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機開,關,開,關,開,關......關?
胡小宇這個蠢貨,連打火機都弄個劣質的,林青一陣罵罵咧咧,揪住胡小宇的耳朵狠狠擰成麻花。胡小宇連聲怪叫,惹得路人紛紛側目。林青一眼看穿胡小宇的佯裝伎倆,猛地一用力,胡小宇差點沒背過氣去,他這回反而老實了,臉漲的通紅,憋著沒再叫喚。
“小王八蛋你這點蒙人的功夫還敢來跟我現?老子真是平時管你管少了。”林青借著好不容易打燃的火,點了根煙。
胡小宇是去年才跟著林青的小弟,看起來呆呆傻傻,滿肚子壞心眼兒。唬小學生還行,如果真遇上動真格的茬兒,準慫。按林青以前收小弟的標準,胡小宇這樣的還真不夠格。可惜最近越來越少有當年兄弟那樣講義氣的人了,所謂世風日下就是這個道理吧。
“嘿嘿,老大,下次我一定去搜貴點兒的打火機,這次都怪那店老板凈搞些偽劣產品。”
“你也別每次都順手牽羊,這種小東西花錢買得了,幾塊錢的事兒,說出去也給我丟人。你也求點進步,搞點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啰。”林青本還想再說什么,但及時收住了,多說無益,現在這光景已經不是從前,反正自己也快收手不干,懶得去討這個嫌,光看胡小宇那倆空洞的眼珠子就知道這家伙什么都聽不明白,只曉得點頭一通亂答應。
林青仰頭試著吐了倆煙圈,升騰起的煙和著刺眼的陽光糊住了眼睛。收債收債,天氣不賴,馬仔太菜,真他媽無奈。林青心里陡然生出這么個句子,忍不住一回味,還挺押韻。胡小宇扯了扯林青的袖子,示意遠處走來的一對男女,林青想起今天還有正事要辦,也懶得再瞎扯淡,把煙屁股往湖里一扔,拎起胡小宇往前走去。
男人突然停下來,像大白天撞鬼似的撒腿就跑。胡小宇這回倒是機靈,一個箭步往前沖,一腳踩住對方的褲腳,那男的順勢就摔了個狗吃屎,沾了滿嘴泥。林青抓住那男的衣領,拿出口袋里的軍刀,往男的臉上直比劃。
“大哥,有話好說。”嚇得那男的聲音都發抖。
“我不是你大哥,我是你大爺!”林青說完給胡小宇使了個眼色,胡小宇心領神會,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借據給那男的看。
“還錢還錢!別廢話,老子沒時間跟你耗!”
那男的臉上全是汗,頭頂幾根毛耷拉在額前,一副小眼登時皺得快看不見了,這模樣,林青可沒少見,飽時不知餓時窘,這種時候,平時再威風的人都跟孫子似的。林青只覺好笑,看來刀子壓根兒不需要亮出來。
“大哥,我正在籌錢呢,再容我兩天,保證還!保證!”
“今天!就今天!不還錢,我看你這命也別要了吧。”
“千萬別,我的命不值錢,我肯定還錢啊,你知道我的吧,我以前可沒少給你們油水,再寬限寬限吧,再說我跟你們炮哥也是老交情了,給我個面子吧!”
林青突然笑出聲來。
“你當爺爺我哪個檔口的人啊,還炮哥,那傻逼早跑路了,現在這條街往南全歸老子管!反正今天沒錢就按老規矩辦!”
那男的一聽這話差點沒尿褲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作揖求饒。林青沒想嚇唬他,那家伙都準備好了,只是看這周圍環境倒不太合適。正琢磨著,不遠處一陣騷動,好像有人來。
“什么情況?”林青讓胡小宇去看看。
只見一堆穿制服的人走過來,胡小宇驚呼,“不會是警察吧。”
“他媽的你敢報警!”林青往那男的猛踹一腳,心想一定是剛才那女的,看那女的跑了就沒追,反正林青不對女人下手,沒想到竟然還是個腦子有病的,道上的事情向來道上解決,敢招惹警察,非得廢掉他半條命。
那男的臉色煞白,氣都不敢喘大了。
“老大,我們趕緊走吧!條子來了不好收場啊!”
林青聞聲回頭,胡小宇這家伙已經預備跑了。林青心想,這時候少點麻煩最好。只好甩下那男的跟上去,發現胡小宇這家伙身長腿短跑得卻不慢,那一身腱子肉還有點體育細胞,林青邊跑邊喊他,胡小宇居然頭也不回。
耳旁的風呼呼往后跑過湖邊,跑過矮樓,跑到林青面前試圖吹散他沾滿發蠟的劉海。林青好像從胡小宇的后腦勺看到了自己當年上體育課的模樣,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跟人火并時的模樣,反正都是同一年的事情。
林青當馬仔的那段時間可沒少練習跑步,幾乎兩天一跑。印象最深的那次是跟著老大跟人搶球場,對方哐哐上來七八個大高個,當時只有1米6的林青愣是撂倒兩個人,誰知人家又喊來一堆擎天柱似的壯漢,還帶著武器。林青只好跟著老大撤退,哪知對方追了過來,拔刀就砍。林青只聽到老大在身后不停讓自己快跑,林青頭也不敢回,使出吃奶的勁兒狂奔。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街道消失,老大的聲音消失,追趕的壯漢消失。拖著半殘的身軀回到家,林青只覺得耳鳴,眼花,頭疼得快炸掉。那一刻,林青仿佛被關在一個大罩子里,只聽得到自己肺部發出風箱似的震動聲。他連喝五大杯冰水,倒在地板上昏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燒入院。然后接到電話,老大成了植物人。
都說人死前能看到跑馬燈似的人生回顧,林青想到這兒突然清醒過來,感覺自己腦子缺氧,再跑下去真得掛了。他啞著嗓子叫停胡小宇,沒應,立馬剎車,抓起地上一把石子,使出全力對準那后腦勺扔過去。
“啊!”胡小宇被這散彈砸中,腳步一亂,以前滾翻的姿勢撲向地面。
“他娘的,你,你吃錯藥啦?老子讓你停,聾了嗎!”林青干嘔了幾聲。
胡小宇揉揉腿,癱坐在地上好半天,晌午的太陽照得他滿面油光,額頭痘痘里的膿水呼之欲出。林青瞟了一眼周圍,這地兒怎么這么熟悉,那花壇,那涼亭,還有那片湖!
“操,你個傻逼,怎么帶路的,怎么往回跑啊!!”林青氣得青筋直暴,跑了那么久,居然給繞回起點。好在那群“警察”已經不見了,也算走了狗屎運。林青站起身,對著胡小宇屁股就是一腳,然后快步走到旁邊的小店,店老板也是老相識了,看到林青心領神會,甩過去一瓶礦泉水,繼續津津有味地看她的韓劇。這時,忽然發現剛才那群制服中的一個竟然還沒走,在小店拐角處一顆大樹下站著,旁邊好像還有幾個人,就是那男的,那女的,還有一個陌生人。
林青目測對方離自己大概十五米左右,隔著玻璃門,林青依靠廣告立牌探頭望去。原來那個制服只是附近的保安,林青忍不住罵娘,難怪那群“警察”來的那么快,都怪胡小宇瞎咋呼。
等到制服走了,林青可算是氣得血沖頭頂,擼起袖子快步沖出去朝著那男的掄起一記重拳,嚇得那女的一聲慘叫。這時陌生人轉過臉來,剛好跟林青視線撞上,林青正準備第二拳,手揮到半空中突然停住。
“怎么是你?”
這回該輪到沈浪驚詫了,杵在原地良久無話。那男的見狀又想跑,林青用余光瞟到,一把揪住他小拇指往背后一擰,那男的又跪地上了。女的也想跑,林青對著一旁的沈浪大吼,“沈胖,給我抓住她!”
沈浪被吼得失了魂,下意識抓住那女的胳膊。這時,胡小宇終于踉踉蹌蹌跑來幫手,在林青的指揮下,三人將他倆制服,堵在角落動彈不得,隨后林青打電話叫來幾號人,給胡小宇交代了幾句,那倆人就被帶走了,前后也就20分鐘的事情。
沈浪一直插不上嘴,等那些人走了終于敢開口問一句,“他們要被帶去哪里?怎,怎么回事?我只是個路過的。”
林青一改慍怒的表情,“沒事兒,就是請他們喝杯茶,有些事情得解決,你就別管了。”
沈浪當然知道這是假話,但是基于現在這狀況,最好別多事。“哦,那沒什么事,我先走了。”
“別呀,上次匆忙沒跟你多說,今天我可要好好跟你聊聊。”林青攏住沈浪肩膀,卡位準確,看來是走不成了。
“咱們找個地兒喝杯茶吧,我最近可有許多話要找你說呢!快快,走吧。”這話說得沈浪心里很是異樣,雙腿僵直,只得順著林青挪步。
林青帶著沈浪到了一家茶樓,這旁邊剛好就是他倆曾就讀的二中。沈浪以前常來,竟不知道其實林青也一直在這里活動。沈浪看了一眼四周,生意蕭條,根本不及以前周末的熱鬧勁兒。對于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來說,時間耗費在茶盞談笑上最自然不過。今天人雖然少,但是卻都不約而同頻繁瞄向沈浪這邊。
“哈,你還是老樣子,不怎么愛說話啊!”林青打斷了沈浪的沉思,發現他有些不自在,繼續說,“今天那男的欠債不還,不是什么好人,我也跟他沒仇沒怨,就是按行內規矩做事而已。”
“行內?你不會真的......”沈浪忍不住好奇,但又覺得不好說出口。
“看來你也知道我的工作,其實沒什么特別的,只是找了個活吃飯而已。你別想那么恐怖,我這人向來是講道理的。”林青一臉坦然。
“也是,也是。”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沈浪想換個話題。
“哦,對,我寫了些東西,想讓你給看看,修改什么的。我想出本書。”
“啊?”沈浪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啊什么啊,老子不能出書啊。”林青竟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沒開玩笑,你不是高考作文滿分,還學中文的嗎,老同桌,幫哥們兒個忙唄。”
沈浪仔細看林青居然一臉真誠,跟剛才打人那樣子判若兩人,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學中文的?”
“問同學的唄。”林青漫不經心地抿了口滾燙的茶,然后補充道,“潘嘉豪說的。”
這個名字好熟悉啊,沈浪突然反應過來,“你當年不是把人家給揍進醫院了嗎?怎么會跟他有聯系,而且他怎么知道我的事兒?”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現在我們是同事。”
沈浪對林青的用詞有些不適應,但是又好像沒什么不對。當年潘嘉豪跟林青在課間操時因為站隊問題起了沖突,兩人扭打起來,潘嘉豪被林青用指甲劃成了大花臉,那件事太過出名,后來還有人在學校貼吧戲稱為“6.11事件”。只不過,人生的境遇真是難以置信,沈浪顯然無法理解這樣的兩個人居然還能成為——“同事”。
“那他怎么知道我呢?”沈浪繼續發問。
“這地方這么小,想知道你點子事情怎么都能知道的。”林青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說,你別老岔開話題,到底愿不愿意幫我這個忙啊。”
“我,我得想想,你怎么想起要出書?”沈浪覺得這很荒唐。
“你可別忘了,我當年成績比你還好呢,要不是老子不學了,分分鐘考北大清華!”
沈浪猛地想起,的確,林青的成績在班里排前三,而且英語常年滿分,作文也經常被拿來當范文。當年他出事再到輟學幾乎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直到現在,這樣的傳奇人物也沒有第二個了。所以,問題就來了,“你既然不學了,怎么還想起現在寫書?你不是干那行的嗎?”
“哪行?咱不需要遮遮掩掩的,黑社會,白社會,那都是社會,沒什么不一樣的。我都說過,就是個吃飯的工具。你看韓寒那小痞子都能輟學當作家,怎么就不允許我這混混干點有文化的事兒?你可別歧視混混!”
“呃,倒也不是歧視。”沈浪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沈大胖,說實話,我上學那會兒,覺得你跟那些家伙不一樣,腦子里有點貨。所以我現在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其實一直在寫東西。我總覺得我跟其他混混不一樣,我想得很多,現在只不過是想把我腦子里的東西留存下來。如果有天我死了,好歹這些東西能證明我活過。”林青突然嚴肅起來。
“我還記得我離開學校那天,我爸跟我到學校辦完手續,走出校門的時候,他問我會不會后悔,我特別堅定說不會,其實那會兒我就有點后悔,但是我又想想,萬一我不走,是不是更后悔。”
“你當時就那么痛恨學校嗎?”
“我不恨學校,我只是恨自己太弱而已。”
“怎么可能,你當時那么......”
“囂張是吧。”
“嗯。”
“哈哈哈,我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我膽子很小的!甚至我連蒼蠅都不敢拍死的!你不信也對,只怪我當時演技太高超了。”
“你是說你都是演出來的?”
“小時候,我一直都很內向,包括現在也是。”林青看到沈浪一副“你胡說”的表情,換了個說法,“當然現在好很多,其實當時是懦弱得不行,別人稍微一嚇唬你就準尿褲子的那種。我小時候沒少受人欺負,比方說.....嗯......”林青瞟了瞟左邊墻上的裝飾畫,回過神繼續說,“小學畢業那天回家路上,我就遇到一伙兒人,專搶小學生的那種中學生,他們威脅我,我不從,然后他們就把我抓到墻跟兒,對我拳打腳踢的。我哪經得住這個,就把身上所有錢都給他們了。我一路哭回家,跟我爸說這事兒,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的嗎?他居然說讓我以后一開始就別反抗,把錢給他們。他居然這么跟我說,可笑吧?”
沈浪沒回答。
“我聽完我爸說這個,哭得更厲害了,我爸還不讓我哭,說哭哪里解決了問題。我當時就想,又不幫我報仇,還不讓我哭,這什么爸爸啊。我媽心疼我,但也勸我以后學乖點兒,還說我爸說得對。”
“那你后來就決定自己報仇嘍?”
“當然不是,我那個時候還沒你壯實,又瘦又矮的。我小學最后一個暑假就沒出過門,不敢,那會兒還經常做噩夢嚇醒。所以上初中后,我每天上學都帶一把小刀,就美工刀那樣的,我給自己壯膽。但是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初一開學沒個把月我就又碰上之前那群人了。”
“同樣一群人?”
“是啊,他們好像是升高中了,覺得小學生搶起來不過癮,就開始搶初中生。所以看到我這‘熟臉’,肯定不會放過的。”
“那你那小刀派上用場了嗎?”話音剛落,沈浪就后悔了,因為這問題簡直太蠢。
“并沒有,我當時也想著拿出我那小刀,哪知道那破美工刀一拿出來,人家直接給我上匕首了。我頓時就覺得完蛋了,早知道就該像我爸說的那樣乖乖拿錢。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林青瞪著大魚眼,一副驚恐狀。
“然后呢?”沈浪問。
“反正最后我沒死,他們倒是殘了一堆。”林青露出一絲笑意,開始故弄玄虛。
“這怎么回事?你別賣關子呀!”
林青喝了一大口茶,繼續說,“不是有句話嗎?天無絕人之路。我那會兒真覺得自己要死在那兒了,眼淚巴巴的求饒,但是怎么可能有用,他們又開始揍我。反正我記得當時胃都快被他們踢穿了,嘴巴里都是血沫腥味兒。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就不打了,我納悶兒自己是不是幻聽了,居然他們在向人求饒誒。”
“有人來救你了吧!”
“是的,你說這事兒神奇吧,居然有人能一個人把他們五六個人都打趴下。”
[if !supportLists][endif]“好厲害,誰啊?”
“當時我就記得他長得特別高,你知道你那種感覺嗎?背對著夕陽,只看得到人的剪影,真的像神降臨一樣,特別像電影里的畫面。后來等那群人跑了,我被那個人送到隔壁小診所里處理傷口,一路上那個人都不說話的,特別酷!”
“究竟是誰呀?”沈浪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
“那個人其實是青龍幫的二把手,大家都喊他龍哥。”
“青龍幫?”沈浪喝著茶差點嗆出眼淚。
“是啊,我當時也這么想的,覺得他在騙我。但是后來我入會了就知道,龍哥厲害的地方還不止這名頭。當時他看我一個小屁孩被欺負,把那群人給收拾了,就跟我說,以后都報他的名字,就不會有人再欺負我了。”
“他為什么要救你?”沈浪覺得這故事腳本很是熟悉。
“他說是因為看不得別人欺負小孩兒,龍哥說,沒本事的人才要靠欺負弱小來顯得自己強大。龍哥說過很多有道理話,他算是我的啟蒙老師吧。我膽子那么小,龍哥見我可憐兮兮的,就跟我說,要讓自己變得強大才不會被人欺負。”
“真勵志。”沈浪擠出一句感嘆。
“你看這區別,我爸只會告訴我息事寧人,可是這個世界上,你示弱就會讓壞人更長志氣。人就是賤,只會踩弱小的,屈服強大的。所以龍哥說的沒錯,只有自己強大才不會被人欺負。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跟著龍哥了,之前我只會讀點破書,考再高分有什么用?還不是被人揍。”
“所以你后來打架都是為了保護自己?”
“當然,我從來不主動挑事兒,也不欺負別人。但是只要別人惹我,我當然就不客氣。你看效果很好不是嗎?反正我按著龍哥說的做,自己變得強大,真的就沒人敢欺負我了。”
“但是也沒人敢跟你交朋友了不是嗎?”
“你是說班里那些人?別搞笑了,他們比我還弱,這些人根本不值得交往。他們只會抱團搞些沒意義的事情,每個人都希望有人替他們做主,或者說是背黑鍋。一旦發生什么事情,誰都覺得跟自己無關。”
沈浪不由得點頭,這話倒是不假。
“你就跟著龍哥一直混到現在了嗎?”
“沒有。”
“他死了。”
沈浪倒吸一口氣,怔住,這劇情發展太快。
“這也沒什么,反正混這行的,生和死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他五年前死的,其實也沒死,不過跟死了沒兩樣。植物人。”
“然后呢?”
林青的臉上劃過一絲黯淡,兩秒過后,又恢復成最初那副笑臉,“哈哈哈,我講故事的能力怎么樣?可以出書吧!”
沈浪忍不住白眼,果然這小子話里有詐。
“是編的啊!”
“當然不是,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要是把這些東西寫下來,是不是特別有看頭?”
說實話,沈浪平淡的生活里從來不可能聽到這些東西。看林青滿臉戲謔的樣子,還真一時不知真假。回想讀書那會兒,林青寫得一手好字,樣貌也清秀,成績優異,一副奶氣書生的模樣。直到他最終作出那個決定,沈浪雖然漠不關心的樣子,但也感到惋惜。只不過看著現在眼前的林青,即使感到錯愕,究竟還是覺得有趣。明知林青滿口歪理,但也覺得他說的在理。這種既害怕又好奇的感覺,讓沈浪很矛盾。只是,想來想去,沈浪都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大概,生活無聊到一定程度,好奇心會增長。
“你一直寫的就是這些事情嗎?黑幫的?”
“當然不止,這只是個背景,我還寫了很多其他的,我也寫詩哦。像泰戈爾那種生如夏花,死如秋葉之類的,我也寫過好多呢。”
“哇,你連泰戈爾都知道?”
“當然知道!我又不是文盲。”林青這話挺滑稽的。
“哈哈,當然不是說你文盲,不過很多讀了書的人也不一定都知道泰戈爾啊。”沈浪想到周邊很多人,現代社會的文盲絕不是靠認不認字來決定的。
“你還知道什么?”沈浪來了興致。
“你這是考我啊,我還知道我這種情況就叫做‘原生家庭’毀一切!”
沈浪這回真有點吃驚了,沒想到林青連心理學也知道。
午間陽光從林青背后的窗簾縫隙透過來,勾勒出一副少年羸弱的身形。不難想象,當年那個更加弱小的少年是多么寄希望于父親的力量。如果不是當年林青爸爸說的那番話,也許林青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沈浪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同情他,哪兒來的優越感作祟?真虛偽,沈浪突然對自己感到一陣厭惡。
沈浪的大腦一方面正告誡自己,這多半是個麻煩,盡量遠離。一方面又忍不住去想象這個人還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行,我幫你。”
林青眼睛瞇起來,笑著點了點頭,露出一副贊許的神情。沈浪突然發現,林青只起了個故事的頭兒,自己就順著他布下的線索,一步步上了套兒。人一旦起了好奇心,百頭牛都拉不回。林青開始敞開心扉聊起來,一晃就到了午飯時間,沈浪樂得能避開跟親戚寒暄的麻煩,也沒打斷,而且聽得入了神,像相聲里的捧哏,一直給林青丟話引子,林青這下越說越起勁。
“社會上所謂的成功人士跟混黑社會的沒兩樣,唯一的區別在于,我用拳頭,他們用錢。目的都一樣,都是告訴別人你得聽老子的。”
“聽上去,你對人性很失望。”
“沒有。我只是覺得人性很有趣,比小貓小狗有趣多了。明明不想做的事情,卻拼了命去做,明明想做的事情,又要假裝自己不想做。總想讓自己不一樣,又怕自己變得太不一樣,你說好笑不好笑?”
“好像是這樣的。”
“都說我們這行是干些見不得光的事兒,我倒覺得我們干的事兒都挺光明正大的。誰強大誰就定規矩,破壞規矩的人就該受到懲罰。要是你比定規矩的人還強大,那你來定新規矩,多簡單直白。”
“這也是自然界最基本的法則。”
“是啊,可是那些體面人可就自作聰明多了,喜歡定了規矩再暗地里行另一套規矩。”
“你是說潛規則吧。”
“是,這不就是扯淡嗎?既然潛規則比明規則更符合實際,那為什么一定得兩套規則呢?明面兒上給誰看的?還不是騙人騙己。所以比較之下,我們這行是不是更敞亮些?”
“但暴力也不是每次都有效。”
“的確,但是暴力是讓人屈服最簡單的辦法。人在性命攸關的時刻才會真實那么一小會兒,這就夠了。那一刻,人才最可愛。”
“好灰暗的想法啊。”
“哈哈,你難道喜歡虛假的人?”
“不喜歡。”沈浪斬釘截鐵地回答。
“說到底,我比你幸運,我能比你看到更多真實的人。”
“按你說的道理,人類豈不是就沒有文明的必要?大家都處在野蠻社會不就行了?”
林青停下筷子想想,“嗯,你這問題倒是問到點子上了。我也想過,你看啊,大家都沒飯吃的年代,反而人都還單純,可越是發達了,人就越復雜。盡管是這樣,但也沒人愿意再回到沒飯吃的年代。所以,這算是一種代價吧。”
“所以你還是覺得文明是有必要的嘍?”
“這是個很矛盾的問題,雖然文明和科技帶來了不小的好處,但是不見得人就比原始社會過得更開心,不是有本書說,人類進步根本就是個謊言。”
“這個想法挺,特別的。”沈浪好像聽過哪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正所謂時代的潮流不可逆,得先吃飽飯才有空管別的吧。所以現在要看到人類真實的一面,就必須制造危險。這事兒就像是婊子裝雛雞,骨子里風騷的很,偏偏得裝矜持,所以就得有人把衣服給扒了,這件衣服就是文明。我就是去扒衣服的人,你看,是不是覺得我挺偉大的。”
沈浪覺得這話很逗趣,“果然就怕流氓有文化,我服。”
“承蒙夸獎!”
茶樓一陣窸窣,來了幾個下午來打牌的人。林青說這茶樓也算是他的根據地,老板倒是挺樂意林青在這里一呆就是一整天,這樣就沒人敢來鬧事兒。
“你看看這周圍的人,哪個不是閑的慌。人啊,一旦太清閑自在,就總得想找點刺激,所以我在這兒他們就不敢造。”
“可他們現在不是挺和睦的嗎?”
“待會兒你再看,一言不合就能打起來,打牌輸了也要懷疑別人搞套路,反正屁大點兒事兒就要弄出個動靜。”
“為什么?”
“因為他們想讓別人覺得自己牛逼唄,就怕別人不理自己。不過,這也正常,人都害怕沒人理,所以拼了命想證明點什么。你要問他想證明啥,他也不明白,反正就是得弄出聲響,引人注意。只不過身后這些個人,腦子里沒東西,只會用些蠢辦法。”
沈浪很同意這句話,人從出生開始就想盡辦法在世界上留下點什么痕跡,好證明他到此一游。他們都害怕死了之后沒人知道自己,好像這是比死還可怕的事情。無論他需要與否,他都得努力弄出點動靜,至少也能讓別人多記住自己一秒。
所以,名利,權勢無論怎么被唾棄,看來還是有它獨到的魅力。但人總是用道德欺騙自己,綁架別人,一邊覺得這些東西很俗不可耐,一邊又忍不住向往。往往道德教的布道人最后都成了道德的背叛者,而那些道德教的信眾則成了這些人的墊腳石。
林青的話惹得沈浪一陣神游,沈媽的電話突然打過來,壞了這胡說八道的節奏。林青見狀,把煙屁股在煙灰缸里摁熄,說道,“你有事就去忙吧,反正咱也不急在今天,以后沒事兒就來這兒找我,剛好下次我把寫的東西拿來,咱再詳聊。”林青點燃了飯后第二根煙。
沈浪跟林青簡單告別,忙不迭從茶樓出來,打了個車回家。或許是茶樓里有些悶,又或許是剛才聊得太多需要消化,沈浪覺得喉頭有點發緊,忍不住要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