放下心來。他們剛剛互通情意,正是最為情濃的時候,便一直在酒樓卿卿我我,一直到太陽西斜。

自此之后,白居易便經常借口去找“符離五子”探討學問,與湘靈去約會。符離的每個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們相偎相依的身影。

對于兒子的行為,陳氏是一無所知的。她一直以為兒子是和“符離五子”探討學問去了。

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陳氏還是發現了白居易的秘密。

那天,“符離五子”來找白居易小聚,母親陳氏驚訝極了。因為兒子今日早上還對自己說要去拜訪“符離五子”的。陳氏恍然明白,是兒子欺騙了自己!她壓著怒火,和顏悅色地送走了“符離五子”。之后,便派自己的婢女去找白居易。

很快,婢女便帶回來了消息:“少爺正和湘靈姑娘在河邊幽會……”

聽到這個消息,陳氏只覺得天昏地暗。她引以為傲的兒子啊!她最偏疼的兒子啊!竟然為了一個歌女如此欺騙自己!她心里對湘靈的厭惡一下子達到了頂點!她絕不允許兒子為了這么個鄉野女子而忤逆自己!

當天晚上,白居易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他知道母親已經知道了自己和湘靈幽會的事情,對自己的母親是又敬又怕的。這時母親已經在屋里等他了。他躊躇再三,還是走了進去。

“母親……”白居易吶吶地說道。

陳氏重重吸了口氣,說道:“你長大了,母親管不了你了!我們白家世代書香門第,我是不會同意你跟湘靈的事情的!你若眼里還有我這個母親,就馬上斷了跟湘靈在一起的念想!日后,母親定會給你選一個門當戶對的閨閣女子!”

聽到母親這樣說,白居易難受非常,他想要反駁,但是看到母親傷心的樣子,想到母親對自己的期望,白居易還是猶豫了。最后,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不得不說,女人在面對愛情時,往往要比男人更加勇敢。湘靈回到家后,也被自己的父親訓斥一頓。她的父親雖是鄉下人,卻也知道“門當戶對”,他知道白家是容不下自己女兒的。

面對父親的訓斥,湘靈態度是堅決的,她對自己的父親說道:“爹爹,湘靈已經與居易哥哥私定終身,此生絕不會另嫁他人的!居易哥哥答應過我,一定會以妻子之禮迎我進門的!”

湘靈的父親知道,女兒執拗,若是她認準的事,即使多說也是無益。他內心何嘗不期盼自己的女兒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子。只是,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家的當家主母自小就看不上湘靈,如何會同意這門婚事。

正當白居易和湘靈面對著來自家庭的考驗時,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了:白居易的父親重病!

白居易一家收到消息后,馬上舉家趕往父親任職的襄陽。離別之時,白居易多想與自己心愛的女子道別啊!只是,母親在側,他如何敢忤逆母親的意思呢!他只能狠下心,再次與湘靈不辭而別!

離別,對于沉淀下來的穩定感情,是一種享受。因為短暫的分別會讓彼此更加舒服地享受自己的空間。但,離別,對于正處在最濃烈時期的感情,卻是一種煎熬,因為這樣的分離,會讓他們更加思念對方,讓他們最終明白什么是相思之苦。

很顯然白居易和湘靈就處在這種煎熬里。這次,與湘靈分別,白居易備受相思之苦,也更加看清楚了自己對湘靈的感情。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對湘靈的愛早已經深入了骨髓。

為你,情愿終身不娶

在去襄陽的路上,白居易除了擔心父親的病情外,最記掛的便是湘靈了。但是,母親大人一直耳提面命,白居易怎敢表現出自己對湘靈的思念之情。

到達襄陽之后,看到父親臥病在床,白居易那顆被相思折磨的心才稍微寂靜了下來。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眼前卻總是浮現出湘靈那美麗的倩影。

這一日,白居易又開始想念湘靈了。他對湘靈的思念,已經達到了一種相思成災、晝夜難眠的地步。最后,他實在耐不住自己的思念,趁丫鬟不注意,揮筆寫下了兩首思念湘靈的詩:

晝臥

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

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

庭前盡日立到夜,燈下有時坐徹明。

此情不語何人會,時復長吁一兩聲。

而此刻,正在符離苦苦等候情郎的湘靈何嘗不是對白居易相思入骨。然而,符離距襄陽,路途迢迢,她一個尋常女子,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每當她對白居易相思入骨的時候,他便拿出白居易寫的那首《鄰女》細細品讀。

轉眼,半年過去了。湘靈苦苦等待,怎耐卻沒有情郎的一點音信。正當她一籌莫展時,襄陽卻傳來了一個噩耗: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病逝了!

符離百姓聽到這個消息,都傷心不已。要知道,白季庚對于他們這些徐州百姓而言,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他曾經是他們心中的大英雄,亦是他們對和平的寄托。即使是湘靈對白季庚也是從小便當成英雄崇拜的。

而如今,那個英雄一般的人物去世了,她和符離百姓尚且難過,更何況是自己的情郎呢。她期盼著自己的情郎能夠早日回來,自己能夠陪伴在側,讓自己的情郎憂愁稍減。

沒多久,白居易一家再次搬回了符離,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為父守孝生涯。這期間,白居易和湘靈的情感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彼此都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白居易的母親陳氏因為丈夫的去世,大病一場,對白居易的監督,也松懈了下來。再加上白家一下子陷入了經濟困境,陳氏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操持家務上,理所當然地忽略白居易和湘靈這對小兒女的情感。

這對于這對小情侶來說,無異于絕處逢生。在白居易守孝的這段時期,湘靈給白居易帶來了莫大的安慰。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子總是能夠在自己需要的時候,給予自己溫暖。

無論是寒窗苦讀時的紅袖添香,還是意志消沉時的輕輕安慰,都讓白居易的身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真希望能夠一直這樣與湘靈長相廝守。然而白家正處在衰落的時候,他怎能沉浸在小兒女的情懷里。

三年守孝期滿之后,白居易開始為自己的未來謀劃,決定去考科舉。看到兒子這樣有志氣,陳氏自是非常開心,她一直知道兒子是優秀的,只希望兒子早日功成名就,為白家光耀門楣。

然而讓陳氏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竟然再次跟自己提到了湘靈。看著兒子跪在自己面前,歷數那個女子的好處,陳氏就感覺自己的喉嚨堵了一大塊,上下不得,難受非常。

“……母親,湘靈真的是一個好女子。兒子已經與她私定了終身!決定此生非卿不娶,她也非兒子不嫁,希望母親成全!”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陳氏聽到此處已經是急火攻心,她看著曾經乖巧的兒子,厲聲說道:“你給我閉嘴!我白家怎會有你這樣的子弟!竟然與一個歌女私定終身!真是不知羞恥!你讀了這么多的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竟然還要我成全!我早就說過,我是決不同意自己的兒子娶一個歌女的!你死了這份心吧!”

若是以前,白居易即使心里難過,也定會聽從母親的話。可是這幾年來,白家潦倒,自己和湘靈朝夕相處,早就離不開彼此,為了湘靈,也為了自己的幸福,他決定放手一搏。

看到氣憤中的母親,白居易狠狠心說道:“母親,咱們家早已經窮困潦倒,哪里還有什么官宦世家的樣子!更何況,湘靈雖然是一個歌女,但是溫柔賢惠,以后定是一個好妻子的!母親,兒子一向對您言聽計從,只是此事兒子斷不能辜負了湘靈,求母親大人看在兒子往日孝敬的份上,成全我們吧!”

陳氏見兒子竟然為了那個歌女,頂撞自己,更是氣憤,她大聲說道:“你不用說了!此事斷無可能!明日,你就離開符離,到你叔父那里去!以后,再也不要與那湘靈見面了!”

看到母親如此決絕,竟要生生拆散自己和湘靈,白居易也狠了心,聲淚俱下地說道:“母親,兒子已經下定決心,此生非湘靈不娶!若非湘靈,兒子此生絕不娶妻!”

聽了兒子的話,陳氏頓時覺得天昏地暗,她穩住心神,依舊厲聲說道:“我寧愿我兒孤獨終老,也絕不允許此歌女進我白家的大門!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從母親房里出來之后,白居易愁苦非常。他知道此后要見湘靈,恐怕是難上加難了。果然,這晚之后,母親便對他越加嚴厲,只準他閉門讀書,不準他再出去找湘靈約會。

此時的湘靈也早已得到消息,知道白母不許白居易娶自己。其實,她早就知道他們要在一起并不容易。她本來就是出身低微的鄉野女子,如今為了生計到處賣唱,白母看不上她本在情理之中。

可是,她與白居易朝夕相處,知道白居易本是性情中人,一定不會辜負自己。更何況,自己又是情根深種,始終對他們的未來之事抱有幻想。不想,這幻想還是破滅了!

湘靈的父親得到消息后,也是長吁短嘆,誰人不想女兒嫁一個官宦門第,脫離漂泊的歌女生活。只是白母已經如此表態,他又怎么能讓女兒這樣蹉跎下去。

當晚,他便決定要帶女兒離開符離,四海為家,從此斷了女兒的念想。然而,在知道白母的態度后,湘靈雖然心灰意冷,但從未想過要棄自己的居易哥哥而去。

見父親要帶自己離開符離,她馬上哭著說道:“我不走!爹爹,我不能走!我還沒見上居易哥哥一面。他為了我頂撞了他母親,我們說好要堅持的,我怎能先棄他而去!”

“傻孩子,你可知咱們的身份?別說是做妻,就是為奴為婢,白家也不會瞧上咱們的!咱們雖然出身低微,也是要臉面的!你一個姑娘家,怎能如此輕浮!他既然瞧不上咱們,咱們走就是了!何必留在這里自取其辱!”湘靈的父親見女兒如此不爭氣,大聲訓斥道。

聽了父親的話,湘靈百感交集。她自幼喪母,父親對她如珠如寶,何曾如此疾言厲色過。但是,想到要與自己的居易哥哥分別,湘靈如何也狠不下心來。白居易是她整個少女時期的夢想,是她慘淡的人生中最后的一抹光亮。此生,若是失去了他,她的人生就徹底地成為行尸走肉,沒有了一點滋味。若果真如此,她寧愿出家為尼,永不出嫁。

想到此處,湘靈對自己的父親說道:“爹爹,居易哥哥也絕對不會拋棄湘靈的!如果有一日,湘靈真的是真心錯付,情愿出家為尼,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有些話,不能說,一說便會一語成讖!多年后,白居易終究負了湘靈,而湘靈也真的出家為尼。

在湘靈的強勢下,父親動搖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如若能把湘靈托付給白居易,對他而言,便是最大的欣慰。

而被勒令閉門讀書的白居易終于忍不住相思之苦,在弟弟白行簡的幫助下,逃出去與湘靈私會。

二人見面,泣涕漣漣。湘靈知道,白居易馬上就要去江南,想到以后,見一面都難,便拿出自己的一面鏡子送給了白居易。

她對白居易說道:“居易哥哥,此次一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小妹送你此鏡,你若想我了,就看看這面鏡子……”

“湘靈,你放心。如若我此次一舉中第。我必回來迎你為妻,此后我們日日相守!”白居易拿著銅鏡,信誓旦旦地說道。

看到白居易對自己如此情深,湘靈破涕為笑,依舊像小時候一樣打趣道:“好,那我就等著將來的大進士,回來娶我為妻!只怕你母親瞧不上我罷了!”

說到此處,湘靈明媚的小臉馬上暗淡了下來。看自己心愛的女子如此傷心。白居易馬上勸道:“湘靈,你信我!只要我們心心相印,我母親一定會成全我們的!母親只是怕我為你耽誤了前程,等我這次一舉中第后,便會再跟母親提起此事。母親見我事業有成,一定會妥協的!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

聽到白居易想的這樣周到,湘靈心里更是甜蜜,她看著白居易,含情脈脈地說道:“居易哥哥,我此生已經非你不嫁!若有一天,你不要湘靈了,湘靈便出家為尼,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湘靈,不要說這樣的話!居易哥哥此生也非你不娶。如果母親實在不答應的話,我就終身不娶!我絕對不會辜負你的!”白居易馬上說道。

情在濃時,總是能夠為了愛情,可以承諾所有。但是,這個世界上,最值不得推敲的便是承諾。因為承諾,便意味著此時不能實現,而此時不能實現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多了更多的變數,又有幾人有如此定力回來兌現呢?大多的承諾,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最終湮沒人海。

與湘靈見過一面后,白居易很快起身去了江南。而湘靈則依舊在家苦苦等待,等待她的居易哥哥回來,娶她為妻。她這一生,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等,最后,等來的卻不是歸人,而是訣別。

在去江南的路上,白居易對湘靈的思念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他寫下了大量的詩詞,來表達對湘靈的相思之苦,其中一首便是《寄湘靈》: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

到了叔父白季康的所屬地宣州,白居易馬上獲得了去長安考進士的資格。在得知自己一舉中第后,白居易開心極了,他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喜悅分享給湘靈。可是,湘靈遠在符離,又如何能與她分享。

想到湘靈還在苦苦等待,白居易便寫了一首詩,寄給湘靈,這首詩便是《長相思》:

九月西風興,月冷露華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拆花心開。

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遠在符離、飽受相思之苦的湘靈收到白居易的書信,欣喜若狂,她喃喃地念著“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滿足。

白居易中第的消息,早就傳回了符離,但是白家卻舉家去了洛陽,白居易也沒有回來,湘靈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收到白居易的書信,看到白居易依舊如離去時那樣堅定,湘靈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她開始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她想,她的居易哥哥很快就會回來,迎她為妻。

兩年之后,白居易再次中第,名揚天下。此次中第后,白居易春風得意,想到曾經答應湘靈的事情,馬上去找自己的母親。他想自己一舉高中,母親正是開心的時候,此次一定會應允自己。

走到母親屋里,白居易看到母親果然很高興。白居易剛迎上去,陳氏便開心地說道:“居易啊!母親就知道你一定會高中!快來陪母親說說話。”

“是母親教育的好,居易能一舉高中,多虧了母親的循循善誘!母親這幾年辛苦了。”白居易見母親開心,自己的心情也飛揚起來,開心地說道。

聽到兒子這樣說,陳氏心里像灌了蜜一樣,這個兒子生而不凡,是她最寄予厚望的孩子,如今果然一舉中第,為白家光耀了門楣。只是,兒子如今已經二十九歲了,卻還沒有娶妻生子,這一直是陳氏的一大心病。

看到兒子如今事業有成,陳氏的心氣也更高了。她一定要給兒子說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讓兒子的仕途更加通暢!誰知,白居易接下來的一番話,直接把陳氏氣暈了過去。

看到母親高興,白居易馬上趁機說道:“母親,兒子此次高中,已經心滿意足。只是兒子還有一個心愿希望母親成全!”

“你說,只要你提出來,母親定會滿足你!”看到白居易依舊像小時候一樣跟自己撒嬌,陳氏說道。

“母親,我想娶湘靈為妻!我離開符離之時,已經答應了湘靈,一旦高中,便回來娶她為妻!請母親成全我們吧!”白居易興奮地說道。

陳氏聽到兒子又提到湘靈,還要娶她為妻,頓時火冒三丈。這么多年,湘靈一直是她與兒子之間的禁區。這些年來,為了這么個鄉野女子,兒子多次頂撞自己。自己托人為兒子相看的姑娘,兒子沒有一個樂意的。

她知道,兒子這是在無聲地反抗自己。兒子的意思很明顯了,如果自己不答應他與湘靈的婚事,他就終身不娶。

更何況,兒子現在事業有成,前途無量。他所娶之人定是能在仕途上幫助他的官宦小姐,她怎么能容忍兒子娶那樣一個女子當白家的主母。白家落魄時,她尚且看不上那女子,如今,白家眼看就要發達了,就更不可能了!

看來,過去自己太縱容兒子了,才讓兒子一直有了這樣的幻想。這次,她絕不能讓兒子對湘靈再抱有絲毫的幻想。想到此處,陳氏馬上板起臉來,訓斥道:“我兒,怎么還惦記著那個鄉野女子!這件事情,母親已經說過多次,是斷斷不可能的!你休要再提起此事,否則,母親絕不饒你!”

見母親提到湘靈的事竟然馬上就變了臉,白居易心里變得難受極了。他何嘗不知道母親的決絕,只是此次若再不成,恐怕他與湘靈就再無緣分了。這是他與母親最后的抗爭了!

想到此處,他再也顧不上母親的生氣,大聲說道:“母親,居易這一生只喜歡湘靈,若不能結成連理,兒子此生恐怕再難有歡愉!何況,我與湘靈已經私定終身!兒子已經非她不娶!如果母親執意拆散我們,就把兒子逐出家門吧!”

陳氏本以為兒子這次依舊會屈服,卻沒想到他是鐵了心要娶那個鄉野女子進門。又聽兒子說,要讓自己把他逐出家門,陳氏急火攻心,指著兒子,大呼道:“你!你!你這個不孝子!不孝子!”

陳氏這幾年本就身體不好,兒子高中,她本大喜,提到湘靈之事,她又大怒,如此折騰,身體早已經受不住!又看到兒子,一臉堅決,絕不屈服的樣子,陳氏頓時覺得渾身無力,暈了過去。

白居易雖然說得堅決,本只是逼母親成全自己。沒想到,母親竟然暈了過去。他本是極孝順的孩子,看到母親如此,大吃一驚,馬上把母親扶到了床上。

陳氏一直昏迷到晚上才醒,白居易一直跪在床前。陳氏醒后,看到跪在床前的兒子,又氣又怒,顫巍巍地說道:“你真的要把母親氣死嗎?”

看到兒子一言不發地跪在那里,就像是無聲的抗拒。想到兒子竟然為了女子,不顧白家的前途,不顧自己的身體,陳氏心如死灰,狠聲說道:“我寧死也不會讓你娶那個女子的!你要是想娶她就殺了自己的母親吧!”

說完,陳氏閉上眼睛,不肯再說一句話,一副一心等死的樣子。

看到母親竟然寧死也不肯讓湘靈進門,白居易絕望極了。想到母親已經一日未進湯米,白居易頓時心如刀割。他怎么可能殺了自己的母親,除了妥協,他哪里還有別的辦法。

在母親的以死相逼下,白居易再次妥協了。他痛苦非常,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寫下了一首《生離別》:

食蘗不易食梅難,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別之為難,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雞再鳴殘月沒,征馬連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聲,梅酸蘗苦甘如蜜。

黃河水白黃云秋,行人河邊相對愁。

天寒野曠何處宿,棠梨葉戰風颼颼。

生離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

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年三十生白發。

自此之后,白居易再也不敢在母親面前,提起他與湘靈的事情。而陳氏為了完全斷了白居易的念想,更加緊鑼密鼓地為白居易張羅親事。然而,白居易依舊沒有一個看上的。

陳氏知道,兒子這是心里還過不去那道檻。她也不急,兒子正在科考的時候,少點男女之事也好。

而一直在符離苦苦等候的湘靈,還不知白居易這里發生的變故。她的父親已經時日無多,她多么希望白居易能夠陪在自己身邊,然而,白居易卻一直未有只言片語寄回。

第二年,白居易經過朝廷的吏部考試,被授為校書郎。同年,湘靈的父親去世,湘靈徹底地成為孤女。父親臨死之前,希望湘靈放棄白居易,早點嫁人。然而,湘靈卻死守著與白居易的承諾,一直未曾答應父親,導致老父含恨而終。

白居易知道湘靈家里的變故,恨不得馬上趕到湘靈身邊,然而想起母親的以死相逼,白居易便猶豫了。為了自己的母親,他只能委屈湘靈了。他寫了一首《潛離別》來表達自己境況和對湘靈的忠貞:

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

利劍春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

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

彼此甘心無后期。

收到白居易的信后,湘靈肝腸寸斷,但是想到白居易對自己的情分,她又覺得他們終究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她想,只要白居易尚未娶妻,自己就會有希望。

湘靈與白居易都恪守著對彼此的承諾,各自在遠方思念著彼此。陳氏也沒停歇,在兒子被授予校書郎的三年間,陳氏為兒子說了很多門當戶對的親事,只是兒子一個也不樂意。陳氏雖然心里著急,但是想到湘靈的狐媚,如何也不愿意讓兒子娶一個那樣的女子。她與兒子就這樣在婚事上,彼此僵持著。

白居易一心只想娶湘靈,母親不同意,他只好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讀書上。校書郎任職期滿后,白居易又開始潛心讀書,準備更高的科舉考試。每當夜深人靜,他思念湘靈時,便拿著湘靈送給自己的盤龍鏡細細摩挲。

湘靈在父親去世后,徹底過上了四處漂泊的日子。雖然有良人求娶,但是湘靈都拒絕了。她一直癡癡地等待著白居易來兌現自己的承諾,娶自己為妻。

白居易三十五歲時,再一次高中,他被授予了周至縣尉。此時的湘靈也已經三十一歲了,昔日的姣好容顏,已經染滿風霜,曾經少女的情懷,也慢慢地被時間抹去了色彩。對于白居易的承諾,湘靈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然而,白居易為了自己一直未娶,湘靈也守候多年,始終是不甘心。

一年后,白居易再次高升。湘靈也已經是三十二歲的老婦。她為了信守與白居易的承諾,一直未嫁。她以為,白居易也會同自己一樣,一直信守承諾,直至陳氏屈服。

可是,陳氏是那樣決絕的一個女子,她寧愿兒子這么多年都孑然一身,又如何會輕易屈服呢?

那日,白居易從妓院帶回了樊素和小蠻。白母與兒子因為婚姻大事,進行了最后的交鋒。結果可想而知:在白母的苦苦相逼之下,白居易終于屈服了。

他已經三十六歲了,至今沒有一兒半女。母親也漸漸老去,最后的愿望不過是看到自己成家立業。他怎能讓養育自己多年的母親含恨而終呢?

但是,他與湘靈心心相印。湘靈為了等他至今未嫁,他自己卻違背了當初的諾言,讓他以后有何顏面再去面對湘靈呢?他在酒館喝得酪酊大醉,遇到了楊虞卿。

楊虞卿,當時的京兆尹,他是白居易的知交好友。楊虞卿當晚把白居易帶回了家中,也洞悉了白居易的戀情。那時候,封建門第觀念十分嚴重,楊虞卿對于白居易和湘靈的感情也僅僅是同情,因為他的觀念與白母是一樣的,白居易的事業如日中天,如何能娶一個歌女作為白家的當家主母。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尚待字閨中的妹妹。妹妹對白居易早就仰慕已久,如果能夠能玉成此事,不也是一段佳話。

等白居易醒后,楊虞卿與他暢所欲言,說到感情之事,白居易也毫不隱瞞。見白居易這樣坦誠,楊虞卿也坦言道:“竟然白兄已經決定放棄湘靈姑娘,我不妨給白兄做個媒?”

“我對感情之事,已經沒了太多的想法。楊兄要是有合適的人選,我自然不會推辭!”白居易早已經對感情之事心灰意冷,只想趕緊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滿足母親的愿望。

“不瞞白兄,我有一從妹,已仰慕白兄許久,白兄若是有意,我們便結為親家如何?”楊虞卿毫不忌諱地說道。

白居易本以為楊虞卿只是安慰自己,沒想到他竟然肯把自己的妹妹嫁給自己。他有些猶豫,但是想到早晚都要娶一個女子,無論是誰,都沒什么分別。更何況,還是好友的妹妹。再說,楊家這樣的家世,母親也會非常滿意的。

想到此處,白居易馬上站起來說道:“楊兄肯把妹妹嫁給在下,在下自當感激不盡!”

“好!好!好!那今日我們就說定了!我們今天一定要不醉不歸啊!”楊虞卿大笑著說道。

酒過三巡,楊虞卿便讓小人叫來了自己的小妹為白居易斟酒。這是白居易與妻子的第一次見面。

白居易只見一穿著考究的官家小姐從屋里走了出來。與湘靈的靈氣不同,楊氏身上有一種大家閨秀的莊嚴感。因為保養得當,楊氏皮膚細膩,膚若凝脂,眉目清秀,有一股說不出的韻味。

見白居易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楊氏羞紅了臉。下人早就告訴她,這就是聞名京師的大詩人白居易。她偷偷打量白居易,見他雖然年紀比自己大,卻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不禁心花怒放。

她纖纖作細步地走到白居易身邊,為白居易斟酒。白居易見自己的妻子是這樣一個妙人,空白的心,總算有了一些填補。

這一日,賓主盡歡。楊虞卿為自己的妹妹能嫁白居易興奮不已。白居易也因為楊氏的溫柔,有了別樣的情懷。

白居易回到家中,便把此事說給了自己的母親。陳氏聽說,京兆尹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給自己的兒子,歡喜非常,馬上開始張羅,準備三媒六聘,給自己的兒子成婚。

看到母親歡喜的樣子,白居易也感到一些安慰。他獨自走回自己的房間,想起自己對湘靈的辜負,內心終究是百轉千回。最后他拿起湘靈送給自己的盤龍鏡,一直坐到了天黑。其間,母親找他商量親事,他也不肯開門。第二天,他把盤龍鏡收了起來,決定不再糾結于和湘靈的感情。

第二年,白居易時年三十七。母親陳氏已經做好了一切迎親的準備。為了讓湘靈斷了與兒子在一起的念想,陳氏特意讓人把白居易要迎娶京兆尹之妹的消息,傳回了符離。

她要讓湘靈死心,就要讓對方知道怎樣的女子才能跟兒子比肩。她也要讓其知道,這場戰爭以她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兒子必將有無可限量的前途,而湘靈,哪怕為奴為婢,亦不能踏進白家的大門!

白居易已經好幾年沒有音信了。湘靈一直苦苦守候。她始終堅信她的居易哥哥絕不會辜負自己!然而,噩耗還是傳來了:白居易要與京兆尹的妹妹成親了!

湘靈聞此噩耗,悲憤交加,她恨白居易的不守承諾,也恨自己的癡心守候。但是,想到白居易母親的決絕,想到自己身份的低微,這樣的結局何嘗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只怪自己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一片癡心錯付。

二十六年,自白居易與湘靈相識,整整二十六個年頭。從他們懵懂無知的愛情到如今的訣別,他們已經為彼此恪守了二十六年。在這漫長的二十六年間,他們聚少離多,卻依舊彼此堅守。直到白居易三十七歲時,他與湘靈的這段戀情才算告一段落。

白居易成親那日,湘靈也布置了新房。那晚,她獨坐床頭,想到她的居易哥哥終究是娶了別的女子,負了自己,負了自己啊!那晚,她紅帳孤燈,一直坐到天明。

第二日,湘靈只身離開了符離。此后多年,白居易再也沒有過湘靈的音信。

白居易因為婚姻的不順,也更加思念湘靈。有一日,他與妻子楊氏又發生了口角,不禁想起了湘靈的溫柔賢惠。他翻箱倒柜,找出湘靈給自己的盤龍鏡,百感交集,寫下了一首《感鏡》:

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

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

經年不開匣,紅埃覆青銅。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罷重惆悵,背有雙盤龍。

自此之后,白居易對湘靈的思念與日俱增。只是,他也知二人再無可能,怎奈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與兒子的惆悵不同的是,陳氏自從兒子娶妻之后,心情好得達到了一個高峰,她對自己的這個媳婦也是相當滿意,官宦家的子女就是官宦家的子女,你看,楊氏身上哪有一點狐媚之氣,端莊秀麗,這才是兒子的良配啊!

自從兒子娶妻之后,也不見楊氏日日狐媚兒子,自己的兒子也更加上進,這才是賢妻的典范啊!況且,兒子娶了這樣一個顯赫的好媳婦,晉升恐怕只是時間問題。

更讓她喜悅的是,她的小兒子白行簡也考中了今年的進士,來到了長安。一家團聚,兒子們都前途有望,陳氏終于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愿望都圓滿了。

與白家的喜氣洋洋不同,到處漂泊的湘靈卻嘗盡了人間的苦楚。她離開符離后,本想到長安質問白居易,可是想到自己身份的低微,再見一面也不過是自取其辱。她決定,四海漂泊,讓時間來放空自己的這段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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