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形容《紅拂夜奔》呢？這是一本充斥著段子、政治隱喻和牛糞、性的大雜燴，擁有奇怪的好奇心和無窮創造力的李靖、逃出楊府跟隨李靖私奔的紅拂、嚼著麻繩做草鞋的虬髯公再加上一個一直在證明費爾馬定理的王二，這四個怪人，構成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王小波描寫了一個關于逃離的故事-一個令人絕望的故事。

有趣是王小波的標簽，不管在雜文還是小說里，他都說過著就是要做一些有趣的事，做一個有趣的人。做一個有趣的人就是對陌生的事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就是羅素所說的：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

衛國景武公李靖是隋末唐初將領，在他還沒有去太原輔佐李淵，還是洛陽城的一個混混時，他還是一個喜歡奇思妙想的人：

他發明過開平方的機器，那東西是一個木頭盒子，上面立了好幾排木桿，密密麻麻，一側上又有一根木頭搖把，你把右起第二根木桿按下去就表示要開2的平方，轉一下搖把，翹起一根木桿，表示2的平方根是1，搖兩下，立起四根木桿，表示為1.4，再搖一下，又立起一根木桿，表示2的平方根是1.41。

他曾經扛著這臺機器到處跑，尋求資助，但是有錢人說，我要知道平方根干什么？老了以后，終于有人要他的發明了，把木桿換成了鐵連枷裝備了部隊，打死了好多人。

他不喜歡洛陽，那時的洛陽是一個一成不變的都城。路上都是泥水，走路得踩高蹺；容不下變化-李靖證明出了費爾馬定律，被官差盯梢。后來，李靖和紅拂私奔，離開洛陽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再后來，李靖有機會自己建造一個都城-長安，他想在海邊、高山上建一個長安，太宗卻只讓他建一個泥土長安-為了防止人力想入非非，采用了一切必要的措施。

他喜歡風，想在海邊設計一個以風力為能源的長安；他也喜歡水，尤其是山上流下來的水，想在山上建一個到處是水道的長安。最后他只能建一個土頭土腦的長安，到處土坯泥巴、磚瓦陶器，四四方方，死氣沉沉。

紅拂還是楊素府上的歌妓時，像一只金絲雀，每天面對嚼著麻繩做草鞋的虬髯公，走在楊府的石子路上，被當做收藏品展示給楊府的客人。自從她走出那座小城碰到李靖，然后跟著李靖私奔，到最后李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但是，大唐朝制度嚴明，自殺也得納入計劃，她得跑衙門、寫申請、辦手續、等指標。大唐朝的一切都是有指標的，比如交通事故死亡指標、礦難死亡指標、群體事件死亡指標，等等。大唐朝的人就算沒死，也已經被計算在各種指標中了，所以他們過得很沒安全感。紅拂不得不按照領導的安排排隊自殺。因為有個詞叫連坐。

在李靖還沒有逃出洛陽城時，每次從官差眼中溜走，就意味著一群人要被殺頭。到最后他和紅拂一起私奔，街坊鄰居就遭了殃。

紅拂最初是被“領導上”安排來監視李衛公的，但她卻愛上了他，私奔了。她和李靖私奔，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從楊府里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干干，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肉棍子扎我——這件事有什么意思呀？”

因此，紅佛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意思”，即有趣。讓人無奈的是，紅拂后半生的生活簡直無趣死了，不僅每天要裝上假乳房假屁股去貴婦聯上班，還必須接受皇上的委派，去監視李衛公——雖然她拒絕了。

紅拂花一生的時間去做一點有趣的事情-不再是被安排的生活，到頭來連死也得按名額和指標來，真是無趣死了。

要問王二為什么要證明費爾馬定理，不過是因為他覺得這有趣。王二看來，“領導上”這個詞是頂頂無趣的：

領導上這個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張準備打官腔的臉，這張臉又能讓我想起一個水牛的臀部。這張臉到了會場上，呷上一口茶水，清清嗓子，我就看到那只水牛揚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馬上就要屙出老大的一攤牛屎-這個比方里沒有什么壞意思，只是因為我聽說美國人管廢話叫做“牛屎”。

無論是長安城里的死亡指標還是牛屎廢話論，即是王小波的政治隱喻，也表明人物的態度：喜歡實實在在的做一些有趣的事。

后來王二證明出了費爾馬定理，成了人瑞，經歷和李靖一樣，遭遇了質疑，最后也成了坐在主席臺上的人，不過比以前來說，好像更差了。王二不再把開會當做牛拉屎了，也把以前認為是牛屎的講話仔細聽著。

在紅拂還沒有私奔以前，虬髯公和紅拂住在一起，就像王二和小孫一樣。虬髯公在樹林里看到李靖和紅拂做愛，氣的渾身發抖，在那一刻，他搞到他已經失去了紅拂。后來他成了東瀛的國王，看到睡在一起卻不做愛的男女就會懲罰他們，是對和紅拂相處多年后失去她的后悔，也是多年以來的性壓抑。就像王二和小孫，在沒有證明出費爾馬定理的時候，王二感覺自己生龍活虎，在這之后，王二發現：原來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的東西，當了人瑞就如此的不行。

在他們還沒有達成理想之時，性就跟自己的愿望一樣高漲，等虬髯公當了國王，坐擁后宮；王二證出了費爾馬，坐上了主席臺，性就和愿望一樣消失了。

開頭我說到，這是一本充斥著段子和政治隱喻的書，像李靖的開平方、紅拂的自殺、王二的廢話牛屎論，既是段子，也隱喻著當時和現在的社會形態-呆板、暮氣和功利。

李靖想做一個開平方的機器，最后卻被拿去當了殺人的武器；想建一個比洛陽好的長安，最后也不過是另一個洛陽。紅拂逃離了楊府天天看膩了的石路，天天面對的虬髯公和被人安排的生活，來到了長安，最后連死也還是不得自由。王二一心想證明出費爾馬定理，他討厭被安排，討厭坐在主席臺上的人，最后他證明出了費爾馬定理，自己也坐上了主席臺，成了自己的討厭的人。苦苦追求的夢想實現了，結果卻不是想象中的模樣，從前的努力掙扎都沒有了意義。就像王二所說的：根本沒有指望，我們的生活是無法被改變的。

這是一個絕望的故事，夢想實現了，王二卻成了那個自己曾經討厭的坐在主席臺的人，“我就這樣一天天老下去了，從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懷念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

王小波一定是洞悉了人艱不拆的含義，所以他說這個故事只能代表他自己，并不能推己及人。生活有什么意義還是沒有什么意義，事實是如何，是完全不知道且證明不了的，他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心有趣卻假裝無趣。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無不是在做白日夢。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點可能好夢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夢醒時分。我們需要這些夢，是因為現實實世界太無趣。

而“我”也懷揣著最后一點對世界變的有趣的期望，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這是最真誠的自欺欺人。

人瑞：可以理解為感動中國十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