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王小波構建的“異次元殺陣”

讀《紅拂夜奔》,像是大冬天里洗熱水澡,洗的正舒服時,突然斷了供暖,冷水滿頭滿臉地澆下來,透心涼。

《紅拂夜奔》 王小波

王小波的腦洞依舊天馬行空,時而讓人捧腹,時而讓人拍案叫絕。可這笑卻是揪著心的,每每一笑完,立馬悲從中來。好比是德云社的舞臺上,郭大爺抖了個包袱,臺下“吁——”聲一片,嗨翻了全場,緊接著,卻是“嚶嚶嚶”的哭聲此起彼伏。

一臉陽光燦爛地講述一個令人絕望的笑話——王小波啊,這類戳心的事,您還真沒少干。

《紅拂夜奔》戳起心來,不留手。《黃金時代》里,壓抑的是時代,被禁錮的是陳清揚,王二始終是自由不羈的。他不僅自己自由,還在清平山上,用拍屁股的方式,把陳清揚的精神也從牢籠里釋放了出來。

《萬壽寺》里,王二靠著想象力創造了故事的無限可能,以此來對抗真實世界的庸俗。直到想象力被窮盡時,故事才在庸俗的著陸里無奈落幕。但至少,在大半本書的篇幅里,主角們一直都在天上飛啊飛的,夠本了。

但《紅拂夜奔》不同。風塵三俠們,一直在逃跑。逃啊逃,逃了大半生,卻發現所有逃離的努力都是徒勞。

掩卷之時,我首先想到的,是老電影《異次元殺陣》(Cube)三部曲。

圖片來自于網絡

第一部里,逃出一個立方體,會進入另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立方體,幸存者們又是扔靴子,又是算質數,拼盡全力找出路,最后發現,折騰的結果是回到了最初的那個房間。

第一部還算仁慈,讓傻子最終走出了魔方。雖然那片白光散發著邪惡的氣息,但至少留了個逃出生天的念想。到了第二部,殘忍的就更徹底了。女主雖然最終逃出了魔方,但仍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逃或不逃,結局是相同的——就像李靖和紅拂一樣,雖然逃出了洛陽,逃到了長安,但面對的還是惱人的生活,了無生趣。

若僅限于此,倒也不算什么。可怕之處在于,長安,竟然是另一個洛陽。

這就好比,躊躇滿志地逃離了一個立方體,正想松一口氣迎接陽光時,發現自己身處的,是另一個相同的立方體。

《異次元殺陣》的恐怖,不是立方體里致命的機關,而是循環往復、沒有出路的絕望。


風塵三俠這三位主角:李衛公、紅拂、虬髯公,分別代表了三類想要逃離的人。

李衛公和王二是同一類人,聰明,智商高,有創造力。后世的人說:“李衛公之巧,天下無雙”,他發明過各種器具,比如能開平方的機器,和能救火的唧筒。除了發明家的身份外,李衛公還是個科學家,即使是費爾馬定理這等曠世難題,在和酒坊的李二姐一番云雨后,也能被證明出來。

然而,李衛公最希望被人肯定的聰明才智,一直無法被人認可。他所有發明的機器,都無人問津,只能賣給太宗皇帝。到了太宗手里,開平方的科學工具,成了殺人的“衛公神機車”,開平方開出來的無理數,把人砸得腦漿迸裂;能救火的唧筒,成了“衛公神機筒”,不能噴水,只能噴糞;不能澆水,只能澆人。至于費爾馬定理的證明結果,自知不會有人在意,就被寫進了春宮圖的小說里。

讀起來都是笑料,滿紙荒唐言;細想來都是無奈,一把辛酸淚。

在李衛公的篇幅里,王小波致敬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讓衛公在洛陽城踩著高蹺到處橫行。高蹺拉開了衛公和地面的距離,隱喻著衛公想逃離的沖動,可惜沖動只是沖動,遠不及柯希莫那樣一輩子待在樹上的決心。高蹺上的衛公,不得不時常從天而降,李衛公對自由的追求,也只得時常向現實妥協。


紅拂和王二也是同一類人,直性子,不做作,真性情。她不計形象,不顧名利,所追求的,只是“有趣”。她選擇和李衛公在一起,是因為有趣;選擇和李衛公一起從洛陽私奔,也是因為有趣;選擇為李衛公殉節,則是因為發現了長安和洛陽一般無趣,且別無選擇。

這是一個“敢于在大庭廣眾之下飛跑的貴婦”紅拂;是一個因為性生活不夠有趣而態度始終不積極的紅拂;是一個認為躲在菜園子里是一生最幸福時刻的紅拂。

“死柳樹的黑色剪影,籬笆上藍色的喇叭花,洼地里的積水,表面上蒙滿了飛蟲,偶爾飛進房里來的大如車輪的白蝴蝶”——這些才是紅拂所追求的有趣。可惜長安城里什么都沒有,見不到一塊石頭、一棵活著的草、一股流動的水。

紅拂想要像逃離洛陽那樣逃離長安。不同之處在于,逃離洛陽時,是翻墻逃掉的;到了長安,無墻可翻,只好死去了。


虬髯公,是個明面上的悲劇人物,很愛紅拂,但是紅拂不愛他。失戀了之后去扶桑當了國王,閱女無數,但內心摯愛的巨大空洞,始終無法填補。

虬髯公這類人,和時代最契合。他練武勤懇,樂在其中,武藝高超;他循規蹈矩,從不給領導添麻煩,態度端正。他對現實習以為常,對自由意志不置可否。這樣的人物,自然是不有趣的,可他偏偏愛上的是追求有趣的紅拂。

他愛紅拂,但不敢表達,只會每天默默注視著紅拂的身影,遠遠地嗅著紅拂身上的氣息,把紅拂散落在地上的頭發纏在腰間,幻想著紅拂長發之下赤裸的身體……意淫式的暗戀,這是性壓抑者的典型特征。

王小波常用“性”來隱喻自由。時代的自由程度,往往體現在性的自由度上。專制的時代,往往會抑制性的自由,就像《1984》里所寫的那樣:

“性生活的剝奪能夠造成歇斯底里,而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為可以把它轉化為戰爭狂熱和領袖崇拜。”

在《黃金時代》里,陳清揚的壓抑,是被王二的性愛解放的。虬髯公就沒有了這等幸運,紅拂沒有解放他的興趣。于是,做了扶桑國王的虬髯公,完成了從性壓抑到性變態的升級。

在描述虬髯公變態的橋段里,王小波借鑒的是卡夫卡《變形記》的寫法。虬髯公變成比目魚爬來爬去,只會本能地把精子屙出來,誕生無數小魚;晚年的虬髯公變得更扁,到處飄來飄去地扒灰,只要從女人的身上飄過去,這女人就會受孕……

虬髯公的升級,是從撞見紅拂和李衛公做愛開始的。他目睹了女神在和其他男人做愛時的草率,心中的圖騰崩塌,從此失去了愛的能力。

但虬髯公的變態,原因并不在紅拂,而在他自己。目睹紅拂和李衛公行茍且之事的他,“本來可以跳出去殺死李靖,XX紅拂;但是他沒有這種勇氣。他敢干的只是跑到扶桑來,XX他合法的大老婆小老婆。”

王小波對虬髯公的諷刺,性壓抑也好,性變態也好,歸根到底,諷刺的是“沒膽的懦夫”。但王小波諷刺的絕不僅僅是對性的態度,而是對自由的態度。

對自由與否麻木的人,通常是性壓抑;沒有追求自由的勇氣的人,通常也沒有追求性的勇氣。


綜合來說,李衛公這類人,智力水平最高,靠著聰明追求自由,成功地逃出了舊牢籠,憑著自己的能力創造新世界,結果發現造出來的是個更壞的牢籠。這一頭撞到了體制的南墻上,撞出了絕望,于是一蹶不振,在裝瘋賣傻里了卻余生。

紅拂這類人,智力一般,靠著真性情追求自由,敢愛敢做。逃出了舊牢籠,發現新的也是牢籠,還想再逃,實在逃不掉了,就毅然決然地死去。

虬髯公這類人,智力不差,性情最壓抑。他們普遍缺乏勇氣,自由意志在懦弱中逐漸消亡,把逆來順受美化當做理所應當。這類人看似和時代合拍,活得不差,但遲早會被壓抑“反噬”,不在壓抑中變態,就在壓抑中狗帶。

可悲的是,這三類人里,虬髯公代表的,正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沉默的大多數”,無趣的大多數,被王小波所諷刺的大多數。

更可悲的是,這三類人,全是悲劇。王小波在最后說,這個故事一點都不怪誕,“我不過是寫了我的生活”。在生活里,唯一需要的,是“指望”——

“我們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陽城或者證出費爾馬,而是指望。如果需要寓意,這就是一個,明確說出來就是:根本沒有指望。我們的生活是無法改變的。”

至此,王小波完成了對《1984》的致敬——只有絕望。所有的希望都在“異次元殺陣”里被屠戮殆盡。

與王小波的雜文相比,《紅拂夜奔》的諷刺,更為用力。

以李衛公的故事諷刺反智,以紅拂的故事諷刺官僚,以虬髯公的故事諷刺無趣的大多數人。

常有人問,讀書何必要思考隱喻,何必要讀的那么沉重,草草讀完,付之一笑,有何不可?

似乎沒什么不可以。

只是如果要這么讀的話,當我們面對《紅拂夜奔》夸張離奇的橋段,忍不住捧腹大笑時,我們就變成了王小波諷刺的對象——好比李衛公把費爾馬大定理的答案寫進春宮圖里那樣,明明是本科學寶典,我們卻當成小黃書來讀,還自我安慰道:“只是為了讀個開心嘛”。

王小波在書里反復說到:“活著成為一只豬和死掉,也不知哪個更可怕”、“這樣的死亡和一個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金庸寫過:“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王小波的回答大約會是——即使折壽,也不值得放棄對智慧和愛情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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